正文 第581章 巧對(1 / 3)

曩在京師見有屬對之工者,輒記之以資談助。"麥秋至"對"桑春榮","三白瓜"對"萬青藜","青龍棍"對"朱鳳標","陶然亭"對"張之洞","獅子狗"對"熊伯龍","烏須藥"對"黃體芳","李象寅"對"楊猴子","赤奮若"對"朱迪然","杜鵑花"對"李鴻藻","老板"對"童華"。又"樹已半枯休縱斧"對"果然一點不相幹",以絕不相當之二語,集而成對,覺字字銖兩悉稱,可稱工妙絕倫。

留學生之解經

留學生某檢討致書何秋輦中丞,誤"輦"為"輩",聞者已作聯語以譏之。又有留學生某進士解《詩經》"有女懷春"為"懷卵",力詆孔子不刪此淫詞;蓋粵人呼"卵"為"春"也。

戲台燈聯

前清縮短國會之詔下,都中各茶園演慶賀戲五日。戲台兩楹皆懸燈聯,猶憶一聯雲:"國會未能速開,無可消愁,且同看這台新戲;代表業已解散,再來請願,真不值一個大錢。"

《三國演義》之荒誕

《關西故事》載蒲州解梁關公,本不姓關,少時力最猛,不可檢束,父母怒而閉之後園空室。一夕啟窗越出,聞牆東有女子啼哭甚悲,有老人相向而哭,怪而排牆詢之。老者訴雲:"我女已受聘,而本縣舅爺聞女有色,欲娶為妾;我訴之尹,反受叱罵,以此相泣。"公聞大怒,仗劍徑往縣署殺尹並其舅而逃。至潼關,聞關門圖形捕之甚急,伏於水旁,掬水洗麵,自照其形,顏色變蒼赤,不複認識。挺身至關,關主詰問,隨口指關為姓,後遂不易。東行至涿州,張翼德在州賣肉,其賣止於午,午後即將所存肉下懸井中,舉五百斤大石掩其上,曰:"能舉此石者與之肉。"公適至,舉石輕如彈丸,攜肉而行。張追及,與之角,力相敵,莫能解,而劉元德賣草履亦至,從而禦止。三人共談,意氣相投,遂結桃園之盟雲雲。語多荒誕不經,殆演義所由出歟!

《今古奇觀》寫本

江陰繆筱珊太史嚐在廠肆購得明寫本《今古奇觀》,皆巨冊,裝潢精好,以黃綾為書麵,其每卷前皆有翰林院某官臣某恭呈字樣,字亦端整,蓋是書本為洪武中敕撰之書。書凡三集,一為《今古奇觀》,一為某書,一為《拍案驚奇》。中多言蒙古人穢事,至有清盡將蒙古人事刪去,明祖之意,遂不可見雲。

阮懷寧挑燈作傳奇

金陵八十老人丁胤常與漁洋遊祖堂寺,憩呈劍堂,指示漁洋曰:"此阮懷寧度曲處也。"阮避人於此山,每夕與狎客飲,以三鼓為節,客倦罷去,阮挑燈作傳奇,達旦不寢以為常,《燕子箋》、《雙金榜》、《獅子賺》諸傳奇,皆成於此。《所知錄》雲:"大铖既降本朝,在營中,諸公聞其有《春燈謎》諸劇,問能自度曲否。大铖即起,執板頓足,而唱以侑酒。"

李太虛曲本

李太虛南昌人,吳梅村座師也。崇禎中為列卿,國變不死,降李自成,清定鼎後乃脫歸。

有舉人徐巨源者,其年家子也,嚐非笑之。一日視太虛疾,太虛自言病將不起,巨源曰:"公壽正長,必不死。"詰之,則曰:"甲申乙酉不死,則更無死期,以是知公之壽未艾也。"太虛怒,然無如何。巨源又撰一劇,演太虛及龔芝麓降賊,後聞清兵入,急逃而南,至杭州為追兵所躡,匿於嶽墳鐵鑄秦檜夫人胯下,值夫人方月事,迨兵過而出,兩人頭皆血汙。此劇已演於民間,稍稍聞於太虛。適芝麓以上林苑監謫宦廣東,過南昌,亦聞此事,乃與太虛密召歌伶,夜半演而觀之。至兩人出胯下時,血淋漓滿頭麵,不覺相顧大哭,謂名節掃地至此,夫複何言?然為孺子辱至此,必殺以泄忿念,乃使人俟巨源於逆旅刺殺之。此事趙甌北得之於蔣心餘雲。

吳園次奉詔譜《楊繼盛傳奇》

吳綺字園次,號豐南,江都人,歙縣籍,以順治九年拔貢生授秘書院中書舍人。夙負才望,尤以詞曲名。奉詔譜《楊繼盛傳奇》,譜成稱旨,即以楊繼盛之官官之,時以為奇榮雅遇。園次有入署拜椒山楊先生祠時奉命譜《椒山傳奇詩》,或曰今昆曲有《鳴鳳記》院本,演椒山劾嚴嵩事,殆即園次所撰進,後遂遍傳教坊也。第考梨洲先生太夫人嚐有壽日見演《鳴鳳記》因之慟哭一事,見梨洲子百家跋子劉子所作壽序後,是《鳴鳳記》明末已行,園次所撰當別一本,試諗之識曲者。吳後曆湖州知府,四方名流過從,文宴無虛日,卒以是去官。工詩及四六,其填詞小令,兒童婦女皆能習之。有《林惠堂集》、《藝香詞》。

金聖歎小傳

吳郡金喟字聖歎,少有才名,性放誕,出詞罔忌。初補博士弟子員,以歲試文怪誕被黜。明年科試,易名人瑞,就童子試,文宗某拔置第一,仍複儒冠。嚐謂世有才子書六,蓋《離騷》、《莊子》、《史記》、杜詩、及施氏《水滸傳》、王實甫《西廂記》也。遍加評語,批論透辟,識見精到,謂為"金批",盛行吳下。

順治庚子哭廟案,金與焉。聞是獄之興,為知吳縣事山西任某以非刑預征課稅,生員薛爾張等因民忿鳴鍾擊鼓,入文廟哭泣,諸生不期而至者百餘人。時適清順治帝哀詔至蘇,設幕府堂,撫按率官紳哭臨。諸生旋造府堂進揭帖,而繼至及觀者複有千餘人,群聲雷動,詈逐任令。撫臣大駭,命執之,即獲諸生倪用賓等十一人,餘皆星散。旋有教授程邑參任令六款,而金人瑞"十弗見"之訕又陰指撫臣。撫院朱性素刻忌,必欲殺金等而後快,遂以"恃符抗納,任令比追,遽遭怨謗,致當哀詔初臨日,集眾千百,上驚先帝之靈。但邑令命官,民稱父母,該生等擅敢於哭臨之際,聲言扛打,似此目無法紀,深恐搖動人心"等語,密疏具奏。既上,發欽差大臣赴江寧公審。獄成奏複,倪用賓等於遺詔方到鳴鍾擊鼓,糾黨千人,倡亂訐告,擬不分首從斬決,妻子財產入官。於是同時死者一十八人,為倪用賓、沈玥、顧偉業、張韓、來獻琪、丁觀生、朱時若、朱章培、周江、姚剛、徐玠、葉琪、薛爾張、丁子偉、金人瑞、王仲儒、唐堯治、馮郅也。

嗚呼!專製國官吏之淫威,文綱之嚴密,文人苟非韜晦自全,鮮有不遭殺身之慘禍者,況放誕不羈如聖歎哉!當人瑞在獄時,付書於妻曰:"殺頭,至痛也;籍沒,至慘也。而聖歎以無意得之,不亦異乎!"金初生一子,請乩仙錫名,判曰"斷牛",不解何義。及妻子流寧古塔,居室有斷碑,但存一"牛"字,其殆有定數耶?

石 頭 記

《樗散軒叢談》雲,《紅樓夢》實才子書也,或言是康熙間京師某府西席孝廉某所作。巨家故間有之,然皆抄本。乾隆時蘇大司寇家因此書被鼠傷,遂付琉璃廠書坊裝訂,坊賈藉以抄出付梓,世上始有刊本,惟止八十回,臨桂倪雲臒大令鴻言曾親見之。其四十回不知何人所續,或謂高蘭墅所補,又謂無錫曹雪芹添補,皆無確據。洞庭王雪香先生取此書加以評語,亦無出色。最可笑者,龍潭廠雲友批本共數百條,泛論迂談,無理取鬧;謂欲表作者之苦心,吾不信也。惟顧恩思義一則,及說黛玉身子是幹淨無瑕,故不許其嫁而死。又說黛玉生日打扮宛如嫦娥,演的新戲《蕊珠記》,說扮的小旦是嫦娥,因墮落人間,幾難完璧,幸觀音點化,未嫁而死。論以為明明說到黛玉深處,又雲薛氏梨香院,後以居女優而讓出,既為教戲之所,得勿謂梨園耶?則薛氏可知,而寶釵愈可知。餘謂梨香院即隱喻梨園意,"院"與"園"音似,雲友此說,獨有見到處。

《紅樓夢》包羅順、康兩朝八十年之曆史

《紅樓夢》一書說者極多,要無能窺其閎旨者。吾疑此書所隱,必係國朝第一大事,而非徒紀載私家故實。謂必明珠家事者,此一孔之見耳;觀賈政之父名代善,而代善實禮烈親王名,可以知其確非明珠矣。今略舉臆見諸條於後,以諗世之善讀以書者。

林、薛二人之爭寶玉,當是康熙末允禩諸人奪嫡事。寶玉非人,寓言玉璽耳,著者故明言為一塊頑石矣。黛玉之名,取"黛"字下半之"黑"字,與"玉"字相合而去其四點,明明"代理"兩字。代理者,代理親王之名詞也(廢太子後封理親王)。理親王本皇次子,故以雙木之"林"字影之。猶慮觀者不解,故又於迎春名之曰"二木頭",迎春亦行二也。寶釵之影子為襲人,寫寶釵不能極情盡致者,則寫一襲人以足之;而襲人兩字拆之,固儼然"龍衣人"三字。此為書中第一大事。

此書所包者廣,不僅此一事,蓋順、康兩朝八十年之曆史皆在其中。海外女子,明指延平王之據台灣。焦大蓋指洪承疇,承疇晚年罷柄權閑居,極侘傺無聊。曩曾於某說部中得其遺事數則,今忘之矣;大醉後自表戰功,極與洪承疇事符合。妙玉必係吳梅村,走魔遇劫,即紀其家居被迫不得已而出仕之事。梅村吳人,妙玉亦吳人,居大觀園中而自稱檻外,明寓不臣之意。參觀《桃花扇·餘韻》一出,當日官府方點派差役,持牌票訪求前代遺民,可知梅村之出,必備受逼迫也。王熙鳳當即指宛平相國王文靖熙,康熙一朝,漢大臣之有權衡者,以文靖為第一,書中固明言王熙鳳為一男子也。

《紅樓夢》之貽禍

淫書以《紅樓夢》為最,蓋描摩癡男女情性,其字麵絕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思神遊而意為之移,所謂大盜不操幹矛也。豐潤丁雨生中丞巡撫江蘇時,嚴行禁止,而卒不能絕,則以文人學士多好之之故。聞杭州有某賈人女,明豔工詩,以酷嗜《紅樓夢》,致成瘵疾。當綿綴時,父母以是書貽禍,取投之火,女在床乃大哭曰:"奈何燒殺我寶玉!"遂死。杭州人傳以為笑。

此書乃康熙年間江寧織造曹練亭之子雪芹所撰。練亭在官有賢聲,與江寧知府陳鵬年素不相得。及陳被陷,乃密疏薦之,人尤以為賢。至嘉慶年間,其曾孫曹勳以貧故入林清天理教,林為逆,勳被誅,覆其宗。世以為撰是書之果報焉。

《牡丹亭》評語

康熙間武林吳吳山有三婦合評《牡丹亭》一書。按吳山名人,字舒鳧,吳山其號也。工詩文詞曲,與同裏洪稗畦(名昇,字昉思)並馳名江浙間。吳山始聘於陳,未婚而夭;娶談,逾年亡;繼娶為錢,與吳偕老。三婦皆具妙才,詩筆清麗。其《牡丹亭》一曲,則陳、談評其前半而錢續之,評語鹹列於上方。吳山複引《詩經》語作旁批,梓行於世,人皆豔稱之。

《長生殿》傳奇

山東王漵《柳南隨筆》雲:"康熙丁卯戊辰間,京師梨園子弟以內聚班為第一。時錢唐洪太學昉思昇著《長生殿傳奇》初成,授內聚班演之。大內覽之稱善,賞諸優人白金二十兩,且向諸親藩稱之。於是諸王府及閣部大臣,凡有宴集必演此劇;而纏頭之賞,其數悉如內賜,先後所獲殆不貲。內聚班優人因語洪曰:'賴君新製,吾獲賞賜多矣。請張宴為君壽,而即演是劇以侑觴。凡君所交遊,當邀之俱來。'乃擇日治具大會於生公園,名流之在都下者悉為羅致,而獨不及閩縣趙星瞻徵介。時趙適館給諫王某所,乃言於王,促之入奏,謂是日係忌晨,設宴張樂為大不敬,請按律治罪。奏入,得旨下刑部獄凡士大夫及諸生除名者幾五十人。益都趙秋穀讚善執信、海昌查夏重太學嗣璉,其最著者也;後查以改名登第,而趙竟廢置終身矣。"

錢唐梁應來《兩般秋雨庵隨筆》雲:"黃六鴻者,康熙中由知縣行取給事中入京,以土物及詩稿遍送諸名士,至趙秋穀讚善,趙答以柬雲:'土物拜登,大集璧謝。'黃遂銜之刻骨。乃末幾而有國喪演劇之事,黃遂據實彈劾。朝廷取《長生殿》院本閱之,以為有心諷刺,大怒,遂罷趙職。而洪昇編管山西,京師有詩詠其事,今人但傳'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二句,不知此詩原有三首也。

其一雲:

國服雖除未滿喪,如何便入戲文場。

自家原有些兒錯,莫把彈章怨老黃。

其二雲:

秋穀才華迥絕儔,少年科第盡風流。

可憐一出《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

其三雲:

周王廟祝本輕浮,也向長生殿裏遊。

抖擻香金求脫網,聚和班裏製行頭。

"周王廟祝者,徐勝力編修嘉炎,是日亦在座,對簿時賂聚和班伶人詭稱未遇得免。徐豐頤修髯,有周道士之稱也。是獄成而《長生殿》之曲流傳禁中,布滿天下,故朱竹垞檢討贈洪稗畦詩有'海內詩篇洪玉父,禁中樂府柳屯田。梧桐夜雨聲淒絕,薏苡明珠謗偶然'之句。(《梧桐夜雨》,元人雜劇,亦明皇幸蜀事。)樊榭老人歎為字字典雅者也。"

惟兩書所記各有不同,二百餘年中事,焉得一博雅君子一質之。

李笠翁十種曲

笠翁名漁,錢塘人,能為唐人小說,兼以金元詞曲擅名。所至攜小鬟唱歌,吳梅村贈詩雲:"家近西陵住薜蘿,十郎才調歲蹉跎。江湖笑傲誇齊贅,雲雨荒唐憶楚娥。海外九州書誌怪,坐中三疊舞回波。前身合是元真子,一笠滄浪自放歌。"尤悔庵又雲:"十郎才調福無雙,雙燕雙鶯語小窗。送客留髡休滅燭,要看花睡照銀釷。"於是北裏南曲中無不知有李十郎者。

笠翁十種曲,為《憐香伴》、《風箏誤》、《意中緣》、《蜃中樓》、《鳳求凰》、《奈何天》、《比目魚》、《玉搔頭》、《巧團圓》、《慎鸞交》十種。笠翁運筆靈活,科白詼諧,逸趣橫生,老嫗皆解,能吐人不能吐之句,用人不敢用之字,摹人欲摹而摹不出之情,繪人欲繪而繪不工之態狀。且結想摛詞,段段出人意表,又語語仍在人意中,陳者出之而新,腐者經之而豔,平者遇之而險,板者觸之而活。不獨此也,結構離奇,變化令人莫測,事之真者能變之使偽,偽者又能反之使即真,情之信者能聳之使疑,疑者又能使之帖服而歸於信。以劇情詞曲而論,笠翁洵能摹寫入情,為吾國傳奇中別開生麵者,固不必以文章嚴格繩墨之也。

記蒲留仙

蒲留仙先生《聊齋誌異》,用筆精簡,寓意處全無跡相,蓋脫胎於諸子,非僅抗手於《左》、《史》龍門也。相傳先生居鄉裏,落拓無偶,性尤怪僻,為村中童子師,食貧自給,不求於人。作此書時,每臨晨攜一大瓷甖,中貯苦茗,具淡巴菇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陳蘆襯,坐於上,煙茗置身畔。見行者過,必強執與語,搜奇說異,隨人所知,渴則飲以茗,或奉以煙,必令暢談乃已。偶聞一事,歸而粉飾之。如是二十餘寒暑,此書方告蕆,故筆法超絕。

王阮亭聞其名,特訪之,避不見,三訪皆然。先生嚐曰:"此人雖風雅,終有貴家氣,田夫不慣作緣也。"其高致如此。既而漁洋欲以三千金售其稿代刊之,執不可。又托人數請,先生鑒其誠,令急足持稿往。阮亭一夜讀竟,略加數評,使者仍持歸。時人服先生之高品,為落落難合雲。

《兒女英雄傳》

《兒女英雄傳》說部,燕北閑人著。全書所記,皆俠女何玉鳳事,其人有無不必論,惟據其紀載,則玉鳳故大家女也,奉老母辟地青雲,且隱其名曰"十三妹",則以有一功名蓋世、炙手可熱之人,陷其父於死,立誌不與共戴天也。功名蓋世者為誰?曰紀獻唐也,即閑人所謂天大地大無不大者。然本朝二百六十年中,有紀獻唐其人否乎?吾之意以為紀者年也,獻者,《曲禮》犬名羹獻,唐為帝堯年號,合之則年羹堯也。年氏用兵西陲,轉戰萬裏,為本朝勳臣第一,後以跋扈誅,人盡知之矣,其事跡與本傳所記悉合;故吾謂其書雖傳何玉鳳,實則傳年羹堯也,紀獻唐特變幻其字耳。雖然,年以罪誅,直書其名、述其事,當不至幹犯禁罔,何須委曲乃爾?意者年氏之死,出於同僚誣蔑,而非其罪,燕北閑人特隱約其詞,紀之小說,以表明之耶。不然,何玉鳳為全書主人,而開宗明義第一章反敘安驥救父,玉鳳正事直至全書將完始行述及何也?安氏籍貫,惟著者之意所欲雲,必曰旗人又何也?夫阿裏嗎一武夫耳,且忌之如眼中釘,必殺之而後快,不以其為滿人故稍寬假之,況年羹堯以漢兒而擁重兵目無餘子者乎?燕北閑人蓋言之有餘痛矣,試質之稔知博聞者。

吳敬梓著《儒林外史》

坊間所刊《儒林外史》五十卷,窮極文士情態,全椒吳敬梓所著也。敬梓字敏軒,一字文木,乾隆間人。嚐以博學鴻詞薦不赴,襲父祖業甚富。素不習治生,性複豪爽,遇貧即施,偕文士輩往還,飲酒歌呼窮日夜,不數年而產盡。醉中輒誦樊川"人生直合揚州死"之句,後竟如所言。程魚門吏部晉芳為作傳。近日社會小說盛行,如《孽海花》、《怪現狀》、《官場現形記》,其最著者也;然追溯源委,不得不以《儒林外史》一書,為吾國社會小說之嚆矢也。

《儒林外史》之權勿用

《儒林外史》之權勿用,即是鏡也。相傳是鏡行多矯偽,動稱禮法。一日晨出,遇小澗,四望無人,遂越而過。忽遠處一村童見之,大呼曰:"是先生跳澗矣!"是聞之,即出錢十餘文與童曰:"畀汝啖餅,慎勿以此告人。"又匡超,人或雲實暗指汪容甫先生。相傳先生情性乖僻,一日晨出,忽潛回至夫人房中。時夫人方梳頭,汪出不意自其後抱之,夫人問曰:"是何人來相戲?"先生怒曰:"豈尚有他人敢如此乎!"遽出之。後作《擬劉孝標論》,乃有"蹀躞東西,終成溝水"語,實則夫人之出,固由先生之疑誤也。按此二說皆常州人語,不知確否。

記《野叟曝言》

《野叟曝言》一書,冗長而寡當,好奇而不近人情,識者多訾之,然聞著者實耗盡畢生心血而成者也。著者係老明經,文場久困,性複乖僻,鬱鬱不得誌,乃發憤著《野叟曝言》一書,以文素臣自仿。"匡無外"乃"王"姓,"餘雙人"乃"徐"姓,皆作者之至友也。會高宗南巡,老翁將書裝潢備進呈。翁女明慧,以書中多狂悖語,高宗性猜忌,禍且不測,顧翁性愎,諫亦無益,乃與翁門人某謀,乘夜裁紙訂成同式書本,而易其書嚴藏之。至進呈日,翁啟視,見無一字,乃大哭,謂奇書遭天忌,故字跡悉被吸收去矣。女複乘間勸慰之,翁乃悒悒而罷。

《玩寇新書》回目

是書係貴州幕友某君所撰,甫將回目編定,將撰書,或阻之曰:"是書若成,恨汝者必多,將擠死矣。"遂輟不作。錄序及回目,序雲:

吾黔地瘠民貧,數年來烽煙四起,城邑為墟。秉政者庸懦無能,毫無措置,而貪婪忌刻之徒,猶且自作威福,視民瘼於罔聞,致使上幹天怒,下招人怨,禍有不可勝言者。仆一介書生,手無尺寸,睹滿地之瘡痍,心竊憫焉。茲集近事,名曰《玩寇新書》,其間忠佞賢奸,不一而足。然好善惡惡,人之常情,或褒或貶,概從實錄,雖稗官野史,其有關於世道人心者匪淺。但願天心厭亂,及早太平,則天下幸甚。謹序。

(第一回)蜀道人惑眾造妖言,楊皂隸揭竿舉大事。

(第二回)桐梓城小霸王劫獄,仁懷縣容賢令歸天。

(第三回)朱太守倉皇招練,常副戎勉強出師。

(第四回)蔣撫台聞報大驚慌,承觀察獻諛籌計策。

(第五回)陶保捐軀,同時殉難;徐韓奮勇,兩路進兵。

(第六回)真藩司螺獅堰喪師,偽將軍雷台山持印。

(第七回)退烏江藏身孔固,屯紮佐裹足不前。

(第八回)乘夜開城,大將驚心頻往返;登高觀戰,麼麽鼓掌大挪揄。

(第九回)趙軍門高臥,寸步不行;羅督師貪杯,一籌莫展。

(第十回)調度無方,蔣霨遠自居庸懦;逢迎有術,魯經芳妄逞才能。

(第十一回)崇野漁七口遭殃,朱秋田全家被禍。

(第十二回)走新城黃學使徒步,複普安崇少君乞師。

(第十三回)結齋匪楊逆走新場,調夷人曹瞞鎮大定。

(第十四回)福觀察黔西解園,韓太守坡貢殺賊。

(第十五司)楊將軍刎死葛莊司,苗大王鬧進黃平府。

(第十六回)刊告示主意招安,免征糧妄思要結。

(第十七回)張道台籲嗟教練,萬軍門憤恨班師。

(第十八回)粉飾太平,堪笑中丞空奏凱;鑽營保舉,可憐群小盡升官。

(第十九回)賊破岩門,陳彭被毀;軍臨貴定,吳魯專權。

(第二十回)設糧台尅扣無遺,開捐局錙銖必計。

(第二十一回)抹牌終日,何榜眼賞戴花翎;醉酒連朝,沈首縣榮膺知府。

(第二十二回)黃鄉紳勒索捐輸,高提舉糊塗團練。

(第二十三回)徐舉人抗糧滋事,葛太守為國亡身。

(第二十四回)鬆桃城程鏞被難,荔波縣蔣令捐生。

(第二十五回)困危城馬世璜縊死八寨,絕餉道嚴錫珍餓斃丹江。

(第二十六回)黃鳳赴義死爐山,承齡偷生走平越。

(第二十七回)張巡道兵敗舊縣,馬都司戰死新城。

(第二十八回)清水江老幼遭枉死,武侯祠練勇肆行凶。

(第二十九回)陸滋秀以典史之官而盡節,賈致恂籍中堂之勢而冒功。

(第三十回)吳夫人出頭控告,承老板搖尾乞憐。

(第三十一回)吊雪齋承觀察靈前假痛哭,賂寡婦蔣中丞背後裝糊塗。

(第三十二回)畢繆二豎子左斡右旋,儲舒兩奸人東奔西走。

(第三十三回)餘申之利口弄是非,周友鬆厚顏甘謅媚。

(第三十四回)招賭友承誌玷官箴。捕跟丁炳綱亂家法。

(第三十五回)飽私囊收買鈔票,侵公項建造軍裝。

(第三十六回)沈通判追賊遽喪身,劉太守受傷懷退誌。

(第三十七回)王監道坐守鎮寧城,恒製軍移駐貴州省。

(第三十八回)大小戶重掛捐輸,內外城嚴加巡察。

(第三十九回)王安國智獲大主公,恒宜亭怒罵小雜種。

(第四十回)統率三軍,揚威耀武;連亡八縣,喪氣垂頭。

(第四十一回)劉寶善陣亡,忠臣有後;幹鍾敏夭逝,孝子無功。

(第四十二回)宣廟哭聖人,鄭文熾從容就義;偏橋作孤鬼,劉玉麟慷慨亡身。

(第四十三回)孝軍門威震定番山,陳翼長兵敗楊老驛。

(第四十四回)馬鞍山張天師被刺,龍頭營巴圖魯陳兵。

(第四十五回)困麻沙孝順寡勝眾,援濱水韓超逸待勞。

(第四十六回)駐貴定糜餉勞師,陷都勻驚心破膽。

(第四十七回)石鹿二守共捐生,陶周兩家同死絕。

(第四十八回)王敬烈革職提省,陳得功帶罪回營。

(第四十九回)楊承照死猶有恨,高得善生亦何為。

(第五十回)石阡城撞死長人,古州鎮逃回幼子。

(第五十一回)炳藩政貪婪,藉端尅餉;恒製軍畏縮,托故退師。

(第五十二回)委善安暮夜進苞苴,複三腳馮定攪樓閣。

(第五十三回)丁但二翰林風流買妾,陳王兩烈婦生死從夫。

(第五十四回)大公館拜佛招靈,糧道署挾優飲酒。

(第五十五回)餘幕友行街訪妓女,葛委員挨店逐難民。

(第五十六回)楊兵道被擄太平場,孝提台克複都勻府。

《品花寶鑒》隱托人名

《品花寶鑒》小說,出於道光中葉,著者挾貴人介紹,以稿本遍閱江浙諸大吏,所至以旬為限,獲金無算。其書中人有身見之者:華公子者,崇華岩,父名玉某,兩任戶部銀庫郎中,集資百餘萬,有園林在平則門外;華公子死,貧無以殮。徐子雲者,名錫某,六枝指,其園即在南下窪,名怡園也。田春航者,畢秋帆製府也。侯石翁者,袁子才太史也。史南湘,蔣苕生也。屈道翁,張船山也。孫亮功者穆揚阿,慈安後之父,嗣徽、嗣元即其二子四山、五山也。魏聘才者,常州朱宣初,即江浙時文八名家中朱雪塍之父也。蕭靜宜者,或曰江慎修也。梅學士,或曰鐵保也。奚十一者,孫爾準之子,爾準時為兩廣總督也。潘其觀者,內城內興隆靴肆主人,姓蘇也。梅子玉、杜琴言,皆無其人,隱"寓""言"二字之義。高品者,名陳森書,即著書之人也。伶人袁寶珠,則仍其姓名,雲南甘太史為之自盡者也。其餘諸伶,皆原姓名未改也。宏濟寺,即興勝寺。金粟者,即桂竹蓀,曾權常州知府遭吏議者也。其餘如王恂、顏仲清,皆隱當時名人,不可縷紀也。

俞仲華撰《蕩寇誌》

袁午橋欽使甲三過梁山泊詩雲:"此地昔為奸盜區,叔夜掃平惟一鼓。"考施耐庵作《水滸傳》,描寫宋江奸惡,口忠義而心賊盜,故世目為奸淫邪盜之書。羅貫中撰《水滸後傳》,竟謂宋江是真忠義,智又出耐庵下矣。山陰俞仲華萬春,號忽來道人,為邑諸生,著《蕩寇誌》,力駁羅貫中。書名結"水滸",從七十一回起至一百四十回止,又楔子一回,大旨謂宋江並無受招撫平方臘事,隻有"為張叔夜擒拿正法"一句,力破貫中偽言,使天下後世深明盜賊、忠義之辨,絲毫不容假借。此書雖係小說,頗有關於人心世道。華樵雲太守廷傑為之鐫板刊行,正堪與袁詩發明。見《海天琴思錄》。

《海上花》隱托人名

《孽海花》之前,小說佳者為《海上花列傳》。其中人名均有所指,今略舉數人列表於後:齊韻叟,為沈仲馥(一雲為張之萬)。史天然,為李木齋。賴頭黿,為勒元俠。方蓬壺,為袁翔甫(一雲為王紫銓)。李實夫,為盛樸人。李鶴汀,為盛杏蓀。黎篆鴻,為胡雪岩。王蓮生,為馬眉叔。小柳兒,為楊猴子。高亞白,為李芋仙。

《孽海花》隱托人名

近人所著小說,以東亞病夫《孽海花》為最著。全書以名妓賽金花為主,而清季三十年之遺聞軼事納羅無遺,誠清季唯一之曆史小說也。是書描寫名士習氣,如禹鼎鑄奸,如溫犀照渚,尤為淋漓盡致。林琴南稱道此書,歎為觀止,其傾倒可想矣。出版以來,重印至六七次,已在二萬部左右,在中國新小說中可謂銷行最多者矣。但其中隱托之人名,閱者多不甚了了。茲將其中人名概行標出,列表如下:

金雯青,即洪文卿。龔和甫,即翁同龢。潘八瀛,即潘伯寅。黎石農,即李芍農。李純客治民,即李蓴客慈銘。莊小燕,即張樵野。莊樵佑培,即張佩綸幼樵,陸摹如仁祥,即陸鳳石潤庠。錢唐卿端敏,即汪柳門鳴鑾。何玨齋太真,即吳清卿大澂。唐常肅,即康長素。王子度恭,即黃公度。過肇延,即顧輯庭。呂莘芳,即李經芳。匡次芳,即汪芝房。謝山芝,即謝綏之。許鏡澂,即許景澂。雲仁甫,即容純甫。貝效亭,即費幼亭。李台霞,即李丹崖。潘勝芝曾奇,即潘曾祁。徐忠華,即徐仲虎。莊壽香芝棟,即張香濤之洞。馬美菽,即馬眉叔。呂順齋,即黎蓴齋。薛淑雲,即薛叔耘。李任叔,即李壬叔。米筱亭,即費屺懷。薑劍雲,即江建霞。王憶莪仙屺,即王益吾先謙。祝寶廷溥,即寶竹坡。黃叔蘭禮方,即黃潄蘭體芳。黃仲濤,即黃仲弢。袁尚秋,即袁爽秋。繆寄坪,即廖季平。連沅荇仙,即聯元。成伯怡,即盛伯熙。段扈橋,即端午橋。聞韻高,即文芸閣。荀子佩,即沈子培。汪蓮孫,即王廉生。馮景亭,即馮桂芬。

《怪現狀》隱托人名

我佛山人所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一書,誠近日社會小說中傑作也。書中隱托人名,凡著者親屬知友,則非深悉其身世者莫辨。他如當代名人,如張文襄、張彪、盛杏蓀及其繼室、聶仲芳及其夫人(即曾文正之女)太夫人、曾惠敏、邵友濂、梁鼎芬、文廷式、鐵良、衛汝貴、洪述祖等,苟細繹之,不難按圖而索也。

《鄰女語》記庚子國變

《鄰女語》一書,記庚子國變事頗詳確,文筆清雋可喜,實近日曆史小說別開生麵者也。惟此書十數回後久未續成,近日坊間亦未易尋覓。詢之書賈,多不知是書名矣。

小說家李伯元傳

武進李寶嘉,字伯元,一稱南亭亭長。夙抱大誌,俯仰不凡,懷匡救之才,而恥於趨附,故當世無知者。遂以痛哭流涕之筆,寫嬉笑怒罵之文,創為《遊戲報》,為我國報界辟一別裁。踵起而效顰者無慮十數家,均望塵不及也。君笑曰:"一何步趨而不知變哉。"又別為一格,創《繁華報》。光緒辛醜朝廷開特科,征經濟之士,湘鄉曾慕濤侍郎以君薦,君謝曰:"使餘而欲仕,不及今日矣。"辭不赴。

會台諫中有忌君者,竟以列諸彈章,君笑曰:"是乃真知我者。"自是肆力於小說,而以開智譎諫為宗旨,憂夫婦孺之夢夢不知時事也,撰為《庚子國變彈詞》;惡夫仕途之鬼蜮百出也,撰為《官場現形記》;慨夫社會之同流合汙、不知進化也,撰為《中國現在記》及《文明小史》、《活地獄》等書。每一脫稿,莫不受世人之歡迎,坊賈甚有以他人所撰之小說假君名以出版者,其見重於社會可想矣。使天假之年,其著作又何止於等身也?乃以憤世嫉俗之故,年僅四十,即鬱鬱以終。

嗚呼!君之才何必以小說傳哉?而竟以小說傳。君之不幸,小說界之大幸也。

君生於同治丁卯四月十八日,卒於光緒丙午三月十四日,卒逾七閱月,其後死吳友沃堯為之傳。

小說家吳趼人傳

吳氏沃堯字小允,又字趼人,廣東南海縣人也。其先卜居佛山,凡所撰述,因署端曰"我佛山人",自士夫以及賈豎,有不能名君字君者,稱"我佛山人",未嚐不頷之若稔識。曾祖諱榮光以翰林出撫湘中,金石掌故,所詣至精,嘉道之世,海內號為收藏家,學者宗之曰"荷屋先生"。祖莘佘,工部員外郎。父允吉,浙江候補巡檢。巡檢公侍工部公京師,工部公得如夫人氏劉者而賢之,顧謂家人:"吾子取必劉。"尋為巡檢公取於懷來縣八裏村劉氏,如夫人兄弟之子也,誕君分宜故第。工部公卒於官,巡檢公奉喪以歸,君猶繈褓。逾數歲,巡檢公筮仕浙中,亦卒於官,以後事屬弟,則君季父也。季父挾金數千,求得為郡佐,維時以臨民為業者皆大贏,始稍稍恤君母子。然君劬力養親,亦已舊矣。與君同所生者僅一女弟,母夫人珍畜之。以逮寖長,君為遴婿如母夫人意。女弟既得婿,母夫人就養婿家。婿家生事艱,君有婦及子,職宜定省,乃逆母夫人歸。已而季父償逋於母夫人,所獲良厚。君自立已夙,初無須此;請於母夫人資婿家以財,母夫人甚然之。婿家德母夫人及君,敬養母夫人,樂與君以時承直。母夫人居婿家,日躔星房虛昴,君必遠道起居,備進甘旨。有疾則皇遽失度,醫藥之事,不恃婿家貸責。

君早歲食貧,岸然自異,無寒畯卑瑣之氣。傭書江南製造軍械局,月得直八金。聞仲父客死於燕,電白季父取進止,三請不報,逾月得書曰:"所居窮官,兄弟既析爨,雖死何與我?"則大戚,乞哀於主會計者假數月庸直,襆被北行。至則諸姬皆以財逸,雙雛處窶人間。君拊心自疚,拯以俱南。君有兄幼殤,瘞都門義塚。巡檢公嚐詔君:"異日信歸其骨者,吾予女能弟。"至是榛莽沒碣,不複能辨;為詩誌悼,惻人心脾。

君生新舊蛻嬗之世,恫夫國勢積弱,民力寖衰,讚翊更革,數見於所為文辭;惟方寸取舍,分際綦嚴,亡時流盲從之患。近十年間保持國粹之思,如怒芽暴潮。有故軒他族以輊我者,至起而批其頰,其人始而怒,繼而慚,終且涕出而陳悔。君之具體,殆洪鍾之能發大聲,梃擊則動,動則聞於遐邇,蓋所稟受然也。華工禁約之爭,君方主《漢報》筆政,《漢報》實美人所營業。君念僑民顛沛,若嬰焚溺,遽謝居停,遄歸海上,與華僑人士共籌抵製。君能善言語,所至演壇,皆大哄曰:"吳君來!"君每一發語,必莊諧雜出,能瞭見人心理,不爽豪發,聽者舞蹈歌泣,諸態皆備。職是傭於美商、踵君引去者不可更仆,其以血誠感人類是者甚繁。

粵人之旅滬者數萬眾,亦數萬心。團結之地曰"廣肇公所",治所事者曰董事。董事皆昏耄氣衰、粗獷無學之流,屍居其間,又互為汲引,不由眾舉。二三小人輒傀儡諸董事,無益鄉人,或滋病焉。君論公所事,往往大憤,且曰:"粵人蹤跡滿五洲,相視罔不親懇。居滬粵人獨彼此若秦越。此公所之罪也。"因謀於盧君偉昌、郭君健霄及餘,立兩廣同鄉會。複閔鄉人子弟無教,開廣誌兩等小學,錄同鄉會。君手定學程,聘丹徒名士杜君純長教務,盧君歲以私財輸學,有教育之誌者鹹慨然捐金補助。廣誌得至今存,甲班且畢業;惟同鄉會未及君之亡而離散。

滬俗重勢利,文人舉事,附者良希。有不可告入之隱者又畏君辭鋒,既猜且悸,不欲成其誌以利人;雖有善者,未如之何也已。君平易近人,忌者輒謂君不可測,然世俗以機括相市,動必示人以可親,墜其術中者如入陷阱,自愛其身者又曷從而薙此禍苗?是故經營人事,而曰"亡往而不推誠相與者,皆罔人之大者也"。善夫君之言曰:"君子道消,小人道長,衰季何莫不然。涇渭既析,則吾之所以自處者殆非無道。"

君惡宋儒之學,於朱氏熹尤多所詬病。夫其所謂"誠者乃至純無偽",宜其為君所詬病矣。君生負盛氣,有激輒奮,顧能善處骨肉以及朋儕之交相愛者。於學問門徑亡所不窺,獨不治經生家言,居恒慨然曰:"愚黔首者必此物也。"夙誌廉退,不競榮利,天下之士靡然赴製科,君不治功令文如故。所為文章,大半隸於說部,方言書實則所尤長。每狀一事,類以委蛇之筆,盡淋漓之致;耳目遭際,孺人稚子所能喻者,出君之手,必蔚為巨觀。平生著小說數十萬言,已付印行世者為《最近社會齷齪史》、《劫餘灰》、《發財秘訣》、《電術奇譚》、《九命奇冤》、《痛史》、《兩晉演義》、《上海遊驂錄》。短篇及劄記數十種。為世所同嗜者,曰《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曰《恨海》。《怪現狀》蓋低回身世之作,根據昭然,讀者滋感喟。描畫情偽,猶鑒之於物,所過著景,君厭世之思,大率萌蘖於是。餘嚐持此質君,君曰:"子知我,雖然,救世之情竭,而後厭世之念生,殆非苟然。"聞者惜之。《恨海》寫兒女幽怨,風之振簫,方其烏咽,事之有亡不可知;然淚盡成血,亦傷心之奇史也。

君又邃於探理,作《新石頭記》,多逆揣世界未來,具能表呈科學。深通科學而文不受範者,且莫之能逮。古體文宗桐城,意在淺而離俗,卒以敘述勝。詩□□不務工而能巧,興至則長言不倦。主滬漢諸報事,於政教風俗多所繩糾。光緒乙巳休寧汪君維甫創刊《月月小說》於上海,以改良風俗。慕君名,聘君主持撰述,並聘上海周君桂笙主持譯述,撰譯之文,君及周君什居六七。間亦資購名稿,體例精嚴,辭華斐美,風行海內外。先是湘鄉曾慕陶侍郎飫耳君名,疏薦君經濟,辟應特科,知交鹹就君稱幸,君夷然不屑曰:"與物亡兢,將焉用是?吾生有涯,姑舍之以圖自適。"遂不就征。特科揭曉,乃以楷法品第人材,於世亡所輕重,奔兢之徒相率觖望,人始多君遠識。

君崇尚氣誼,與世不能苟合,尋常一言,必超然自成識解。於其所不知者則默爾退聽,不為飾辭矯說,以增重人群。朋類過從,商榷古今,與會飆發,間以諧謔,亦醰醰有回味。與周君交垂二十年,以道德文章相切劂。偶形枘鑿,曲直未嚐麵爭,退而為書,批郤導窾,累千萬言而亡傷於數。又虛心降誌,旁求事理,富有材藝,自金石篆刻以至江湖食力之伎,亡所不能,亦亡所不精。在製造軍械局時,嚐自運機心,構二尺許輪船,駛行數裏外,能自往複。旅居多暇,輒於階前隙地蒔花種竹,藉以自遣。鬥室之中,位置彝鼎圖書,井井有序。客至則銜杯共醉,恒以"餘不能飲,周君不能詩"為恨。

君神宇軒然,望而信為高明之士;唯遜於目力,必增鏡助光。有所著述,伏案下筆,亡所旁騖,著紙萬言,不加點竄。然恒以靜夜為之,昧爽乃少休,日出更起治事。以酒為糧,或逾月不一飯;君之自隕其生,未始不由於是。庚戌初春,餘恒就君夜話,君語餘嚐肄星士之術,舉以自律,今歲十二晦朔,於法必不免。餘曰:"達士之言,當如是耶?"君笑曰:"子疑我,殆真非達士。"乃竟以喘疾是年九月十九日卒於上海旅寓,得春四十有四,得秋四十有五。

烏乎!其心理之作用與,不然何前知之神也?君取馮氏,篤於伉儷。得丈夫子一,早殤;女子子一,甫六齡。卒之日,家無餘財;杜君治其喪,而朋舊各以賻至。匝月於君所創立廣誌學堂集會追悼,遠近與吊者數百人,心喪之士亦數百人,競述君行誼,相與欷歔雪涕。周君暨山陰任君薰皆為誄。李葭榮曰:"吾聞之周君,曩歲日本酒家陳列古書畫,以俟名流可否,君及周君皆往,入戶請釋屨,君蹙頞曰:'吾寧以眼福就島人範!'艴然遽舍去。"茲事至細,然君之聲音狀貌,可以冥想得之。君蓋文章氣節之士,雖或矯枉過正,而並世誌士之摧殘根本、自矜學植者,對之當有慚色。光明磊落如君,顧令不得誌以終,非社會之咎而誰咎哉?

近代小說家

近代小說家,無過林琴南、李伯元、吳趼人三君。李君不幸早逝,成書未多。吳君成書數種後,所著多雷同,頗有江郎才盡之誚。惟林先生再接再厲,成書數十部,益進不衰,堪稱是中泰鬥矣。總先生所譯諸書,其筆墨可分三類:《黑奴籲天錄》為一類,《技擊餘聞》為一類,餘書都為一類。一以清談勝,一以老練勝,一以濃麗勝,一手成三種文字,皆臻極點。謂之小說界泰鬥,誰曰不宜!

冷紅生傳

冷紅生居閩之瓊水,自言係出金陵某氏,顧不詳其族望。家貧而貌寢,且木強多怒,少時見婦人輒踧踖隅匿。嚐力拒奔女,嚴關自捍,嗣相見,奔者恒恨之。迨長,以文章名於時。讀蒼霞洲上,洲左右皆妓寮。有莊氏者,色技絕一時,夤緣求見,生卒不許。鄰妓謝氏笑之,偵生他出,潛投珍餌,館僮聚食之盡,生漠然不聞知。一日群飲江樓,座客皆謝舊昵,謝亦自以為生既受餌矣,或當有情,逼而見之,生逡巡遁去。客鹹駭笑,以為詭僻不可近。生聞而歎曰:"吾非反情為仇也,顧吾褊狹善妒,一有所狎,至死不易忘,人又未必能諒之,故寧早自脫也。"所居多楓樹,因取"楓落吳江冷"詩意,自號曰"冷紅生",亦用誌其癖也。生好著書,所譯著《巴黎茶花女遺事》,尤淒惋有情致,嚐自讀而笑曰:"吾能狀物態至此,寧謂木強之人果與情為仇也耶?"

康熙算學

康熙三十一年禦乾清門,召大學士九卿等至禦座前,取太極圖及五聲八音八風圖指示群臣,複推言算法用方圓諸圖,逐一驗算,無不吻合。至樂律隔八相生,其說不同,是日召樂人以笛和瑟,次第審音,至第八聲還本音。因言聲音高下,循環相生;複還本音,必須第八,此乃一定之理。又命取測日晷表,以筆畫示曰:"此正午日影所至處。"令置乾清門正中,諸臣候之,至午,日影與禦筆畫處恰合,不爽銖黍。

李 子 金

李子金歸德人,諸生,善鉤股嘉量之術。嚐與儕輩聚飲,鄰有高樓,眾謂:"子金能算此樓尋丈乎?"子金曰:"諾。"即用小尺就地上縱橫量之,良久,自臥地睨視;又久之,躍起曰:"得之矣。"使一人縋上垂於地,試之不爽銖黍。又嚐渡河,睨視水麵,即能知水淺深。

鄧耀絕技

鄧彰甫虯髯白皙,雙眸炯然,善細書,絕技擅場。所書《洛神賦》縱橫僅寸餘,竭目力始悉其縷析絲分,毫芒彪炳,八法精勁,行伍井然。又能於粒米上書一絕句,異哉。

書契聖手

往時官場承平之際,上下皆重文字,凡賀稟賀啟,皆駢儷絕工,一記室脩有千金者,凡才學之士,得以遨遊公卿得高價。其好聲氣者,則書劄遍天下,幕客率數十人,各司一技;又蓄善書少年一二十輩。時尚楷書,所謂歐底趙麵,皆華實挺秀,十數人如出一手。每有長函,則分手繕寫,刻許已就,合而觀之,不知為眾所書也。即起草亦引紅格、預扣字數,方易於分繕。其尤精者,雖奏折可直書,不用襯格且可立書,不必坐也。甚至馬上有木架,亦可繕折,此惟軍中有之:稍緩轡,寫數行,馳而前,後如之;如此數次,折已繕畢,中途早餐,即可拜發,不需時刻也。

仇十洲《史湘雲春睡圖》

仇十洲工人物,其名雖婦孺皆知之。某骨董肆懸一幅仇十洲《史湘雲春睡圖》,有賞鑒家甲乙二人過而見之,甲曰:"此的是真跡,其用筆非十洲不辦,且題字與圖章無一不絕佳,而縑紙亦非近百年物。"乙曰:"君言誠然,但布景散漫,餘不能無疑,恐是高手摹本耳。"二人津津致辨,忽背後一人大言曰:"明朝人畫本朝小說故事,大是奇談。"言罷悠然而去。二人麵赤不能作一語,繼而徐歎曰:"吾輩賞識,乃在牝牡驪黃之外。"

顧權

顧權,蘇州畫工,以寫真名者也。其為人寫真有奇僻,非美者或醜者不肯寫,平人邀之,輒曰:"是奄奄者屍居餘氣,豈煩乃翁手筆耶?"某顯者強迫之往,為《行樂圖》;權畫翎頂靴袍,而不為作麵目,顯者大怒。顧出,人問故,顧曰:"彼自無麵目,非我不為也。"語寖聞,顯者尤恨之。

廖二者,太湖劇盜也,行劫被獲,囚獄中,顯者即誣顧為其同黨,並逮之,遂入獄中,與廖二枷鎖桎梏相屬。廖二麵貌奇偉,膚黑如鐵,左頰右額皆有刀痕,殷紅如新割,兩目半赤如血,發長短不一,鬖鬖覆其額,如獅鬣。權家人知禍起於顯者,乃再三托人丐顯者,並為言悔過之忱,顧不知也。顯者曰:"果悔之,吾當援手。然必先為我圖,圖成乃得出獄。"乃使顧家人持攝影示之,顧不可;再三哀告,許之。乃賄吏卸其械,而持紙筆往。獄中暗無天日,燃燭以進,顧本不願為此,徒以平生奇癖別有所在,未肯明言。越日顯者使人促其家,其家人來取,則所畫者非他,廖二也;方欲語,顧大叱曰:"而翁死耳,豈為豪家作奴才耶!"更多言者並片碎之。家人嗒然持片去,告顯者曰:"渠病不能畫,請少遲之。"顯者知終不肯為用也,遂不為白。顧卒以誣服,廖為首,擬處斬,顧擬監候。顧以畫示廖,廖大喜。行刑之前一日,忽有華服少年來探監,以重金賄守者,得與廖一談。去後廖密語顧曰:"此人吾身外身也,已以君畫付之,君幸不死,當有以報。"明日廖遂懸首城門。以越數月遇恩赦,顧竟出獄。

顧家本中貲,自遭無妄,一切蕩然,妻子相對,啼饑號寒,然顧仍不肯屈節以自救。忍饑獨出,悵悵無所之。忽有騎者形類貴家仆從,揚鞭以過,頃之勒馬複還,望見顧曰:"幸遇先生,幾倉猝失之矣。"因邀顧同往道旁一酒樓中。有少年方高坐,向獄中所見也,遽拱手,延上座。顧問姓名,且詢見招之意,少年曰:"姑盡歡,此事少停君當自知也。"酒罷至河幹,有舟泊焉,邀共登;顧念廖昔有言,當無礙,遂從以往。舟數折,有茫茫蕩蕩一無際者,太湖也。凡六七折十餘裏,蒲葦漸稀,洲橫於前;舍舟而登,則有居人數十家。少年邀至一宅,把手升堂,則前畫在焉。少年趨入內室,頃之偕一婦人出,年可五十餘矣,而神采肅毅,頭異常人,見顧斂衽言曰:"先夫不幸,承先生為留一紀念,令未亡人於霜淒燈黯之辰,猶得音容如睹,先生之貺厚矣。未亡人年將六十,死期近矣,欲乞先生再為寫一真形,俾留為兒孫輩記憶,先生其見許否?"顧曰:"諾。"婦顧少年曰:"四郎為我拜謝先生。"少年遽下拜。是夜盛治歡燕,留顧三日。

畫成,婦命以竹兜送顧歸,複非舊路,惟見水光中隱約有堤埂一道,輿人行其上,才可措足;久之不見水,則已在城下矣。至一大宅前,乃向顯者所居也。方驚疑,輿者扣門一呼,有赤腳婢自內出,曰:"主人歸矣。"顧趨入,妻子已俟於庭;顧問故,曰:"自君去後,忽有人奉金帛來,雲此聘儀以延君作畫者。越數日又有人以輿來迎,雲君在大宅內相待,已卜居於彼,敦促遷往,則此婢在焉。不意君乃不知,何耶?"出視輿人,既委竹兜去,探兜中複得千金。越日顧乃知顯者已以贓敗,屋由官賣,而盜以顧名冒購之焉。

繪畫供奉內廷

仁廟時刻《耕織圖》,係焦秉貞畫;《萬壽盛典》,冷枚畫。秉貞濟寧人,欽天監五官正。冷枚吉臣膠州人。又《避暑山莊三十六景圖》,內務府司庫沈喻畫。

杜村畫癖

王右丞《江山雪霽卷》,董思翁所稱海"內墨皇"者也,本為華亭王氏嫁奩中物,後歸婁東畢部郎澗飛,其值一千三百金。卷長六尺,絹光膩如紙,其色略起青光,畫絕工細,但有輪廓,都不皴染,而微露刻畫之跡,其筆意惟李成、趙大年略相似,北宋後無此畫法也。舊無題識,隻文衡山隸書引首,及董思翁、馮開之、朱元價諸跋而已。部郎之兄秋帆製軍欲得,靳固不與。揚州吳太史杜村數往就觀,部郎感其意,謂言能固守勿失,即以付子;太史頷之,遂償值捧歸,坐臥必與俱。後遊江右,陳望之中丞索觀,詭言不在行篋中,度必詣寓齋窮搜,乃對卷先叩頭致罪,權置榻下,雜溷器之側,告之曰:"紹浣今日有難,暫屈君處此。"客去即請公出,焚香以謝。中丞來遍覓不得,目及榻下,太史色幻,遂攫之而出,因約假觀數日。至期索之,匿不出見,命其子婦太史之妹轉述翁意,出三千金求此卷,複厚貲之;時太史旅囊已罄,妹以哀詞求之,堅持不可,強索而歸。

紉 秋 館

吳子芹菊部名畹芬,別字紉秋館主人,梨園中之名旦也,色藝均佳,與想九霄、周鳳林、小桂壽、小桂鳳、萬盞燈等齊名,園中人皆呼為"蘭仙"。顧主人雖膺盛名,深自韜晦,見人呐呐然如不出之口。性耽風雅,習藝之暇,即學寫生。所畫墨梅墨蘭,尤得新田筆意,惟不甚多作,時人得其墨跡,珍若連城。主人有《小欄花韻午晴初》手卷,名人如楊見山守峴、楊綬臣靖,兩太守倪雲劬、司馬鴻輩題詠殆遍。

畫家別派

往時見同人作三畫詩,蕪湖鐵畫、饒州磁畫、鬆江火筆畫也。又漳州織畫,紙為之,一經一緯,布置設色,無異絲繡。聞向有王秋山,能以指甲挈畫紙,點染作色,如古名畫,挈畫亦可詠詩。近見宋繡大軸,精深華妙,超諸品之上矣。

西 洋 畫

世俗盛傳西洋油畫,界畫精致,宜遠眺,極深遠,然皆不如天主堂內畫壁之工也。先是天主堂在宣武門內東偏,屋製與中國異,其堂上所繪天主像,乃三十歲許美好丈夫,在正中極高處。旁兩楹粉壁上層俱繪人物,或作三五歲稚子,神態俱活,皆有肉翅能飛。其內客堂三楹,東壁畫書房,皆中國款式,西壁則畫西洋房舍,皆齊地側入進深。所設器皿字畫,及廊柱曲欄,筆筆有影,儼然日光所射,信步欲入;其中柱上有字紙條飛起,幾欲用手揭看。腳下一藤叵羅,貯寸草受唾,俱逼真,及麵牆乃知俱是畫也。北麵東西兩壁俱半截畫,東畫戰陣人馬,俱二三尺,層累而上,漸小至四五寸。方丈之內,密比錯雜無少空隙,初無界畫也,而層次極清,境界極遠,刀劍之影,絲毫無亂,西圖外番賽會之景,彩輿上百戲具備,盈尺孩童,圓渾活跳,洵稱絕筆。及出門,見廊下一小門,闔其一,其一半開,細犬猙獰,露半身門外,見者欲避。繪事之工至此。

天主南堂郎士寧線法畫

都中天主堂有四:一曰西堂,久毀於火。其在蠶池口者曰北堂,在東堂子胡同曰東堂,在宣武門內東城根者曰南堂。南堂內有郎士寧線法畫二張,張於廳事東西壁,高大一如其壁。立西壁下閉一目以覷東壁,則曲房洞敞,珠簾盡卷,南窗半啟,日光在地,牙簽玉軸,森然滿架。有多閣焉,古玩紛陳,陸離高下。北偏設高幾,幾上有瓶,插孔雀羽於中,燦然羽扇,日光所及,扇影瓶影幾影,不爽毫發。壁上所張字幅篆聯,一一陳列。穿房而東,有大院落,北首長廊連屬,列柱如排石砌,一律光潤。又東則隱然有屋焉,屏門猶未啟也。低首視曲房外,二犬方戲於地矣。再立東壁下以覷西壁,又見外堂三間,堂之南窗日掩映,三鼎列置三幾,金色迷離。堂柱上懸大鏡三,其堂北牆樹以槅扇。東西兩案,案鋪紅錦,一置自鳴鍾,一置儀器。案之間設兩椅,柱上有燈盤,四銀燭矗其上。仰視承塵,雕木作花,中凸如蕊下垂,若倒置狀。俯視其地,光明如鏡,方磚一一可數,磚之中路白色一條,則甃以白石者。由堂而內,寢室兩重,門戶簾櫳窅然深靜。室內幾案遙而望之飭如也,可以入矣,即之則油然壁也。線法古無之,而其精乃如此,惜古人未之見也,特記之。

裱工作偽

高房山《春雲曉靄圖》立軸,《銷夏錄》所載乾隆間蘇州王月軒以四百金得於平湖高氏。有裱工張姓者,以白金五兩買側理紙半張,裁而為二,以十金屬翟雲屏臨成二幅,又以十金屬鄭雪橋摹其款印。用清水浸透,實貼於漆幾上,俟其幹,再浸再貼,日二三十次,凡三月而止。複以白芨煎水蒙於畫上,滋其光潤,墨痕已入肌裏。先裝一幅,因原畫綾邊上有煙客江村圖記,複取江村題簽嵌於內。畢澗飛適臥屙不出房,一見歎賞,以八百金購之,及病起諦視,雖知之已無及矣。又裝第二幅,攜至江西,陳中丞以五百金購之。今其真本仍在吳門,乃無過而問之者。

海王村人物

今京師之琉璃廠,乃前明官窯製琉璃瓦之地,基址尚存。在元為海王村,清初尚不繁盛,至乾隆間始成市肆,凡骨董、書籍、字畫、碑帖、南紙各肆,皆麇集於是,幾無他物焉。上至公卿,下至士子,莫不以此地為雅遊而消遣歲月;加以每逢鄉會試放榜之前一日,又於此賣紅錄,應試者欲先睹為快,倍形擁擠。至每年正月初六起至十六日止,謂之開廠甸,合九城之地攤皆聚於廠之隙地,而東頭之火神廟,則珍寶、書畫、骨董陳列如山阜,王公貴人、命婦嬌娃車馬闐塞無插足地,十日乃止。此廠肆主人所以皆工應對,講酬酢,甚者讀書考據,以便與名人往還者不知凡幾,不似外省傭肆之語言無味、麵目可僧也。

有若劉振卿者,山西太平縣人,傭於德寶齋骨董肆,晝則應酬交易,夜則手一編專攻金石之學。嚐著《度寺碑圖考》,洋洋數千言,幾使翁北平無從置喙,皆信而有征,非武斷也。德寶主人李誠甫,亦山西太平人。肆始於鹹豐季年,僅千金資本耳,李乃受友人之托而設者,其規矩之嚴肅,出納之不苟,三十年如一日,今則其肆已逾十萬金矣。誠甫能鑒別古彝器甚精,潘文勤、王文敏所蓄大半皆出其手。誠甫卒,其猶子德宣繼之,亦如誠甫在日,猶蒸蒸日上也。

有若李雲從者,直隸故城人,幼習碑賈,長益肆力於考據。當光緒初年,各衙門派員恭送玉牒至盛京,盛伯希侍郎、王蓮生祭酒、端匋齋尚書皆在其中。一日夜宿某站,盛與王縱談碑版,端詢之,王奮然曰:"爾但知挾優飲酒耳,何足語此!"端拍案曰:"三年後再見!"及歸,遂訪廠肆之精於碑版者,得李雲從,朝夕討論。購宋明拓本無數,又購碑碣亦無數,其第一次所購,即郛休碑也,以五百金得之,羅列滿庫院,果不三年而遂負精鑒之名矣。雲從為潘文勤所賞識,有所售輒如數以償,故雲從得以揮霍十餘年,終以貧死。至書肆主人,於目錄之學,尤終身習之者也。光緒初寶森堂之李雨亭,善成堂之饒某,其後又有李蘭甫、談篤生諸人,言及各書朝板、書式、著者、刻者,曆曆如數家珍,士大夫萬不能及焉。又有袁回子者,江寧人,亦精於鑒別碑帖,某拓本多字,某拓本少字,背誦如流。

有若古泉劉者,父子皆以售古泉為業,其考據泉之種類,有出乎各家著錄之外者;惜文理不通,不能著述,為可恨耳。至博古齋主人祝某,鑒賞為鹹同間第一,人皆推重之。

及新學盛行,廠肆多雜售石印鉛板諸書,科學儀器之屬,而好古之士日見寥寥,此種商業與此種人物,皆將成廣陵散矣。世運升降盛衰之故,不其然哉,不其然哉!

金石家之笑話

光緒初,潘伯演與翁叔平、盛伯希諸人研索鍾鼎篆隸,往來箋翰率用籀分,遂以金石學家馳名都下。潘有弟子某頗腹誹之,偶行市中,見餅肆壚上有所謂馬蹄燒餅者,其底缺,形似古錢孔,購其一以歸,濡墨印於紙上,以呈潘曰:"原錢價昂,不能即得,今以墨跡呈上,乞為推考。"潘頷之,已而熟視良久,乃曰:"是為殷某帝錢,希世之珍物也。"某大笑出餅以進,且言其實,潘乃大慚,自是不複敢自詡。

上見近人某氏筆記,因憶兒時聞父老言阮文達製《金石索》,屬汪容甫輩助之搜羅。某日汪袖一石以進,古色斑斕,細辨之,隱約似有款識,篆法奇古。阮問汪所自來,汪曰:"是即公所購求之某石器,雖殘破,其值猶千金也。吾竭數月之力,僅乃得此,公其審之。"阮又諦視再三,曰:"良是。"遂以千金償汪值,而列其器於集中。他日集出,汪又問曰:"吾為公搜獲之某器佳否?"阮曰:"良佳。"汪笑曰:"吾更為公求之。"乃相攜至某河濱茶肆,汪指臨河之亂石示阮曰:"公視此,孰與某石器佳?"阮見而大愕曰:"君奈何戲我?"汪曰:"偶留為金石家一噱耳,何怒為!"阮喻其意,複致數千金,乞勿泄言此事,故《金石索》中之贗鼎,迄今罕有知者。

觀此兩事,金石家之作偽,可見一斑矣。

好奇售偽

近代收藏家往往胸無點墨,而自矜博雅。牟利之輩,遂不憚多方增飾,即以其矜者紿之,使之入其彀中而不覺焉,亦可嗤矣。

南昌賈人錢子明饒於資,好藏古器,嚐以巨鏹置案頭,曰:"世有奇珍,餘豈惜此。"或以彝鼎書畫來者,則曰:"此縱佳,猶恒有物,何取乎?"一日客攜一古錦匣至,內有物,其形似繭,而大如瓢,長尺許,色白,微見青斑,搖之內有聲,雲"係某宦家藏,傳世既久,子孫不知其名,並不識其用,惟承上世之囑,以故寶藏至今。聞君精於鑒古,特假一觀,冀有所示"。錢因笑置之。越日有同好某來訪,錢言及之,某曰:"嚐觀《異物誌》,載員嶠山有冰蠶,長七寸,色黑,有鱗角,以霜雪覆之,然後作繭。繭長一尺,織為文錦,入水不濡,投火不燎,唐堯時海人獻之,堯以為黼黻。此其是乎?若然,真無價物也。"錢檢書閱之,良是,乃邀客,欲破繭以驗。客不可,錢曰:"驗之若合,願以千金為贈;否則亦以數縑之值償之,可乎?"客遂商於物主,議既定,乃破之,內果蠶臘,色純黑,鱗角可辨,入水不濡。客曰:"今惟投諸火矣,兩家其勿悔。"物主請置千金於前而後驗。時某亦在座,私謂錢曰:"今已試數端,諒非偽物,盍減厥值而不竟其驗乎?"錢然其說,遂以半價得之。既得視為至寶,終亦不敢入火。後泄其謀,蓋同好者因其言誇,故紿之。入水不濡者,塗以白蠟也。

又某邑富室詹某,胥人子也。或譏其不學,乃出資市書,不數年而東觀西圍之富,不是過矣,惟是簽錦帙,藉之飾觀,曾未寓目。同邑某羨書賈之獲殊厚也,乃於郡中覓得抄本書百卷,以五十金得之,冀售善價,而詹竟不閱,卻其書。某窘,乃商於詹之戚全某。全固稍通文墨、為詹所信任者,問某需價幾何,曰:"得三百金足矣。"全曰:"然則當售八百金耳,以四百金與我,尚有百金分給其司籍者。書當假我一觀,緩七日來取。"某唯唯。及期,全令易一人將書去,並授其言,且曰:"如我教,價可得矣。"其書詹本未閱,置而不疑。越日全至詹處,翻閱諸本,檢得是書,佯詫曰:"此籍何來?"詹曰:"亦欲售者。"全曰:"索價幾何?"曰:"未之問也。"全曰:"速與議價,遲恐為識者所得。"詹問是書何所奇,全曰:"書成某代,素無刊板,世惟二部,一藏內府,一在民間,前朝某相國懸萬金求之不得,不意今入賈人之手。"因於架上取《四庫書目》檢示詹,果如所語,詹喜曰:"餘費金巨萬,藏書雖充棟,恰愧無秘本,今始得矣。"未幾某往取書,詹問值,某曰:"事不諧矣,此書係郡宦家藏,為其子弟所竊,昨已有人蹤跡至,急欲收歸,不能售也。"詹曰:"既不欲售,何來我家?餘有例,來書不售者照書價罰其半,是書價幾何也?"某乞免,詹靳不許。某曰:"若此勢必成訟,事將不可解矣。"時全亦在旁,從容言曰:"竊書者諒不敢歸,今姑厚賂來人,但言無蹤跡可耳。"詹令某即往商,價固勿論。某再往返,始言非千金不可,全勸給八百金而成。詹既得書,全曰:"此宦家物,若泄於人,必滋訟累。"詹遂秘之,某謀終不泄。聞《四庫書目》所載,全蓋陰抽其架上之書,嵌鈔本名,偽撰提要,仿原樣鐫頁以易之耳。噫!是與冰蠶何以異哉?

焚琴子傳

焚琴子者姓章氏,閩之諸生也。為人磊落不羈,傷心善哭,類古之唐衢、謝翔,而才情過之。為詩文,下筆累千言,皆感人心脾。少應鄉試,文已為主司所賞;及觀五策,指陳時事太過,至斥邊藩以為包藏叛誌,主司乃懼不敢錄,遂下第。生遂棄諸生不為,登鼓山所謂天風海濤亭者,北望神京,痛哭失聲曰:"今天下將有變,得如餘者數輩,委以兵農財賦諸大政,猶可鎮定。顧乃鬱鬱以青衿子困英雄,俾兒曹口臭者登廊廟而食肉,誠何為哉!誠何為哉!餘且燒其詩書,絕筆不為文矣。"既而疆場多故,閩亦疲於兵革,悉如生所料雲。

生既不得誌,出遊於潮,過潮刺史韓文公廟,讀其《逐鱷文》而哭之。又曆韶、惠、廣、雷諸郡,悲嶺海之煙瘴,思寇萊公謫雷時枯竹生筍,蠟淚成堆,風流如在也,則又哭之哀。聽鷓鴣作"行不可得哥哥"聲,則抗音而哭以亂其鳴。久之學琴於惠州僧上振,得其音節之妙,遂歸變姓名,以琴遊八閩,王公大人爭延致而聽其琴。有願從而學者,雖善,然終莫能及也。久之有將軍自塞上來,駐防閩省,嗜琴,厚禮延生,使鼓琴於幕下,將軍據上坐,而置一座於旁命生坐。生怒目視將軍曰:"吾博通萬卷書,而明公惟知馬上用劍槊,吾豈為若門下士耶,奈何不以賓禮見而屈於旁?吾不能鼓琴矣!"奮衣徑出不顧。將軍慚,下與抗禮謝罪,強留之,乃踞上坐為一鼓琴。將軍稱善,左右無不竦聽;然其聲淒愴噍殺,有秦音焉。生曰:"琴者天下之至和也,吾琴雍雍如鸞鳳鳴,今枝上無螳螂捕蟬,而弦中忽變西北肅殺聲何也?豈軍中殆將有警耶?"撫琴畢,三軍之士皆為嗟歎,有流涕者。生盡醉痛哭上馬而去,將軍贈之金不受。後此軍淪於海澄焉。

久之閩人目生為琴師,雖江浙間頗多聞其名者。然當道不以禮遇,招亦不往,往亦不為久留。常酒後耳熱摔琴於地,引滿大厄,放言高論,驚其座賓,談古今得失,雖老師宿儒深通經濟者不能難也。其最愛童子曰金蘭,亦善琴,獨得生傳,常負奚囊從生遊數十裏外。生詩成,金蘭輒繕錄之盈帙;客訪生不遇,金蘭代為款接,以生驚人句示人。由是人頗異之,以為抱負非常之士,不得誌而隱於琴,然當事卒莫有薦之者,竟佯狂以卒雲。

生篤於伉儷,婦陳氏少生十歲,亦頗知書嗜音。生嚐入為其妻鼓琴,茶香入牖,鬢影蕭疏,顧而樂之,以為閨房清課,亦人生韻事。忽一日謂其婦曰:"吾向聞紅顏薄命,卿才情如此,而推命者多言歲行在卯當死,豈汝亦天上人不久當去耶?"因感慨悲傷,為彈《別鵠離鸞》之曲,曰:"琴音和,吾與汝尚無恙,然第七弦無故忽絕,少而慧者當之。"居數日金蘭死,生撫屍一哭,不勝其悲,吐血數鬥,曰:"吾死後廣陵散絕矣。"遂焚其琴,不複鼓也,因自號"焚琴子"。生至康熙乙巳年四十九竟卒,聞其婦先亡一歲雲。

劉尚書琴

鄢陵刑部尚書劉公訒,前刑書璟子也,性嗜琴。嚐蓄一蕉葉琴,其輕如蟬翼,蓋古物也。一日晝寢初覺,見一黃衣人坐而鼓之,其聲絕妙,起視則無所睹矣,公自是琴理益精。河南亂後,失琴所在。

琴工張春圃

琉璃廠有琴工張春圃者,其為人贛直而樸野,以彈琴為士大夫所賞。慈禧欲學琴,聞其名,召入宮授琴焉。據雲,授琴之處,似是寢殿,正屋七大間,慈禧坐於極西一間,距西廂房甚近,彈琴處即在西廂房。張於宣召時即與內監約不能跪彈,必須坐彈始成聲,皆許之,故不使之麵慈禧也。設琴七八具,金徽玉軫,極其富麗。張取彈皆不合節,蓋飾雖美而材則劣也。旋聞慈禧雲:"可將我平日所用者付彼彈之。"內監以授張。一落指,覺聲甚清越,連聲讚曰:"好琴!好琴!"慈禧聞之,即命曰:"即他說好,即叫他彈罷。"於是竭其所長,似聞隱隱有讚美聲。闋終稍憩,忽見有若乳母服飾者數人攜一童子來,衣服極華美,約十歲上下,見琴即以指撥其徽,或抽其軫,以為戲。張阻之曰:"此老佛爺之物,動不得。"童瞪目視,旁一婦即責張曰:"你知他是誰,老佛爺事事都依他,你敢攔他,你不打算要腦袋了?"更一婦人以目止之,遂不言。張是日出宮,後更宣召,則寧死不敢入矣。此春圃親為人言者。

春圃為人狷介有誌節,以貧為廠肆傭,而琴法甚工,用是馳名於公卿間。當慈禧之召也,命內監傳語曰:"你好好用心供奉,將來為汝納一官,在內務府差遣,不患不富貴也。"自見童子後絕跡不入宮。同輩問之,張曰:"此等齷齪富貴,吾不羨也。"肅王隆懃在日亦聞其名,召之至邸彈琴,月俸三十金,早來晚歸以為常。張覺束縛不自由,亟欲擺脫而無策。一日幕雨,王曰:"爾勿歸肆,即宿府中可也。"張不肯,王留之再,張曰:"肆主不知,將以我為宿娼也。"王大怒,逐之出,從此不複召,張頗欣欣以為得計焉。一子不能世其業,有姊寡居,張迎養於家,事之惟謹。姊善兒醫,亦工琴,光稷輔侍禦女公子曾延之教琴,午後來,一彈即歸,並茶飯皆不沾唇也,其捐介如此。張後以貧死。嗟乎!不慕富貴,不趨勢利,賢於士大夫遠矣。

邊桂岩撾鼓

邊桂岩別駕聲威,三韓人也,性癖撾鼓;尤妙《漁陽三弄》,今無其匹。自言傳諸舊內宦,然僅得大旨耳,至摹擬盡致,皆從心會。初學時,起居坐臥、飲食寤寐惟鼓是念;每對客,兩手動搖,作摻鼓狀,自亦不知也。嚐與劉廷璣同官袁浦,間一試之,輒窮數十刻之力,方盡其妙。劉為賦《撾鼓詞》紀之。嗟乎!禰正平後千古傳心,桂岩一人而已。桂岩亦憂失傳,思得願學者授之,而難得其人;卒無能師其藝者,真絕技也!

毛奇齡《陸生〈三弦譜〉記》

予遊邗關,飲祁兵憲寓亭,座客援三弦而彈,其聲動心,詢之,則疁城陸生也。當是時,吳門有徐生者,以南曲擅於人,與陸齊名。三弦故北曲,人嚐稱之曰"南徐北陸"雲。或曰:陸生弦索雖有名,然知之者少。初嚐學吳弦於吳門範生昆白,盡得其技。已而盡棄不用,以為"三弦北音也,自金元以降,曲分南北,今則有南音而無北音,然而三弦猶餼羊也;然而自吳人歌之,而隻為南曲之出調之半。吾將返於北,使撩捩之曼引而離迤者盡歸激決"。故其為學,嚐有迕於今之為三弦者,而今之為三弦者非之。

生嚐譜《金詞董解元曲》,又自譜所為《兩鴿姻緣新曲》,變其故宮,獨為刺促逼剝之音,名《幽州吟》,然於人,然其時故有知者。初宜興相公請與遊,累致千金散去;後涿州相公、吳橋相公皆前後相善,每稱陸先生,陸先生終自以不知於時。嚐著《三弦譜》欲傳後,會清師入吳,遁於三江之滸者若幹年。

世祖皇帝聞生名,禦書紅紙曰:"召清客陸君暘來。"既入,禦便殿賜坐令彈,生乃彈元詞《龍虎風雲會》曲;稱旨,賜之金。時鬆江提督馬君以缿首下獄,人不敢問。馬故善生,生任俠,直入獄具餉。台臣聞者乃大,各起謀劾生。華亭張法曹急告之,生慷愾曰:"吾何難仍遁之三江間耶?至尊若問我,道我病死。"言訖竟行。後上果問及,如其言,上為歎息。當是時陸生名藉甚。生本名曜,君暘者生字。至是以上稱君暘,遂用字行。凡長安門刺往來奏記,皆得直書陸君暘以為榮雲。

後複不得誌。嚐過上海,上海名家子張均淥慕其技,生亦獨奇君淥,謂君淥知己,盡授其技,作《傳弦序》一篇。然君淥年與生等,既傳其技,人之知與不知者半;生死,均淥亦頹然老。予過上海與均淥飲,嚐惜君淥技未有傳後,而均淥亦惟恐其技之或蔑沒,因索為譜記以誌其概。其後亦有得生授者,皆不及君淥。予赴張中憲宏軒禊集,聽婺源楊生彈,疑其有異。傍一女妓謂予曰:"此故五稚卿弟子也(吳中三王生,稚卿其一)。"後師陸生君暘,頗有所授;然以視坐客,客無稱焉。其後有雲先生。雲先生者,盲女善彈,時妓之以盲擅名者。長洲顧桂招上海雲先生,雲先生自恃以為能吳弦,主朱監郡服萬家,願邀予奏其技,自辰迄申,客有摘數曲以為未善者,曰:"此何人授耶?"曰:"陸先生也。"生嚐來雲間,值雲先生少艾,受之,為授數曲去,顧人鮮知之,此外無傳之者。

王玉峰三弦

明秀水沈德符《敝帚齋餘談》所記京師李近樓,幼以瞽廢,遂專心琵琶。其聲能以一人兼數人,以一音兼數音。嚐作《八尼僧修佛事》,經唄鼓鈸笙簫之屬無不並奏,酷似其聲,老稚高下曲盡其妙,又不雜以男音,一時推為絕技。不意清光緒季年京師有瞽者王玉峰,亦能以三弦作諸聲,並能彈二簧各戲曲,生旦淨醜,鑼鼓弦索,亦各盡其妙。尤神者,則作洋鼓、洋喇叭操兵步伐之聲,使遠處聞之,不知其出於三弦也。觀於明之李近樓亦為瞽者,可知瞽人心細,能體會入神。此等絕技,必間世而生,非有師傳,亦不能教人。玉峰上距近樓已四百餘年矣,五百年名世挺生,即微藝亦何莫不然。玉峰每於國忌齋戒等日,必奏技於正陽門外之廣德戲園,蓋是日不演劇也,聽者較觀劇倍之,價亦倍之,因此致富雲。

麻瑞子空鍾

京師兒童玩具有所謂空鍾者,即外省之地鈴。兩頭以竹筒為之,中貫以柱,以繩拉之作聲。惟京師之空鍾,其形圓而扁,如一軸貫兩車輪,其音較外省所製清越而長。有覺羅旗人號"快手羅"者,精此技,久於金陵,以此為生,遂致小康;然猶不如麻瑞子之出類拔萃也。麻瑞子亦旗人,麵有痘瘢,其姓瑞,以善空鍾得名。嚐奏技於東西兩廟集及新年廠甸中,餘曾見之,能以半段空鍾用繩扯之。

鄒一桂以音樂受高宗賞拔

鄒一桂字小山,以文學受清帝知;尤工繪事,至今雲縑尺素,人爭寶之。相傳其微時好作狹邪遊,尤喜撅笛,與梨園諸弟子相征逐,度曲填詞,樂此不疲。封翁某性最嚴正,屢戒勿悛,逐之出,不承為子。小山飄泊裏門,久之困甚,倩人哀其父少加憐憫,遊說萬端,不為動。時小山已為諸生,因以攜資應試請,封翁曰:"子弟賢,貧賤何害;不賢,即富且貴者,寧遂免若敖氏之餒耶?"小山乃隻身北上,僅攜一布被與俱。途間去被中絮,乘夜實草根敗葉於內,壓背隆然,詣旅邸求宿。翌晨傾被中物於地,置被懷袖間悄然扃門出。邸中人意負物在室中,必無他慮,不知小山已賺得一夕膳宿資,揚長去矣。長途轉徙,悉用此術。

抵都,無所事事,仍溷跡於歌場舞館間,豪竹哀絲,一時並奏,見者固不知其為失路之王孫也。都中聲伎居天下最,時昆曲盛行,好事者又率自置鞠部,引商刻羽,細入毫芒。小山之術,不足以並駕儕輩,漸遭是中人白眼。一日清高宗傳旨進樂,酒酣以往,粉墨登場,自演《李三郎羯鼓催花》劇。宸衷偶愜,試一為之,未必能一一協律,主器者苦不能稱旨;獨小山能隨其意為節奏,抑揚頓挫,無不合拍。高宗大悅,供奉既頻,詢及家世,急使納監入北闈,並授意於主試者,聯翩獲雋,遂以一甲第三人及第。臚唱後,捷音抵家,其封翁猶嚴詞致拒,謂小冠子夏,或有同名之誤也。小山既登第,高宗每閑居奏樂,不複以前事相浼,且時藉他事督責之;小山乃益刻勵圖報,卒致身清要,為文學侍從之臣。而高宗駕馭人才之法,亦於此可以窺見一斑。所謂大略雄才者,亦不過如是而已。

盧明楷以精於樂律受知

寧都盧詹事明楷於樂律有宿悟,審辨律呂清濁高下,不失絫黍。為貢生,已預內廷修書之役。會和碩莊親王、尚書張文敏公奉詔編次律呂正義,即薦公為纂修官,公猶未通籍也。清朝樂部向以王大臣兼領,公官侍讀時特旨令撰擬樂章,兼樂部行走。凡所撰進,皆播之管弦,列於法部。當時同僚歎慕,謂公以鉤稽絕學上結主知,前代蔡中郎、阮仲容輩無此樂遇也。

瞿鬆濤傳

邑北郭閘鎮瞿氏稱素封。有瞿鬆濤者,幼好音律,童時就塾,恒以曲本藏書袱中。既長,則笙笛三弦不離座右,吹彈度曲無不盡妙,而於鼓板尤為獨絕。蓋其鏤心南曲,已數十年,迎頭拍字,徹板隨腔,不失分黍;且其鼓法以清點取勝,不染花亂俗習,故其品獨高。器必自製,費百金成一器弗惜也。室有檀幾,長丈餘,雕刻精工,非出時手,賈人許以五百金勿售。或謂幾木堅細,作板聲必佳,瞿立鋸之。其所製鼓扁形纖腹,板質薄而輕,聲甚清越,號為"鬆濤鼓板",梨園都仿其製。時吳門葉廣平精辨四聲五音,著《南曲譜》,名聞四方。瞿曾偕友往各奏所長,葉曰:"諸賢所學,僅可悅時,若瞿君者足以名世矣。"

瞿性樸訥,寡言語,音樂外一無所好,並不解治生,巨萬資因之罄。暮年貧益甚,惟削竹為鼓椎,得百錢以自給。餘少與瞿君曾識,有同癖。瞿於豫園之磬亭,須發已間白,衣敝縕,攜一竹煙管,而陶陶然有自樂之色。餘時歌曲,瞿為按板,謂餘轉喉押調,吐納自然,殆精於四聲者。瞿卒年六十餘,簞瓢屢空,未嚐乞憐於戚友,安貧自得,有古君子風;然則若瞿者當不僅以技稱矣,噫!

楊幼鳧為盲女演彈詞

盲女琵琶,明時已有之,至今江淮尤甚,京師近年亦多。少年遊閑者藉以佐酒消遣,不異青樓。吾鄉楊幼鳧廣文年七十致仕回裏,饑餓不能出門戶。後群盲日造其門,資其飲饌,筠籠蠻榼,窮極豐腆。人不解其故,久之知廣文以歌曲擅長,多取耳聞目見之事演為彈詞,新聲綺調,盲女以先得者聲價頓高,廣文遂藉以娛老焉。元瞿存齋《過汴梁詩》:"陌頭盲女無愁恨,能拔琵琶說趙家。"又陸放翁詩:"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盲女瞽男,由來舊矣。

逍遙居士

番禺隱士蒲衣子王隼生而善病,臒體鶴立,結潨廬於西山之麓者二十年。夫人潘氏通《史》、《漢》諸書,樂貧偕隱,字之曰"孟齊"。有女瑤湘能詩,擇婿得故人子李孝先,遂妻之。蒲衣子性嗜音,常自度曲,孝先倚而和之,瑤湘吹洞簫以赴節。雨闌更靜,則聲發深廬中,聽者有月笙雲璈之想。未幾孝先卒,瑤湘怡然矢節,自稱逍遙居士,蒲衣為刻《逍遙樓》詩。

茅 北 山

茅北山,丹徒人,善昆曲,尤精古樂器。居無定處,不在深山古刹,即曲巷勾欄中也。家貧常斷炊,雖其子亦不知其處;有時欲向阿父求食,北山對之高歌,其子竟不能進一辭。年七十來遊金陵,浭陽尚書引為上客,設音樂傳習所於朝天宮,以保存國樂自任,然猶日在曲院中教十七八女郎唱"楊柳岸曉風殘月"也。夏劍丞觀察贈北山詩,有"堪羨絳帷諸弟子,酡顏玉麵出燈前"之句。然北山每遇俗吏傖父,則又嘻笑怒罵以為常,殆柳敬亭、蘇昆山一流人物。嗣有人控諸學署,謂北山背乎禮法,大江南北,女弟子不下千餘人,遂鬱鬱以去,歸著《樂說》一卷。

嘯 翁 傳

嘯翁者,歙州長嘯老人汪京字紫庭,善嘯,而年又最高,故人皆呼為"嘯翁"也。嘯翁嚐於清夜獨登高峰巔,豁然長嘯,山鳴穀應,林木震動,禽鳥驚飛,虎豹駭走。山中人已寐者夢陡然醒,未寐者心悚然怕,疑為山崩地震,皆旁皇罔敢寢;達旦群相驚問,乃知為嘯翁發嘯也。嘯翁之嘯,幼傳自嘯仙。能作鸞、鶴、鳳凰鳴,每一發聲則百鳥回翔,雞鶩皆舞。又善作老龍吟,醉臥大江濱,長吟數聲,魚蝦皆破浪來朝,黿鼉多迎濤以拜。他日與黃鶴山樵、天都瞎漢、瀟湘漁父、虎頭將軍十數輩,登平山六一樓,拉嘯翁嘯,嘯翁以齒落固辭,強而後可。初發如空山鐵笛,音韻悠揚,既而如鶴唳長天,聲徹霄漢。少頃移聲向東,則風從西來,蒿萊盡伏,排闥擊戶,危樓欲動。再而移聲向西,則風從東至,訚然蕩然,如千軍萬馬馳驟於前,又若兩軍相角,短兵長劍緊接之勢。久之則屋瓦欲飛,林木將拔也。於時炷香燼,而嘯翁氣竭,昏仆於地。眾客大驚,亟呼山僧灌以沸水,半晌乃蘇。歸而月印前溪矣。嘯翁能醫、工畫、善歌,既耄聲猶繞梁雲。

郭貓兒口技

揚州郭貓兒善口技,其子精戲術,揚之當時縉紳無不愛近之。

庚申餘在揚州,一友挾貓兒同至寓。比晚酒酣,郭起請奏薄技。於席右設圍屏,不置燈燭,郭坐屏後,主客靜聽。久之無聲,俄聞二人途中相遇,揖敘寒暄,其聲一老一少,老者拉少者至家飲酒,投瓊藏鉤,備極款洽。少者以醉辭,老者複力勸數甌,遂踉蹌出門,彼此謝別。主人閉門,少者履聲蹣跚約可二裏許,醉仆於途。忽有一人過而蹴之,扶起乃其相識也,遂掖之至家,而街柵已閉,遂呼司柵者。一犬迎吠,頃之數犬群吠,又頃益多,犬之老者小者、遠者近者哮者同聲而吠,一一可辨。久之司柵者出啟柵,無何至醉者之家,則又誤叩江西人之門,驚起;知其誤也,則江西鄉音詈之,群犬又數吠。

比至,則其妻應聲出,送者鄭重而別。妻扶之登床,醉者索茶,妻烹茶至,則已大鼾,鼻息如雷矣。妻遂詈其夫,唧唧不休。頃之妻亦熟寢,兩人鼾聲如出二口。忽聞夜半牛鳴矣,夫起大吐,呼妻索茶作囈語。夫複睡,妻起便,旋納履,則夫已吐穢其中。妻怒罵久之,遂易履而起。此時群雞亂鳴,其聲之種種各別,亦如犬吠也。少之其父來呼其子曰:"天將明,可以宰豬矣。"始知其為屠門也。其子起,至豬圈中飼豬,則聞群豬爭食聲、嚃食聲,其父燒湯聲、進火傾水聲;其子遂。縛一豬,豬被縛聲,磨刀聲,殺豬聲,豬被殺聲,出血聲,剝聲,曆曆不爽也。父謂子天已明,可賣矣。聞肉上案聲,即聞有賣買數錢聲,有買豬首者,有買腹髒者,有買肉者。。。。。。正在紛紛爭鬧不已,砉然一聲,四座俱寂。

弈藝

乾嘉時朝貴盛行弈藝,以此四方善弈士鹹集京師,而以海寧範西屏世勳為巨擘。有先範得名者黃某,久遊公卿間,稱國手,年亦倍長於範;及範入都,黃與角藝,卒死範手,於是慕範者未嚐不惜黃,而不知其中自有天焉。

先是富春韓生館某部郎家,韓本善弈而人莫知。一日部郎邀黃奕,韓作壁上觀,局竟,謂部郎曰:"黃某弈雖名盛一時,而自我觀之,其於攻守之法猶未盡然,誰謂無可敵者?"部郎乃複邀黃與韓對奕。黃見韓年少,意甚輕之,及布局覺有異,即極力防拒,而輒為所窘。黃或乘間出奇,韓則信手以應,不費思索。竟三局,黃三北焉,遂推枰起曰:"今餘適發隱疾,越日當與君決勝負耳。"嗣是黃名稍遜,而韓技亦有知者。

有某王亦精此藝,聞韓名,召與弈,自辰至日中連和二枰,末局韓負半子。蓋應召時使者以王好勝為囑,韓欲博王歡而又不隳己名,故於進退間分毫不失如此;然其心力之劬,恰過常局數倍矣。時黃已偵知其故,韓出即要於途曰:"今日願與君畢其所長。"韓苦辭不可,乃勉與奕。及爭一角,韓反複凝思,卒不能應。黃以冷語迫之,韓神色頓異,遽噴血數升而絕。

越後二十餘年,而黃為範乘,若相報複焉。相傳範甫垂髫,已精十訣,名聞江左。入都時黃猶在,諸巨公設彩,邀二人一爭其勝。局未分,亦以一角決上下。範見黃握子不落,曰:"先生殆不欲戰乎?"黃忽色變曰:"孽也,天奪我矣,又何爭為?"方推枰起,遽倒地死。有知前事者謂韓死而範生,約計歲月既符,所爭局又與前無異,"天奪"之語,信非無自。

爾後範名愈盛,無與爭者,惟同裏施襄夏稱亞。嘉慶初範曾來滬,時上海倪克讓弈品居第一,次如富嘉祿等數人皆精其技,惟倪不屑屑與人弈。富等則恒設局豫園,招四方弈客以逐利。範初至局,觀人弈,見一客將負,為指隙處,眾艴然曰:"此係博采者,豈容多語!君既善此,何不一角勝負?"範曰:"諾。"眾請出注,範於懷中出大鏹,曰:"以此作彩可乎?"眾豔其金,爭來就。範曰:"餘弈不禁人言,君等可俱來耳。"枰未半而眾已無所措手,乃急報富。富入局,請以三先讓,竟富負局;請再讓,又負。眾遂走告倪,倪至,亂其枰曰:"此範先生也,君等何可與敵?"少頃事遍傳,邑富室齎金延範,榻西倉橋潘宅,而請與倪弈。範讓倪四子,觀者按局成圖,名四子譜,即今所稱桃花泉者是也。

婺源江君輔

婺源江君輔幼工弈,稱國手。年十七,忽一人扣戶,稱江北某家延請角技。君輔襆被隨之往,月餘抵中州某宦宅。其人先入內見某宦,詐雲:"吾途窮,鬻吾子為歸串。"既得金立契,複涕泗曰:"父子情,不忍麵別,請從後門去,免吾子牽衣慘狀也。"宦信之。君輔方久坐堂上,訝無出肅客者,忽一鬅頭婢肩水桶,目江大聲曰:"爾新來仆,速出汲!"江驚異,厲聲爭之。宦從內出,持券示曰:"爾父賣爾去,複何雲?"江曰:"異哉!君數千裏遣使迎我手談,乃為此不經語乎?誰為吾父?"出所著《弈譜》呈宦證之,宦大驚曰:"汝果能勝我,言即不繆。"甫對著,君輔連勝數局,宦爽然,深相禮貌。其地有國手,從無出其右,宦忽請對局,輔又連勝。宦大喜,待為上客。盤桓數月,作書疊薦好弈巨公處,獲金數百歸。

弈史

吾國人不知進化之理,凡事動謂古勝於今,惟於弈則不然。蓋言理則隱而難明,言數則顯而有征也。弈家以清代為最盛,前後二百餘年間,國手輩出。昔曾探討其逸事,茲拉雜記之如下。

清初弈手,以過伯齡、盛大有、吳瑞澄諸人為最著。過無錫人,曾著《四子譜》,變化明代舊譜之著法,詳加推闡以盡其意,一時稱為傑作。然過於子弈功力較深,天資實不逮周嬾於之超卓。

周嘉興人,少好弈,家故貧,大父母、父母督使讀,又督使商,皆弗願也,輒竊出與人弈,禁之不可。年十四五,術甚工,與人睹彩,屢獲勝,夜則累累負金錢歸;父母喜,乃不之禁。後遂以弈遨遊郡邑。時伯齡負第一手之譽,嬾予不為下,屢與對局,嬾予多勝焉。徐星友《兼山堂弈譜》具道其工拙。一日棄家去,莫知所之;或傳其在海外以技為某國王師。既而歸,以弈終其身,好事者為梓其成局以行於世。

稍後於嬾予而以弈著者,為揚州周東侯、汪漢年。汪早死,周獨老壽,至黃月天出,周猶與抗衡焉。黃在清代弈家中號稱第一流。先是弈家雖漸變明代之著法,然終為成局所囿,習氣未能盡除。及黃始盡變舊法,自出新意,窮極變化,開後來諸國手之先聲。其天資之高,前輩多遜之。黃卒後,繼之負盛譽者為徐星友。

徐星友,武林人,著有《兼山堂弈譜》,後學多宗之。初遇黃月天時,黃授以四子;漸進,乃授三子。徐殫思悉力以求勝黃,今世傳黃授徐三子十局終,徐遂成國弈。自三子進為國手,前此蓋未有也。相傳徐家甚富,既成國弈後,忌黃名出己上,乃延之於家,飲食供奉,備極豐腆,乘間蠱之以聲色。三年,黃精力耗竭,遂死。又一說謂黃故負氣,徐一日遍延高手,於廳事置弈局三,謂黃能同時敵三人乎,黃奮然曰:"何不可之有?"東西顧而弈。弈竟黃勝,然是夜遂嘔血死。案弈家積習,類好抑人揚己,與人對局,刊譜時必掩其敗者,而著其勝者。今觀徐所著《兼山堂弈譜》,於黃推挹備至,不類忌刻者之所為。或黃死後,徐以國手名者四十年,忌之者又造為是語以誣之邪?

徐之後,弈名最噪者為梁□□、程蘭如、施定庵、範西屏,世並稱之曰"梁程施範"。梁輩行最早,與星友對局尚多。蘭如後起,星友耄矣。嚐弈於某處,主者忌星友盛名,嗾眾國手陰助蘭如,星友屢戰北,大怒,遂歸武林,不複出。袁簡齋《小倉山房集》有《弈國手徐星標墓誌銘》,稱星標父以弈破其家,弈卒不工。星標年四五歲,見父與人弈,輒啞啞從旁指畫之。稍長,有客來尋其父弈,父適出,客戲謂:"星標能弈邪?"則皦然應之曰:"唯。"對局十餘子,客覺星標布置有異勢,偽起溲遁去。星標後遂以國弈名於時。遍考弈譜,絕無徐星標其人,或即星友邪?範、施皆浙之海寧人,同學弈於俞長侯。施十四成國弈,範十六成國弈。一日程與範對弈,觀者如堵牆。程局將敗,大窘,乃使人與範約,賄以五百金,範遂讓程勝半子雲。

胡肇麟,揚州醝賈也,好弈。梁、程、施、範皆授以二子,每對局,負一子,輒贐白金一兩。胡弈好浪戰,所謂不大勝則大敗者也,同人稱為"胡鐵頭"。然遇範、施輒敗,每至數十百子,局竟,則朱提累累盈幾案矣。胡一日與範弈,至中局,窘甚,乃偽稱疾罷弈,而急圖局勢,使急足求援於施。施時客東台,二日夜始返,胡乃稱疾愈,出與範續弈,如施所教以應。範笑曰:"定庵人未至,弈先至邪?"胡大慚。胡受二子與範、施弈三十餘年,然終不能成對手,故謂國弈實由天賦雲。範、施同時弈品稍下者,胡肇麟外為李步青、臧念宣,初皆受二三子,後遂成對弈,然實非真對手也。大抵乾嘉時好弈者多,好名者每賄國弈求對子,國弈利其賄,亦許之,故今譜胡肇麟亦有與施定庵對局,實亦非真也。有童和衷者,年十四五,範、施即僅授三子,假之以年,頗有可望,惜早死雲。

施性至孝,二次割股療親病,又能鼓琴詠詩,見《海寧縣誌傳》。範性亦醇粹,袁隨園為作墓誌,稱其遇窶人子、顯者,麵不換色,弈以外介以千金不一顧。有所蓄,半以施戚裏。"藝成可以見道",古語洵不誣也。袁氏又稱"範為'海內弈家第一',惟施定庵差相亞。然施斂眉沉思,或昳未下一子,而範應畢輒歌呼睡去。每見其對局時,西屏全局僵矣,隅坐者群測之,靡以救也;俄而爭一劫,則七十二道體勢皆靈"雲雲。謂此言揚範抑施,未免過當。範、施弈品如雙峰並峙,各具高深,初難軒輊。弈家評論範如神龍變化莫測首尾,施如老驥馳驟不失尺寸,可謂知言。然範於弈,天分確超越儕輩。李鬆石雲:"範之於弈,如將中之武穆公,不用古法,戰無不勝。"臧念宣雲:"西屏授子,靈奇變化,莫測端倪,如武侯八陣圖,五花八門,入其中者莫能自免。"推許若此,可以知其弈品矣。範所著《桃花泉弈譜》,及施所著《弈理指歸》,皆為對手說法,久已風行海內;又範著有《四子譜》,施著有《二子譜》,亦俱刊行。惟範所著《二子譜》及施所著《弈理指歸續編》未有刻本,弈家頗惜之。無錫鄧君弈潛元穗幼而好弈,老而不倦,始搜得鈔本刊行之,惜予未見也。範、施對壘,弈家稱為出奇無窮,惜遺譜散佚。鄧君弈潛刻《四大家弈譜》,梁、程、施、範悉力搜羅,亦僅得十局耳。武進劉君靜之亦篤嗜弈,暮年嚐於杭州得昔賢遺局未刊者甚多,中亦有範、施對局焉,皆手錄一過。予嚐思訪劉君,更借鈔一副本,忽忽未果,而劉君遽歸道山矣。後嗣不複嗜弈,不知能保存否。

烏乎!弈至範施極盛,難為繼矣。範施後複有十八國手之目,然弈品實皆不逮範施矣。行篋無書可檢,所謂十八國手者,已不能悉舉其名,舉略知其生平及其佚事者數人於下。僧秋航,振奇人也,嚐及與範、施弈,皆受二子;範、施沒,遂以國手聞。久居京師,同治癸亥年百十九歲矣。金陵陳伯敏奉朝命知衢州府,秋航心樂西湖景物,與俱至杭州。及明年正月忽遍辭同人,雲將西歸,且促為之餞行。諸相知乃於元宵前一日肆筵餞之。秋航故飲酒食肉,無異平人。是日歡呼暢飲,亦與常時無異,且與一人對局,弈竟斂子入枰說:"今日之會難再,即此局亦是絕著也。"眾不解所謂,叩之,不告而去。及明日,則報秋航趺坐逝矣。

李湛源,南通州人,性疏放而桀驁。鹹同間弈風猶盛,王公大人每邀致高手以為娛樂;而高手與此等貴官弈,亦輒優假之,蓋利其賄不得不爾也。湛源獨不肯,與王公大人弈,科頭跣足如平時。貴官或屢負,使人陰賄之,求其讓一二局以全名譽;湛源則陽諾之,及對局取勝如故。更使人詰之,則大聲曰:"我故不貪爾賄也!"故所如不合。世稱弈家不藉弈為稻粱謀者,惟湛源一人雲。

周星垣,亦南通州人,殫精學弈,不下樓者期有六月,遂以成國弈。按:徐星友學弈,亦三年不下樓。一藝之成,其難如此,況進於藝者乎。

林越山,侯官人,幼時父與世父弈,從旁指著,輒勝,年十八遂國弈名。時薛生白久負盛名於閩中,林與對局,將負,其徒皆失色,林拈子沉思,得一劫,遂轉敗為勝;薛亦傾服,曰:"君真天才也!"有任惠南者,宜興人,亦十八國手之一也。客粵撫幕,與越山弈,觀者如堵牆。局未半,任有窘色,數目林,林乃故為拙行,遂負數子。或問之,越山曰:"惠南素稱國手,且為諸侯上客,予安可敗其名,謂予不信。"請複之,然惠南與越山同客粵一年,亦迄不複弈矣。

十八國手中最後起者為海寧陳子仙、江都周小鬆。陳齒最稚,而早死,周獨老壽。周卒後,迄今尚無國弈也。故有清一代弈國手,實以周為之殿雲。陳父某,最好弈,家固小康,以弈盡傾其資,晚乃至棲身破廟中,而好弈如故。舊時同輩憐之,相約每賭彩勝者必以十之一與之。子仙年十三即成國弈,其父攜之至常州,與國手董六泉對局。董須發皤然矣,而陳尚以紅絲飾發,一時傳為佳話雲。案:陳與袁《隨園》所誌之徐星標,父皆以弈破家而子皆成國弈雲。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報施之道,固不爽邪?抑遺傳之性使之然邪?又陳與施、範在近世弈品皆第一流,而皆為海寧人,亦異事也。曾國藩最好弈而不工,嚐召小鬆弈,意厚贐之。小鬆授曾九子,裂其棋為九片,皆僅乃得活。曾大怒,遂一文不之贐。曾患癬,終身不愈,每與人弈,將負,則半身伏案上,癬益癢,爬騷膚屑盈案,人莫不厭苦之。嚐與某武員弈,至相詬詈,幾至揮拳。明日乃嘉其有膽氣,保薦之。

東洋諸國,朝鮮、日本、琉球皆知弈,蓋皆傳自中國者也。朝鮮、琉球皆視為遊戲之事,不甚措意,日本則嗜此者頗多,其國品評弈手之高下,有九段之說:僅解常法者為初段,漸進則數漸增,至九段止。每歲新出棋譜甚多,並有圍棋雜誌,工此者可以授徒而征其束修,故研究者頗熱心也。予嚐披覽其棋譜,其著法多與清初諸國手相仿佛,蓋尚未能得乾嘉時諸國手著法也。而日人盛自誇大,謂中國弈手最高者為黃月天,尚僅與彼國五段相當雲,可謂顏之厚矣。使日人弈品而在中國諸國手上,則乾嘉時諸國弈應不敵清初諸公,而進化之理為誣罔矣,何以證之事實絕不爾爾邪?中國對手弈者,先於局上四角四四路各置子二,謂之"勢子",日本則無之,彼因詆中國弈家為失自然之局麵;不知中國舊亦無之,後乃增置之也。所以增置之者,蓋無勢子則起手即可於角上四三路置子以為固守之計,而變化少矣;有之,則彼此皆不能借角以自固,非力戰不足以自存也。譬之群雄逐鹿,真英雄必思奠定中原,決不肯先割據偏隅以自固也,故自無勢子至有勢子,亦為弈家一進化。日本人特尚滯留於舊境耳。

滿 洲 棋

象棋之枰,以河為中界,即含南北交爭之義,世皆知之。又有滿洲棋,其法:敵手仍置十六子,行滿棋者,置將一、士二、象二、兵五外,餘僅三子,能兼車馬炮三用,故一交手,便縱橫敵境,守者稍不慎,滿盤皆無補救。此雖遊戲,然可想見清帝入關後索倫兵之氣概。曾幾何時,滿洲殘局,一至於此。老杜詩雲"百年世事不勝悲",誠有慨乎其言之?

蒙古弈棋

蒙古棋者,局縱橫八線,為六十四罫,棋各十六枚,八卒、二車、二馬、二駝、二炮、一塔;棋局無河界,為隨水草以便畜牧也。塔者,崇教也;多卒者,以眾為強者也。馬橫行六罫,駝橫行九罫,沙漠之地,駝行疾於馬也。卒直行一罫,食敵之在前者,可複退行,嘉有功也。眾棋環擊一塔,無路可出,始為敗北。

張翁家傳

張翁諱某字某,江南華亭人,遷嘉興。君性好佳山水,每遇名勝,輒徘徊不忍去。少時學畫,為倪雲林、黃子久筆法,四方爭以金幣來購。君治園林有巧思,一石一樹,一亭一沼,經君指畫,即成奇趣,雖在塵囂中如入岩穀。諸公貴人皆延翁為上客,東南名園,大抵多翁所構也。常熟錢尚書、太倉吳司業與翁為布衣交。翁好詼諧,常嘲笑兩人,兩人弗為怪。益都馮相國構萬柳堂於京師,遣使迎翁至,為之經畫,遂擅燕山之勝。自是諸王公園林皆成翁手。會有修葺瀛台之役,召翁治之,屢加寵賚。請告歸,欲終老南湖;南湖者君所居地也。暢春苑之役,複召翁至,以年老賜肩輿出入,人皆榮之。事竣複告歸,卒於家。

張南垣父子善疊假山

華亭張漣字南垣,少寫人物,兼通山水,能以意壘石為假山,悉仿營丘北苑大癡畫法為之,巒嶼澗瀨,曲洞遠峰,巧奪化工。其為園則李工部之橫雲、盧觀察之預園、王奉常之樂郊、吳吏部之竹亭為最有名。漣既死,子然繼之。遊京師,如瀛台、玉泉、暢春苑皆其所布置。先是米太仆友石有勺園在西海澱,與□□□、清華園相望,亦曰風煙裏,今暢春苑即兩園舊址。王宛平怡園,亦然所作。吳梅村為南垣作傳,而世遂謂假山創自南垣,非也。唐人詩中詠假山者最多,晉會稽王道子開東第,築山於府城內,武帝嫌其修飾太過,道子甚懼,晉武陵王貧有怨心,名其後堂曰首陽山,其由來久矣,不獨宋之花石綱也。梅村傳中述漣語雲:"吾以此術遊江南,數十年中,名園別墅,屢易其主,名花奇石,經吾架構,未幾而他人輦去複為位置者亦多矣。"昔人詩雲:"終年累石如愚叟,倏忽移山是化人",又雲:"荷杖有兒扶薄醉",調南垣父子也。

老工梁九

康熙時重建太和殿,有老工師梁九者董將作,年七十餘矣。自前明及清朝大內興造,梁皆董其事。一日手製木殿一區,以寸準尺,以尺準丈,不逾數尺許,而四阿重室,規模悉具,殆絕技也。初明之季京師有工師馮巧者,董造宮殿,自萬曆至崇禎末老矣,九往執役門下數載,終不得其傳,而服事左右不懈益恭。一日九獨侍,巧顧曰:"子可教矣。"於是盡傳其奧。巧死,九遂隸籍冬官,代執營造之事,一技之必有師承,不妄授受如此。柳子厚作《梓人傳》,謂"畫宮於堵,盈尺而曲盡其製,計其毫厘而構大廈,無進退焉",殆類是歟。

一藝成名

陸子附治玉,鮑天成治犀,朱碧山治銀,濮仲謙治竹;又嘉興王二漆竹,蘇州薑化雨莓菜竹,趙良璧、黃元占、歸懋德治錫,李昭一作荷葉,李馬勳治扇,周桂治鑲嵌,呂愛山治金玉,小溪治瑪瑙,蔣抱雲、王吉治銅,雷文、張越治琴,範昌白治三弦子,楊茂、張成治漆器,江千裏治嵌漆,胡四治銅爐,談氏箋,顧氏繡,張氏爐,洪氏漆,孫春陽燭;又文衡山非方扇不書,及吳興薛晉侯銅鏡,歙曹素功製墨,吳穆大展刻字,顧青娘、王幼君治硯,張玉賢火筆竹器,皆名聞朝野,信今傳後無疑也。

近日一技之長,如螺甸則義千裏,宜興泥壺則時大彬,浮梁流霞盞則昊十九(號壺隱道人),江寧扇則伊莘野、邱侍川,裝潢書畫則莊希叔,皆知名海內。如陶南村所記朱碧山製銀器之類,所謂雖小道必有可觀者歟。

記桃核念珠

清初有以山桃核為念珠一百八枚,圓如小櫻桃,一枚之中刻羅漢三四尊,或五六尊,立者、坐者,課經者、荷杖者,入定於龕中者,萌樹趺坐而說法者,環坐指畫論義者,袒跣曲拳和南麵前趨而後侍者,合計之為數五百,蒲團、竹笠、茶奩、荷策、瓶缽、經卷畢具,又有雲龍風虎、獅象鳥獸、戲猊猿猱錯雜其間。初視之不甚了了,明窗淨幾,息心諦觀,所刻羅漢僅如一粟,梵相奇古,或衣文織綺繡,或衣袈裟水田絺褐,而神情風致,各蕭散於鬆柏岩石,可謂藝之至矣。《王氏筆管記》雲:"唐德州刺史王倚家有筆一管,稍粗於常用,中刻《從軍行》一□,人馬、毛發、亭台、遠水,無不精絕,每事複刻《從軍行》詩二句,如'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之語。"又《輟耕錄》載宋高宗朝巧匠詹成雕刻精妙,所造鳥籠四麵花版,皆於竹片上刻成宮室、人物、山水、花木、禽鳥,其細若縷,而且玲瓏活動,求之二百餘年,無複此一人。此念珠雕鏤之巧,若更勝於二物也,惜其姓名不可得而知。

長洲周汝瑚言吳中人業此者,研思殫精,積八九年,及其成,僅能易半歲之粟,八口之家,不可以飽,故習茲藝者亦漸少矣。吾國工業,夙以法古守舊為尚,稍有精製,方領書生輒以"奇技淫巧"為病,詆毀之不遺餘力。故曆代巧工,後世無知其名者。宜乎工業窳陋,而美術亦日形退步也!

桃 核 舫

姑蘇金老貌甚樸而有刻棘鏤塵之巧,其最異者,用桃核一枚雕為東坡遊舫。舫之形上穹下坦,前舒後奮,中則方倉四圍,左右各有花紋短窗二,可能開闔。啟窗而觀,一幾三椅,巾袍而多髯者為東坡,坐而倚窗外望、禪衣冠坐對東坡而俯於幾者為佛印師。幾上縱橫列三十二牌,若欲搜抹者然。少年隅坐橫洞簫而吹者,則相從之客也。舫首童子一,旁置茶鐺,童子平頭短襦,左手執扇,傴而颺火。舫尾老翁椎髻芒鞋,邪立搖櫓。外而柁篙篷纜之屬,無不具也;舷檻簷幕之形,無不周也。細測其體,大不過兩指甲耳。康熙三十七年春江南巡撫宋公家藏一器,左側窗敗,無有能修治者,聞金老名,贈銀十餅使完之。金老曰:"此亦我手製也,世間同我目力,同我心思,然思巧而氣不靜,氣靜而神不完,與無巧同。我有四子,唯行三者稍傳我法而未得其精,況他人乎。"

杜士元雕核

雕工隨處有之,寧國、徽州、蘇州最盛,亦最巧。乾隆中清高宗六次南巡,江浙各處名勝,俱造行宮,俱列陳設,所雕象牙、紫檀、花梨屏座,並銅磁玉器架墊,有龍風水雲、漢紋雷、紋洋花洋蓮之奇,至每件有費千百工者,自此雕工日益盛雲。乾隆初年,吳郡有杜士元,號為鬼工,能將橄欖核或桃核雕刻成舟,作《東坡遊赤壁》,一方篷快船,兩麵窗槅,桅幹、兩櫓、頭艄篷及柁篙、帆檣畢具,俱能移動。舟中坐三人,其巾袍而髯者為東坡先生,著禪衣冠坐而若對談者為佛印,旁有手持洞簫啟窗外望者則相從之客也。船頭上有童子,持扇烹茶,旁置一小盤,盤中安茶杯三盞。舟師三人,兩坐一臥,細逾毛發。每成一舟,好事者爭相購得,值白金五十兩。然士元好酒,終年遊宕,不肯輕易出手,惟貧困極時始能鏤刻;如暖衣飽食,雖以千金不能致也。高宗聞其名,三召至啟祥宮,賞賜金帛甚厚,輒以換酒。士元在禁垣中,終日悶悶,欲出不可,忽詐癡,逸入圓明園,將園中紫竹伐一枝,去頭尾而為洞簫,吹於一大鬆頂上。守衛者大驚,具以狀奏,高宗曰:"想此人瘋矣。"命出之。自此回吳,好飲如故。士元製一象牙臂擱,刻《十八羅漢渡海圖》,數寸間有山海、樹木、島嶼,波濤撳動翻天之勢,真鬼工也。

木天封塔記

餘友某君言其裏人王叔明能以徑寸之木為宮寶器皿人物,以形罔不肖。嚐刻木天封塔一,塔高約三寸許,周八分有奇,形六角七級,塔外刻唐磚宋石,色灰,如數百年前物。頂覆鐵甕,作鏽色。旁綴野花秋樹,樹虯而花若發幽香。鐵之侵蝕紋,石之剝脫紋,磚之腐壞紋,花之吐豔、木之落葉紋,疑真疑假。塔內軒敞,凡十四層,間以木板,各層具梯,可旋繞而上。戶內坐一頭陀,旁置一桌,左肘依桌,右手執扇,袒胸而多髯,如畏殘暑未消者。桌旁牆上繪山水人物。塔頂有三人,各倚一窗,一老者俯首攀欄;一幼年有驚駭狀,隱身塔中,半露其麵;一則神情與二人不同,椎髻仰麵,斜倚欄杆,右足向外,若嘯呼狀,左臂掛衣,衣勢斜,如清風吹來,衣飄忽而靡定。嘻嘻,巧矣!

張爐

嘉興張鳴岐善製銅手爐,銅質勻淨,花紋工細。爐下四足皆用錘敲成,並非鑲嵌。蓋上花極細,以足踹之不癟;又蓋極嚴,雖用久不鬆懈。尤奇者,爐中炭雖熾甚而不過熱,著手熱度,與火熄時一律。一時重之,呼為"張爐",人比之曼生壺焉。其爐下有"張鳴岐印"四小字。

劉 貞 甫

碭山劉貞甫造銅器,精巧絕倫。嚐為彭城萬年少(壽祺)造準提像,高二寸許,三年而成。臂十八,手中各有所持,一手擎七級浮圖,每級四麵,各佛一尊,法象莊嚴,無毫發遺憾,所謂神工鬼斧也。昔王夢澤稱施生雨能於方寸之楮,作小楷數千,點畫不淆;於粒麻之上,宛轉書之,成五言詩一絕。即有炯眸,非極視專瞪,數拭屢翕,蓄而後張,不可得其仿佛,誠文苑之絕技,生平所未睹也。以較貞甫,恐又有難易之別。貞甫曾造圖章二,一龜鈕,一天雞鈕,俱精妙可玩,後為人盜去。

發繡

高郵王瑗,進士李炳旦妻,幼通經史,工書畫,尤精發繡觀音。嚐為親疾發願,以絹素繡瓔珞大士像,析一發為四,精細入神,不見針線跡,宛如繪畫,觀者歎為絕技。後年至大耋,有頌之者曰:"父家為王相國,夫家為李相國,高山深林,必蓄非常之寶。書法則衛夫人,畫法則管夫人,閑情逸致,應登大耋之年。"一時傳為盛事。

聚 珍 板

活字板造始於宋,沈括《筆談》雲:"宋慶曆中畢升為活字板,以膠泥燒成。"陸深《金台紀聞》則雲:"毗陵人初用鉛字,視板印尤巧妙。"蓋其始或以泥、或以鉛也。乾隆三十九年金侍郎簡請《四庫全書》中善本,因仿宋人活字板式,鐫木單字二十五萬餘。高宗以活字板之名不雅馴,名曰"聚珍板"。

廢 書 套

劉繼莊雲:"廢書套委積壁角,以飽蛇鼠耳。取而裁之,製成研匣一,傅會之以膠漆,錦不可得,即以油紙飾其外,下藏小匣,可以貯墨。函蓋相稱,廉隅端直,儼然成器矣。自此與吾周旋,晨光夜火,形影相接,又不知其曆幾年月也。夫天下之良材佳質委之無用之地者,不知何限,念之惘然。"

嘉定朱氏刻竹記

練川朱氏,其先本新安人,宋世遷鬆郡,有名鶴者,始分居於疁。鶴字鬆鄰,通古篆,善刻印章,兼精雕鏤,不寸之質,作山水人物樓閣鳥獸,罔不因勢象形,出人意表,稱良工者見之,僉謂非所幾及也。鶴性孤潔,與俗寡合,其製在當時已不易得,今所傳鬆鄰簪者猶其手澤,好古家藏之。子名纓,字清甫,能世其業,深得巧思,務求精詣,故其技益臻妙絕,人鹹呼為"小鬆"。嚐仿唐吳道子畫,鐫刻羅漢像,作念珠一串,其刀鋒細若蚊睫,無不須眉欲動,各具情態。所製盤匜圖刻,為世珍襲。纓少端方,言動以禮。弱冠時,友乘其醉置妓室中,招之入而其戶,纓卒不為動,人以是重之。性惟嗜酒,中年後恒入醉鄉,有所造作,強半入酒家。子名稚征,字三鬆,亦精其技。然不輕作,每製一器,動輒經年;或迫之,則曰:"我豈牟利者,奈何頹唐落指,便布人間耶?"人謂小鬆出而名掩鬆鄰,三鬆出而名掩小鬆。其實鬆鄰之名,晚年始噪,至小鬆而盛,三鬆則繼其餘耳。今嘉邑竹刻之名獨勝者,雲得朱之傳也。

武 風 子

武風子者,滇南之武定州人也,名恬。先世以軍功官於衛,恬以胄子少學書,已棄弗學。性好閑,不謀榮利,嗜酒,日惟謀醉,簞瓢屢空,晏如也。凡遊藝雜技,過目即知之。滇多產細竹,堅實可為箸,武生以火繪其上,作禽魚花鳥、山水人物、城門樓閣,精奪鬼工。人奇之,每得其雙箸,爭購錢數百,於是武生之交戚貧者因以為利。生顧未嚐售也,頗自矜重,一箸成,輒把玩不釋,保護如頭目,或醉後痛哭悉焚之,醒複悔,悔而複作。然靳不輕與人,好事者每其謀醉時,置酒招之,造必盡歡。酒酣,以火與箸雜陳於前而不言。生攘臂起,頃刻完數十箸,揮手不顧也。或於酒中以箸相屬,則怒,拂衣出,終身不與之見。或遇貧士及釋道者流,告以困窮,輒忻然為之,雖累百不倦。於是滇之士夫或相饋遺,皆以武生箸為重;王公大人遊於滇者,不得武生箸即不光。

生固落落儒生耳,未嚐以風子名。丁亥之歲,流賊從蜀敗奔,假號於滇,滇士民懾於威,波靡以從,生獨匿深箐中不出。賊於民間見其箸而異之,遍召不得,因懸賞索之。或告曰:"盍出以圖富貴?"生大笑曰:"我豈作奇技淫巧以悅賊者耶?"偵者聞於賊,係以來,至則白眼仰天,喑無一語。賊命作箸,列金帛於前、設醇醪於右以誘之,不應;陳刀鋸以恐之,亦不應。賊怒揮斬之,縛至市曹,而神色自如,終無一語。時賊帥有侍側者曰:"腐鼠何足膏斧鉞,盍縱之,徐徐當自逞其技也。"釋之。而生自此病矣,披發佯狂,垢形穢麵,日歌哭行市中,夜逐犬豕與處,人遂皆呼"武風子、武風子"雲。及清師入滇,風子病少差,亦稍稍為人作箸以謀醉,人重之逾常時。安定守某者,受貴人屬,召為之,不應。守怒,撻之於庭,血流體潰,終不應。自此風子蹤跡無定矣,或琳宮梵舍,或市肆田家,往必數日留,留必作數十箸以謀醉。然出入無時,於是其箸可得而不可得矣。

餘嚐見其箸作"淩煙閣功臣圖"者,箸粗僅及繩,而旌旗鎧仗,侍從衛列,無不畢具。至褒公、鄂公英姿毛發,道子傳神莫或過之。其畫細如絲,深紺色,入竹分餘如鏤。武定太守頤輿山,為餘言其作箸時,削炭如筆數十,置烈火中,酒滿壺於旁,伺炭末紅若錐,左執箸,右執炭,肅肅有聲,如蠶食葉,快若風雨,且飲且作,壺幹即止,益之複作。飲不用杯杓,以口就壺。不擇酒,期醉,醉則伏火而臥,或哭或歌,或說《論語》、經書,多奇解。及醒而問之,則他囈語以對。或正作時,酒未盡,忽不知其所往,逾數十日或數月複來,複卒成之。其狀貌如中年,老矣,近六十餘,拜揖跪起無異,惟與之語則風子矣。輿山曾作《武異人歌》贈之,故時往還也。但所繪故事多稗官雜劇,有規以不雅馴者,笑而不答,亦終不易。或曰非病風者也,狂人也;或曰其有道者歟,不然,何富貴不淫、威武不屈耶?餘於是作《武風子傳》。

筆估鐫字筆管之原始

苕上筆估多於竹管鐫字以為徽幟。考此製始於康熙以後,沈文恪公荃家藏法帖,嚐蒙聖祖禦筆書"落筆風雲"四字於卷端;諸城劉文清公亦嚐蒙高宗宸題"清愛堂"、"天香深處"扁額。二公感激恩遇,管城鐫刻,比之勒鼎銘鍾,不意苕估之摹仿為之也。"落筆風雲"諸種,今中書君之庸劣者尚冒其名。

蒿菊東園扇

京中向無洋菊,籬邊黃紫數種,皆薄瓣粗葉,毫無風趣。寧恪王(弘皎)怡賢親王次子,得南中佳種,以蒿接數百種,無重複者。每當秋塍雨後,五色紛披,載酒荒畦,與諸名士酬倡,不減靖節東籬趣也。又自製精扇,體製雅潔,名"東園扇",一時士大夫爭購之。

於嘯軒刻扇骨

近有揚州於嘯軒者,目光精炯過人,方寸之中能刻萬字,扇骨至闊可刻三十行;古人桃核刻船,一米寫七絕詩一首,其精詣無以過是也。西人謂其目光若再過,則日中可見星鬥。聞其刻扇骨之法,初時須先書之,然後奏刀。已而但須每字作點,現在隻須以墨界其上,以防欹側。界畢即簌簌鐫刻,成字甚速,不煩細視而點畫無不分明。其最小之字,以大十餘倍之顯微鏡照之,猶不能見。

於名宗慶,為忠肅十九世孫,今為揚州江都人。先祖蔚華,嘉慶間進士,後為夔州知府,卒於任,著《鶴皋草堂集》等六十餘種。其族兄齊慶、受慶鹹官翰林。於雕鐫金石外並工書畫雲。

黃履莊小傳

黃子履莊少聰穎,讀書不數過即能背誦,尤喜出新意作諸技巧。七八歲時,嚐背塾師,暗竊匠氏刀錐,鑿木人長寸許,置案上,能自行走,手足皆自動,觀者異以為神。十歲外,聞泰西幾何比例、輪捩機軸之學,而其巧因以益進。嚐作小物自怡,見者多競出重價求購。體素病,不耐人事,惡劇嬲,因竟不作,於是所製始不可多得。所製雙輪小車一輛,長三尺餘,約可坐一人,不煩推挽,能自行。行住,以手挽軸旁曲拐,則複行如初。隨住隨挽,日足行八十裏。作木狗,置門側,卷臥如常,惟人入戶觸機則立吠不止。吠之聲與真無二,雖黠者不能辨其為真與偽也。作木鳥,置竹籠中,能自跳舞飛鳴;嗚如畫眉,淒越可聽。作水器,以水置器中,水從下上射如線,高五六尺,移時不斷。所作之奇俱如此,不能悉載。

有怪其奇者,疑必有異書,或有異傳,叩其從來,亦竟無師傳,但曰:"予何足奇。天地人物,皆奇器也。動者如天,靜者如地,靈明者如人,賾者如萬物,何莫非奇。然皆不能自奇,必有一至奇而不自奇者以為源,而且為之主宰,如畫之有師,土木之有匠氏也,夫是之為至奇。"黃子固自有其獨悟,非一物一事求而學之者所可及也。附奇器目略:

(一驗器)冷熱燥濕,皆以膚驗,而不可以目驗者,今則以目驗之。(驗冷熱器)此器能診試虛實,分別氣候,證諸藥之性情,其用甚廣。另有專書。(驗燥濕器)內有一針,能左右旋,燥則左旋,濕則右旋,毫發不爽,並可預證陰晴。

(一諸鏡)德之崇卑,惟友見之;麵之妍媸,惟鏡見之。鏡之用止於見己,而亦可以見物,故作諸鏡以廣之。(千裏鏡)大小不等。(取火鏡)向太陽取火。(取水鏡)向太陰取水。(顯微鏡、多物鏡、瑞光鏡)製法大小不等,大者徑五六尺,夜以一燈照之,光射數裏,其用甚巨,冬月人坐光中,則遍體生溫,如在太陽之下。

(一諸畫)畫以飾觀,或平麵而見為深遠,或一麵而見為多麵,皆畫之變也。(遠視畫、旁視畫、鏡中畫、管窺鏡畫)全不似畫,以管竊之,則生動如真。(上下畫)一畫上下觀之,則成二畫。(三麵畫)一畫三麵觀之則成三畫。

(一玩器)器雖玩,而理則誠,夫玩以理出,君子亦無廢乎玩矣。(自動戲)內音樂俱備,不煩人力,而節奏自然。(真畫)人物鳥獸,皆能自動,與真無二。(燈衢)作小屋一間,內懸燈數盞,人入其中,如至通衢大市,人煙稠雜,燈火連綿,一望數裏。(自行驅暑扇)不煩人力而一室皆風。(木人掌扇)

(一水法)農必藉水而成,水之用大矣,而亦可為諸玩,作水器。(龍尾車)一人能轉多車,灌田最便。

(一線泉)製法不等。(柳枝泉)水上射複下,如柳枝然。(山鳥鳴)聲如山鳥。(鸞鳳吟)聲如鸞鳳。(報時水)(瀑布水)

(一造器之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況目中所列諸器,有非尋常斤斧所能造者,作造器之器(方圓規矩,就小畫大規矩,就大畫小規矩,畫八角、六角規矩,造諸鏡規矩,造法條器)。

傅青主醫術

太原古晉陽城中有傅先生賣藥時立牌"衛生堂藥鋪"五字,乃先生書也。青主善醫而不耐俗,病家多不能致。然素喜看花,置病者於有花木寺觀中,令善先生者誘致之。聞病人呻吟,僧即言羈旅無力延醫耳,先生即為治劑,無不應手而愈。

傅山父子

傅山字青主,一字公之他,太原人。母夢老比丘而生,生複不啼,一瞽僧至門雲:"即來何必不啼?"乃啼。六歲食黃精,不樂穀食,強之乃複食。讀十三經、諸子史如宿通者。崇禎中袁臨侯(繼成)督學山西,為巡按禦史張孫振誣劾被逮,山橐左右,伏闕上書白其冤;馬君常(世奇)作《義士傳》,比之裴瑜、魏邵。亂後夢天帝賜以黃冠衲衣,遂為道士裝。醫術入神,有司以醫見則見,不然不見也。康熙己未征聘至京師,以老病辭,與範陽杜越君異俱授中書舍人歸。山工分隸及金石篆刻,畫入逸品。子眉宇壽毛,亦工畫,作古賦數十篇。常鬻藥四方,兒子共挽一車,暮抵逆旅,輒篝燈課讀經史、《騷》、《選》諸書,詰旦成誦乃行,否即予杖。

姚蒙

姚蒙字以正,居邑之百曲港,明時以醫名於世。尤精太素脈,言人生死禍福每奇中。而性特異,其所可意者,與之談,娓娓不倦,至廢寢食;否即白眼仰觀,呼之不答,鎮日可無一語。是時醫名重海內,求者戶常滿。姚於貧人每施方藥,卻酬金,證如危險,日診視二三次不吝。至富者欲延,則於禮貌間苟不當意,往往勿顧。或問其故,曰:"此輩庫有銀,倉有粟,死亦何害?若貧者自食其力,妻孥賴之,安可死耶?"

時都禦史鄒來學巡撫江南,召蒙視疾;蒙欲辭,邑宰某迫之行。及入撫署,見鄒高坐不為禮,蒙即直視,噤不發言。鄒曰:"汝亦有疾乎?"蒙曰:"有風疾。"曰:"何不自療?"曰:"是胎風,不可療。"鄒即引手令診,蒙卻不前;鄒悟,呼座坐之。診畢,曰:"大人根器上別有一竅,常流汙水,然乎?"鄒大驚曰:"此予隱疾,事甚秘,汝何由知?"曰:"以脈得之,左手關脈,滑而緩,肝第四葉合有漏,漏必從下泄,故知之耳。"鄒始改容謝,且求方藥。曰:"不須藥也,至南京即愈。"以手策之,曰:"今日初七,得十二日可到。"鄒遂行,屆十二日晨抵南京,竟卒。

聖祖論醫

上留心醫理,熟諳藥性,嚐諭諸臣雲:"聖賢道理,俱有一定之論;至於醫卜星相,言人人殊。世間庸醫,於寒熱虛實率未能辨,南人喜用補,北人好用瀉,皆非適中之道。大抵溫補之藥,其效甚微;酷烈之藥,其效立見。方書所載湯頭甚多,若一方可療一病,何用屢易?西洋有一種樹皮,名金雞勒,以治瘧疾,一眼即愈。可見用藥隻在對症也。"

秦文恭薦名醫徐靈胎

康熙二十六年上訪天下名醫於諸大臣,無錫秦文恭公以吳江徐大椿靈胎對,征詣闕下。後以老病乞歸,亦文恭代奏。靈胎肥遁溪山,賣藥養母,品學兼粹,固宜名動九重也。

徐靈胎先生傳

先生名大椿,字靈胎,晚自號洄溪老人。家本望族,祖饑,康熙十八年鴻詞科翰林,纂修明史。先生生有異稟,聰強過人,凡星經地誌、九官音律,以至舞刀奪槊、勾卒嬴越之法,靡不宣究。而尤長於醫,每視人疾,穿穴膏盲,能呼肺腑與之作語。其用藥也,神施鬼設,斬關奪隘,如周亞夫之軍,從天而下,諸岐黃家目瞠心駭,帖帖讋服,而卒莫測其所以然。蘆墟迮耕石臥病六日,不食不言,目炯炯直視。先生曰:"此陰陽相搏證也。"先投一劑,須臾目瞑能言,再飲以湯,竟躍然起。張雨村兒,生無皮,見者欲嘔,將棄之,先生命以糯米作粉糝其體,裹以絹,埋之土中,出其頭,飲以乳,兩晝夜而皮生。任氏婦患風痺,兩股如針刺,先生命作厚褥,遣強有力老嫗抱持之,戒曰:"任其顛撲叫號,不許放鬆,以汗出為度。"如其言,勿藥而愈。商人汪令聞,十年不禦內,忽氣喘頭汗,徹夜不眠,先生曰:"此亢陽也,服參過多之故。"命與婦人一交而愈。有拳師某,與人角伎,當胸受傷,氣絕口閉,先生命覆臥之,奮拳擊其尻三下,遂吐黑血數升而愈。其他如沈文愨公未遇時,診脈而知其必貴;熊季輝強壯時,握臂而知其必亡。皆所謂視於無形聽於無聲者,其機警靈速皆此類也。

先生長身廣顙,音聲如鍾,白須偉然,一望而知為奇男子。少時留心經濟之學,於東南水利尤所洞悉。雍正二年當事大開塘河,估深六尺,傍塘岸起土,先生爭之曰:"誤矣,開太深則費重,淤泥易積,傍岸泥崩則塘易倒。"大府是之,改縮淺短,離塘岸一丈八尺起土,工省費而塘保全。乾隆二十七年江浙大水,蘇撫莊公欲開震澤七十二港以泄太湖下流,先生又爭之曰:"誤矣,震澤七十二港,非太湖下流也。惟近城十餘港乃入江故道,此真下流所當開濬者;其餘五十餘港,長二百餘裏,兩岸室廬墳墓以萬計,如欲大開,費既重而傷民實多,且恐橋泥倒灌,旋開旋塞。此乃民間自溶之河,非當官應辦之河也。"莊公以其言入奏,遂賦工屬役,民不擾而工已竣。

先生隱於洄溪,矮屋百椽。有畫眉泉,小橋流水,鬆竹鋪紛。登樓則太湖奇峰,鱗羅布列,如兒孫拱侍狀。先生嘯傲其間,人望之,疑真人之在天際也。所著有《難經經釋》、《醫學源流》等書,凡六種。其中利弊,剖析經絡,將古今醫書存其是、指其非,久行於世。子爔字榆村,儻倜有父風,能活人濟物,以世其家。孫垣,乙卯舉人,以詩受業隨園門下。袁子才為先生作傳,並述丙戌秋袁左臂忽短縮不能伸,諸醫莫效,乃拕舟直詣洄溪。旁無介紹,惴惴然疑先生之未必見也;不料名紙一投,蒙辟門延請,握手如舊相識,具雞黍為歡,清談竟日,贈丹藥一丸而別。李蒪溪謂隨園曰:"有是哉?子之幸也!使他人來此一見,費黃金十笏矣。"其為世所欽重如此。先生好古,不喜時文,與隨園平素意合,采其嘲學究俳歌一曲,載詩話中以警世雲。

葉天士遺事

雍乾間吳縣葉天士名桂,以醫名於當時。自年十二至十八,凡更十七師,聞某人善治某證,即往執弟子禮,既得其術輒棄去。生平不事著術,今惟存《臨證指南醫案》十卷,亦門人取其方藥治驗,分門別類,集為一書,附以論斷,非盡天士本意也。世稱天士為天醫星,亦非真有確據。相傳江西張真人過吳中,遘疾幾殆,服天士方得蘇,甚德之,而籌所以厚報。天士密語之曰:"公果厚我,不必以財物相加,惟於某日某時過萬年橋稍一停輿,謂讓橋下天醫星過去。"真人許之。而是日是時天士小舟適從橋下過去,城內外遂喧傳天士為天醫星矣。

天士宿學虛心,為一時之冠。其老母病熱而脈伏,甚似寒證。天士審證立方,其難其慎,中夜獨步中庭,搔首自言曰:"若是他人母,定用白虎湯。"其鄰叟亦行醫者,竊聞之,次早到門獻技,用白虎湯一劑而愈,其名頓起,而不知其出於天士也。一日徒步自外歸,驟雨道壞。有村夫素識天士,負以渡水,天士語之曰:"汝明年是日當病死,及今治,尚可活。"村夫不之信。屆期瘍生於頭,舁至天士門求治,與金遣之,曰:"不能過明日酉刻矣。"已而果然。又嚐肩輿行鄉村間,適有采桑少婦,天士令輿夫往摟抱之。桑婦大怒詈,其夫亦扭輿夫毆打,天士從旁解之曰:"此婦痘疹已在皮膜間,因火盛閉不能出,此我設法激其一怒,今夜可遽發,否則殆矣。"已亦果然。有木瀆富家兒病痘閉,念非天士莫能救,然距城遠,恐不肯來,聞其好鬥蟋蟀,乃購蟋蟀數十盆,賄天士所厚者誘以來,出兒求治,天士初不視,所厚者曰:"君能治兒,則蟋蟀皆君有也。"乃大喜,促具新潔大桌十餘,裸兒臥於上,以手展轉之,桌熱即易,如是殆遍,至夜痘怒發,得不死。

有外孫甫一齡,痘閉不出,抱歸求治。天士難之,女憤甚,以頭撞曰:"父素謂痘無死證,今外孫獨不得活乎?請先兒死。"即持剪刀欲自刺。天士不得已俯思良久,裸兒鍵之空屋中,自出外與博徒戲。女欲視兒,則門不可開;遣使數輩促父歸,博方酣不聽,女泣欲死。至夜深歸,啟視則兒痘遍體,粒粒如珠,蓋空屋多蚊,借其噆膚以發也。鄰婦難產數日夜,他醫業立方矣,其夫持問天士,為加梧桐葉一片,產立下。後有效之者,天士笑曰:"吾前用梧桐葉,以是日立秋故耳,過此何益?"其因時製宜之巧如此。

某公子生二十餘年,素席豐厚,父為某省製軍。是秋登賢書,賀者盈門,公子兩目忽紅腫,痛不可忍。延天士診之,天士曰:"目疾不足慮,當自愈。愈後七日內,足心必生癰毒,一發則不可治。"天士平日決死生如燭照,不差累黍,公子聞是言,不覺悲懼求救。天士曰:"此時不暇服藥,當先擬方散毒。如七日內不發,方可再議。"急求其方,曰:"息心靜坐,以左手擦右足心三十六遍,以右手擦左足心三十六遍,每日如此七次,俟七日後再來診治。"如法至七日,延天士視之,曰:"目疾如先生言已愈矣,未審癰毒能不發否。"天士笑曰:"前言發毒者妄也。公子為富貴中人,事事如意,所懼者死耳,惟以死動之,則他念俱絕,一心注足,手擦足則心火下行,目疾自愈。不然,心益躁,目益痛,雖日服靈丹,庸有效乎?"公子笑而厚酬之。

以醫致富,然性好嬉戲。懶出門,人病瀕危,亟請不時往,由是獲謗;然往輒奏奇效,故謗不能掩其名。以高壽終。

葉、薛二醫

葉天士,蘇州人,名醫也。其母老矣,偶患病,天士自治之不效,遍延城內外醫家治之亦不效。病日甚,天士憂之,問仆曰:"此間醫士,尚有學問深而名未著者乎?"仆曰:"後街有章某者,平日自誇技術過主人,然求其診視者亦寥寥也。"天士駭然曰:"能為大言,當有實學,速請之。"仆奉命往。章細問病勢何如,主人何所為而急迫,仆曰:"太夫人服藥無效,病勢日增,主人終夜彷徨,口中惟道'黃連'二字不已。"章默識之。至門,延入診視畢,章索向日所服藥方觀之,沉吟良久,曰:"藥與症合,理宜奏效,但太夫人病由熱邪鬱於心胃之間,藥中須加黃連,始能愈也。"天士躍然起曰:"吾久欲用此,因家母年高,恐滅真火,故不敢耳。"章曰:"太夫人兩尺脈長而有神,本元堅固,且有病則病治之,用之何害?"天士大是之。一劑而安,再投而愈矣。天士大喜,踵門拜謝,酬以杯緞,百金副之。章固辭,曰:"鄙見偶符尊意耳,何足言謝。先生他日若肯為某緩頰揄揚,則某之蒙惠多矣,尊貺不敢當也。"強致之,不得已而後拜受。後有求天士治病者,天士謂之曰:"章某術過於我,可請治之。"章從此聲價頓起,家累千金。

又乾隆壬申馮在田先生館於楓橋蔡輔宜所,夏日輔宜自外歸,一蹶不起,氣息奄然,因急延薛生白治之--薛亦蘇州名醫也。及其門,已他往矣。追至某所,以重金賂其輿夫,飛馳而來,則輔宜口目悉閉,六脈皆沉;少妾泣於旁,親朋治後事。生白曰:"此虛厥也,不必書方,投以獨參湯,無弗愈者。"言畢拱手上輿,匆匆去。眾相顧莫敢決,在田曰:"予雖不諳醫理,然聞服參不效,則病為參錮,他藥不可挽矣,盍再請一醫以決之?"有符姓者,常熟人,設醫肆於楓橋,與輔宜同裏閈,因邀之入視。符曰:"此係中暑,當服清散之劑,人參不可用也。"眾以二論相反,又相顧莫敢決。在田曰:"吾聞六一散能祛暑邪,有益而無損,盍先試之?"皆以為然。以葦管灌藥入,輔宜漸蘇,符遂用解暑藥投之,一劑而起。輔宜厚酬之,並向在田叩首曰:"非公力持其事,則吾為薛生白所誤,已為泉下人矣。"符之名由此大著。

蒙古醫士

定製選上三旗士卒之明正骨者,每旗十人,隸上駟院,名蒙古醫士。禁廷執事人有跌損者,鹹令其醫治,限以日期報愈,逾期則懲治焉。齊息園侍郎墜馬傷首,腦涔涔然。蒙古醫士以牛脬蒙其首,其創立愈。故時有秘方,能立奏效,非岐黃家所能及。著名者有覺羅伊桑阿,以正骨起家,其授徒法,先將筆管戕削數段,紙包摩挲,使其節合如未破者,然後如法接骨,皆奏效。

戴可亭得納吸法

戴可亭相國於任四川學政時,得疾似怯症。成都將軍視之,告以有峨嵋山道士在省,盍請治之,因邀道士至署。道士謂與其有緣,病可治,因與對坐五日,教以納吸之法,由是強健。道光乙未年正九十壽,精神步履如六十許人,惟重聽耳。問及飲食,言每日早飯時食稀粥多牛茶碗,晚餐時食人乳一淺碗,曰:"即此飽耶"。戴拍案大聲曰:"人須吃飽耶。"年九十六卒。聞戴飲食如此者多年,蓋峨嵋道士傳有秘法也。

名醫治中消病

祥符孫雨農(育均)言昔汴人有得中消病者,日食米一二鬥,腹日以膨亨,麵日以黃瘦,而身日以饑憊,人無能救藥者。聞某縣有名醫,往就之診,醫開一方,僅砒霜四兩,別無他物,且戒之曰:"汝忍饑不食兩日,然後食之,食必盡,否則不救。"眾無不駭且怪者。又以其名醫也,姑減半食之,則噭然大嗀,吐出白蟲數十枚,其長六七寸不等,皆死矣。於是腹稍小,饑稍瘳,而尚未霍然也。複詣名醫請診,醫唶曰:"汝必食藥未盡也。凡汝之一食即消者,皆此蟲為之;今僅殺其半耳,餘不能救矣。"問:"再食之可乎?"醫曰:"不可。夫蟲既食人之食,亦有知識。吾之開砒霜四兩者,乃酌量蟲數而投之,蟲慣食人之食,故於久饑之後,一見即食。彼已見前蟲之死,肯再食乎?蟲既不食,則砒毒汝自當之。今汝食之則以砒而死,不食則以蟲而死,均之死也,複何言。"病者不聽,食之果死。

痘醫

五茸痘科某,精於術,頗馳名。惟性耽盤龍之癖,一入局,流連不肯止,雖親友相邀不顧也。距城十裏許,一富家遺腹子,痘患甚重,放舟敦請,時某正興高采烈,徹夜不休,至明晨方才住手,欲行而潮水已涸。蓋茸城與歇浦相近,潮汛按時漲落,而西北鄉河道又淺狹,非潮漲不能行。無奈候至晌午,始行解纜,洎至,夕陽已西下。入視之,其子僵臥床頭,氣息已不續矣,大驚欲退。主婦泣而前曰:"先生來何暮也?"某言為潮水阻遲。曰:"何不改乘肩輿,餘家豈惜重資耶?爾耽於賭,不顧他人性命,若早來,當獲治。今若此,先生雖不殺此子,此子實由先生而死。昊天不吊,先夫早世,僅留此一塊肉,以期接奉宗祧。今後顧空空,未亡人何以見亡夫於地下?先生力能救則已,否則既為所誤,須當抵償,休思返矣!予亦痛不欲生,願與俱殉。"言已反扃其戶,左手持砒,右手執刀,置之幾上,曰:"二者惟爾所擇。"

時家人旁立,勸謂"先生名手,既遲遲而來,必有妙術處此,請勿急"。某至此窘甚,股栗不能出口,半晌始思得一術,吃吃而言曰:"某祖上曾傳有秘方,然未經試驗,效否不可知,無已姑試之。"即時遣人抵家取至,視之末藥也。囑將病兒仰臥於地,周身裹以綿紙,上鋪黃沙,以藥衝熱酒遍灑之,弗令幹,幹則再灑,如是數次。終夜彷惶,屏息坐待,守至黎明,微聞氣息,驚疑不敢定;逾時見手足稍動,揭視之,則通體痘漿迸溢,胸窩已漸溫熱,大喜,乃抱兒於床;旋口眼亦開,即投以方藥,毒氣盡出,神誌頓清矣。午後某辭以門診欲歸,主人留待複治,謂門診有生徒可代,醫資當倍償,如嫌寂寞,此處有人陪奉。爰邀親串日與盤桓,作竹林之戲,蓋投其所好也,且供膳亦極豐盛。某於是幾樂而忘返矣。

時遠近聞之,轟傳某有起死回生之術,凡患痘者皆踵門求治,較居家時竟利市三倍。閱數月其子全愈,乃告歸。主婦出三千金為謝,某固辭,謂此非己所能,乃尊府祖上積德應不乏嗣所致,實不敢貪天之功,況就近惠資,數已不菲,重金斷難領受。主人使人強送之舟。某歸,以此金建一石橋,今雲間穀陽道中長壽橋,相傳即某所建,用以祝其子也。自此某有請即行,不敢複有遲誤。每向人述及往事,謂至今思之,猶覺心悸雲。

劉醫

醫士劉某,直隸大名人也,其人內方外圓,因是交遊益廣。一夕有書吏某延劉至其家,款於複室,跪求鴆劑。劉扶起曰:"此易事耳,何禮為?雖然,當以實告我,否則弗為也。"某乃言:"皂役黃某娶孀婦魏氏,攜有前夫女,年已及笄,既美且豔,仆已親其體矣,齧臂之盟,刻不能忘。奈黃某明知故昧,複以女許某針工,納采有日。但聞針工病劇,料必延先生診察,敢請先生鴆之,以成我兩人之好,雖刻骨以報,固所願也。"劉曰:"易耳。彼如延我,自當遵教;彼如不延我,亦可向同道中作說客耳。惟人命至重,何以答我。"某請以百金為壽,劉曰:"何其輕也。"拂衣將去,某複挽留再四,即奉二百金,始諾之。臨別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遂去。

閱數日,某偵知劉為某針工盡心調治,疾方漸痊。某大怒,登門索貲。劉曰:"貲尚在。"某曰:"我豈為貲?汝太喪心耳"。劉掀髯笑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汝謂我喪心,我不至法庭無以償汝貲。"某雖憤熱,然亦無可如何。劉旋以是金為某針工製備妝具,娶魏氏,成伉儷矣。其行事固亦足異也。

醫 三 則

昔有紹興某公作宦江南,攜眷以往。行過常州,其妾忽臨蓐,欲產而不下,勢甚危迫,遂於奔牛泊舟,覓醫治之。夜將半矣,其仆上岸,見一旅店猶未閉門,入而詢其店主,答曰:"醫生惟呂城鎮某姓者最精妙,但離此尚十餘裏。"仆告以急,店主曰:"若然,則吾鄰某人向亦知醫,東首十餘家是已。"仆如所指往叩其門。醫者素於臨街樓上臥,問是何人,仆以難產奉請告。醫者起而謂其妻曰:"可取冷水來洗麵,我將往焉。"仆於門外聞之,誤聽囑以冷水洗麵,然後醫治,遂飛奔回船,告之主人,如法治之。其妾正在昏眩間,忽為冷物所激,不覺其氣一吸一鬆,而子門開,兒脫穎矣。適醫者至,主人大喜,請其定一產後方,厚酬之而去。醫者自此其名大著。

又醫士童姓者,居仁和之獨山村。一日有謝村人邀之,童命工人操舟往。至則乃患隔症者,心胸飽悶而腹甚饑,食之即吐,不穀食者月餘矣。童以開膈調胃之劑治之。其家留飯而酒甚佳,飲之至醉,下船時行步踉蹌。工人謂之曰:"適買桐油一瓶,貯於頭艙,幸勿絆翻。"童曲身手提油瓶,置之穩處,口中誦曰:"桐油、桐油。"適送者在岸,問藥中當用何引,童方言"桐油"二字未竟,遽答曰:"桐油。"遂入艙昏然而臥。到家後,工人問曰:"桐油食之即吐,適才何以加諸藥中?"童知為醉中囈語也,強辭答之,心念此病不食已久,若一大吐,必至元氣散而不救;欲往止之,而路遠時久,料已服藥,遂任其自然。次日將曉,聞叩門甚急,童驚以為病者死矣,使其妻問之,答曰:"昨晚服藥後忽大吐,濃痰無數隨之而出,今胸隔已寬,思欲食粥,特請再往視之。"其妻恐病家紿以往而辱之,答以業已早出,少頃自來。童隨潛赴謝村探之,病果漸痊,遂至其家,以清理之藥投之而愈。蓋病者積痰上膈,他藥不能動,得桐油吐之而始出也。嗣後求治病者無虛日。

又予友沈君懷清,壯而授室矣,未經出痘。某年赴試郡城,偶染時痘之氣,歸家發熱,遍體紅斑,醫家治之而痘不肯透。時值黴征,其家市驅穢辟濕之劑,焚之以除潮氣,若大黃、蒼術、白芷之類鹹列焉,與治痘藥同於肆中市歸,置於一處。其家人誤以其藥煎而使服之,躁熱愈甚,煩悶不堪,舉家驚惶,鹹以為必死矣。未幾紅斑裂而紫血流,沉沉睡去,及醒則熱已漸解,由此而痘起、而上漿、而結痂,不日全愈。醫家以為本屬不治之症,得燥烈之藥,攻火毒而出之,方可醫治。然此等劫藥以誤服而見神奇,醫者斷無此大手段也。

萃 仙 丸

康熙癸酉十月三日,戶部尚書山東王騭奏事上前,上問:"卿年幾何矣?"騭對曰:"臣不敢隱,臣今實年八十。"上問:"居常用何藥餌?"對曰:"向者科臣陳調元貽臣一方,名萃仙丸,非有奇草異味,而甚能益人。調元服之,八十尚生一子,存年九十六歲。臣亦用之日久,以是幸享餘齡,效犬馬之報於陛下耳。"上命以方進。次日恭繕進呈,上見騭跪起輕捷,顧左右曰:"八旬之人,矍鑠如此,真福德老翁也。"騭出即敕太醫院依方修合,其方用白蓮蕊(陰幹,四兩)、川續斷(酒炒,三兩)、韭子(微炒,二兩)、枸杞子(四兩)、芡實(四兩,乳汁拌蒸)、沙苑蒺藜(微炒,四兩)、兔絲餅(二兩)、覆盆子(酒炒,二兩)、蓮肉(乳汁拌蒸,三兩)、懷山藥(二兩,乳汁攔蒸)、赤何首烏(四兩,九蒸九曬)、破故紙(三兩,酒炒)、核桃肉(二兩)、龍骨(三兩,水飛)、金櫻子(三兩,去毛)、白茯苓(二兩,乳汁拌蒸)、黃花魚鰾(三兩,炒成珠)、人參(二錢),煉蜜丸如梧子,淡鹽湯下。武進鄒言倫常遊其門,聞之王曰:"吾自中年以後,所禦孌童姹女,共六十有八人,而體未嚐疲,萃仙丸之力也。"此語入邪,不足為訓。

解砒毒方

紀文達筆記雲:歙人蔣紫垣流寓獻縣程家莊,以醫為業。有解砒毒方,用之十全,然必邀取重貲,不滿所欲,則坐視其死不救。一日暴卒,見夢於居停主人曰:"吾以耽利之故,誤人九命矣。死者訴於冥司,判我九世服砒死。今將赴轉輪,賂鬼卒得來見君,以此方奉授。君能治以活一人,則我少受一世業報也。"言訖泣涕而去,曰:"吾悔晚矣。"其方以防風一兩研為末,水調服之而已,無他秘藥也。又聞諸沈丈豐功曰:"冷水調石青,解砒毒如神。"沈丈平生從不妄語者,此方當亦有驗。

鬆 苓 酒

張文敏公(照)獻製酒方:於山中覓古鬆,伐其本根,將酒甕埋其下,使鬆之精液吸入酒中,逾年掘之,色如琥珀,名曰"鬆苓酒"。

湖南祝由科

趙甌北雲:"湖南有祝由科,能以符咒治病。餘與陳玉亭同直軍機,時皆少年,暇輒手搏相戲。玉亭有力,握餘手輒痛不可忍,餘受侮屢矣。一日在郊園直舍,餘憤甚,欲報之,取破凳一桄,語玉亭:'吾閉目相擊,觸餘桄而傷,非餘罪也。'餘意閉目則玉亭必不敢冒險來犯,而玉亭又意冒險來餘必不敢以桄擊也。忽聞桄端搰一聲,驚視,則玉亭已血滿麵將斃矣,蓋桄著唇間也。急以湯灌之始蘇,呼車送入城。是日下直,餘急騎馬往視玉亭,而馬忽跳躍,餘亦跌死半刻方醒。及明日見玉亭,玉亭故無恙。後其家人語餘奴子,始知餘之跌,即玉亭所為祝由科,能以傷移於人也。

"方術妖符,固有不可以常理論者,然湖南葛益山以此治病,最擅名,人稱'葛仙翁'。餘在滇時,將軍果毅公患左肩一小瘤,本舊時騎馬跌傷臂,其筋擎結而成者,至是為庸醫所誤,皮破不能合。滇撫明公德特為招致葛仙來治之,用符水噴患處,刀割去腐肉,愈割而瘤愈大,竟不效而去。"

柱僧

順治元年夏五月,嘉興裏街徐圃臣,偕同人三五,中堂暑話,聞堂柱中膊膈三響,柱忽開裂,跳出一緇衣雛僧,長二寸許,背負黃袱包,繞地疾走。眾皆駭愕,環而逐之,隨手攫得,咥然有聲,以漆盒緘覆,移時闃寂,啟視則化為燕窩,殘泥零落,他無所有。是時天下初定,王師南下,所至歸命,禾郡已改服薙發矣。而人情搖搖,潛蓄異謀,適遇柱僧之怪,亟召術者黃姓占之。黃顰蹙良久曰:"此大不祥。夫僧者,薙發之象也;負包而走者,無家可歸也;燕泥零落者,破巢之下無完卵也。吾郡其有大厄乎?"未幾徽人入禾,倡亂舉兵,王師聞變,自閩返旅,攻城城陷,焚戮之慘,竟符前兆。

李星來善易數

德州李源星來,順治丙戌進士,授河間令,有能稱,罷歸。為人和易謙退,好讀書,至老不倦。於古今河渠漕、屯兵農諸事,討論尤精。《濟南府誌》稱源歸裏後築退庵,因以自號。植花竹,購圖書,善談易數。昆山顧先生聞而歎曰:"今之管輅也!"(按:亭林稱源為北李家。)

半仙

李道人言未來事多奇中,甲午從山東入京,皆稱為"半仙"。朱少宰鼎延有子應順天試,詢得雋否,李大書雲:"有田皆種玉,無馬不成龍。"朱以為嘉兆,及榜發,解首乃田種玉,而末名馬成龍也。梁司馬清標嚐邀之飲,同會六七人,請預道今夕事,李即書片紙置燭檠下。頃之座中共話關壯繆出處,俄有致書與梁者,發視無一字,翻柬背則字在焉。李因取紙出視雲:"客所談者皆關公事,有送柬者至,顛之倒之,大可笑也。"眾皆拊掌久之。

李 神 仙

利津李神仙者,占卜、射覆多奇中。霑化李吉津宮詹(呈祥)在京師,一日問李前程事,李書一聯雲:"洗耳自同高士潔,披襟不讓大王雄。"後半載宮詹以建言流徙出關,途次永平,有一秀才迎道側,具刺自言貧苦求資助,視其名則高士潔也,大駭歎。及出關,一守備王姓素受宮詹恩,聞公至,遠來相送,因為誦前詩,及第六句,王駭曰:"雄即某小字也。"李公太息,以為定數不爽如此。至康熙元年詔許生還,李公一日偶舉此事語長洲尤太史展成,尤又駭曰:"此詩乃某昔年戲作《論語詩》中之一也。"李今已老,尚往來燕趙齊魯間。

李坤

蔡琠字玉汝,閩人,以明經仕為粵東令,罷官不歸,流寓山寺。一日於市肆獨坐,忽有道人虯髯偉幹,顧盼甚異。蔡揖之坐,詢其姓名,曰:"秦人李坤,居華山數十年矣。"因延至寺寓,見蔡案上有《周易》,曰:"頗讀此乎?"蔡曰:"然。"試舉一卦,蔡為述其師說,曰:"全未,全未。"李因拜求其學,曰:"可齋戒拜天四十九日,拜老夫亦如之,然後可教。"如其言。乃為剖晰"河洛"精義,皆出程朱之外,蔡因旁及天文、樂律、奇開、太乙、六壬諸術,曰:"此皆《易》之一端耳。"出一小篋,隨所問,刺取諸家之書,為蔡指示。書凡幾百卷,皆出篋中,篋才方寸,而書不窮,竟不能測也。留止五年,盡得其奧。將別去,語蔡曰:"此後二十年癸醜歲汝必遊京師,是歲十二月二十日即當扃門戶,百日不見一人,否恐不免,慎之慎之!更幾載某歲某日與汝相見房山。"

康熙十二年癸醜蔡客京師,如其所戒。是時果有妖人楊起龍之變,都門戒嚴,多所刑戮,至二三月始定。又二年乙卯某月日忽有童子叩門,雲師在房山相待。蔡疾馳往,道人獨坐樹下,與語移晷,別去,雲將歸華山舊居。蔡以《易》卜垂簾都門,吳天章(雯)與之遊,雲學《易》者率莫測其蘊也。薛廷尉大武(奮生)雲坤字果成。

神卜

方翁尚節字石卿,賦溪人,長不滿五尺,背傴僂,多笑,兩頰薰然嚐如有酒。少入家塾,受經書,時時睡不聽,語及卜筮則意解。有道士者,不知其所從來,一見翁即注目久之,曰:"是子風骨,當得半仙。"則授以郭璞《易洞林》,批郤導窾,開示方便,則喜心翻倒。嗣是遂學為卜,卜亦遂時得八九。

遊郡城,依白山宋公維藩為東道主,連歲或不歸。方春始和,白山必令翁卜以占歲祥。一日卜畢忽呼:"奇!奇!"語白山曰:"今歲當有人自天子所來召君者,謹識之。"白山囅然曰:"所以煩君卜者,姑以問安否何如耳。窮閭厄巷,與外間絕,孰為我翰音登於天者,而有命自天乎?君無乃為佞乎!"翁曰:"書言之固然。謂予不信,則卦書不可用也。"是為康熙戊午,是歲也,天子開製科。有刁公子者,豪舉士也,舊與白山為碩交,方壯遊時,縻白山金錢無算,已乃別去,闊焉不聞問者曆年。會製科開,公子念白山厚意久不報,自從其所屬相知有氣力者以白山名上,遂登辟書。白山初不知也,辟至,乃歎翁為神。遠近好事者爭請得客舍養之,然翁非身力不以衣食,自垂簾市中,約日可千錢許,則下簾。而當春秋校試,翁決多士利鈍,巧發奇中,則傾城士舉趨翁,翁輟洗吐哺以迎之,夜或申旦不寐,簾至累旬不得下。

嚐有徐氏子啟翁占;徐氏子,族甥也。既發占矣,翁乃寸寸裂之,期以旦日早臨,得為甥複意之。徐氏子旦日臨,翁為複意之,則以卦錢擲地曰:"餘老矣,死期將至耶,何乃得此不驗語?昨占至不祥,於法當考下下,餘疑非心齋,故筮瀆不告,特戒甥以夙興,而故兆複見。固有善文如吾甥,而得下下考者乎?其鬼不神,吾將安仗?餘殆將死也。"頃之案發,徐氏子果考下下。自是名益大噪,於人來占者更相複奪,至無著手處,則就占他所而付翁決之。翁決之,多非凡所見,而如應影響,時為之語曰:"文石畫,石卿卦,千石萬石兩無價。"文石者,汪氏名漢,以丹青馳譽公卿間,亦吾邑人。因舉以偶翁,稱"兩石"雲。

翁不善作家,亦自卦命薄。不肯治生產業,歲中所得手滿錢,即緣手散去。其歿也,至不能名一錢。方樸山曰:"翁在族中,於餘為曾王父行,亦頗言人祿命,顧多不仇。餘墮地時,翁謂暗合三奇,當鼎貴,而宿留不偶乃若是。初議昏吳氏,翁以兩美必合賀,而婦中道夭。族子某生,翁推日辰,驚與商文毅公吻合,因怪且歎此積不善之家也,安得有是,得毋日辰舛耶?先君子恕齋公笑曰:'此非卜筮所能定也。'"

翁卒後,有鄭君明暹能以六壬占,然時時失之,去翁遠甚;其所為水仙術,則頗奇。水仙者,人來稽疑,條舉件係,自書黃紙為箋,複自緘訖,明暹乃為押緘上,並書符火之,潔明水一盂,幕以布,端坐,口中喃喃然,頃之水上有字隱起,叩無不答者,而多作韻語,明暹誦之授其人。或傍人代錄之,然水上字獨明暹見,餘人不省也,過後多驗者。憶雍正癸卯亡弟藥房銳意試三場,卜之水仙,水仙書十三字予之雲:"兔且走,龍亦飛,七九之間數不違。"藥房得之則大喜,謂歲且卯兔也。上初改元,故曰飛龍,辰亦龍祥也,而弟以丙辰生,脫兔不距,飛龍在天,千裏當不留行矣;然亡何而病,病竟不起,以八月十六日奄逝。有解之者曰:"走且飛,言不久居此也,介七九之間為八,以卒之月告也。"泴七九而計之,其數十六,則並以日告也,故曰"數不違"。其無一字虛設如此。而先是康熙辛卯在會城為包氏、徐氏決科,言中失之事,亦不爽毫末。以水仙語未悉,故不書。

明暹亦邑人,幼為道士,坐事戍宿遷,遇道人,授以相墓田法,並水仙術授之。使占墓田吉凶,曰:"子言之無文,可以筆劄代唇舌也。"其後以肆眚歸裏,遂行其術裏中。方問仙時,觀者如堵牆,皆聽而虛其後,有為之背者則斥之。

戚瓶穀占驗之學

德清戚瓶穀學士麟祥,逮事聖祖,供奉書房有年,文章風采,與敬業懷清望相埒;尤通河洛之學,每祈禱晴雨,上命占驗,不誤晷刻。憲廟嗣位,尤重之。未幾引病歸,忽以事戍寧古塔,學士曰:"吾不能逆睹以及於難,亦數也。雖然,某年吾當歸。"及期,其第三子弢言宰連江,請於大府而乞恩焉,果得歸。見歸安章給諫所為《戚孝子傳》。夫學士邃於數學,而仍無免禍之方;連江篤於孝思,而卒有回天之力。士大夫立身處世,可以知所務矣。

徐念祖通壬遁之術

徐大令念祖,桐鄉人,宰蒙陰,稱神君慈父,詩文書法力追古人,餘事通壬遁之術。乾隆乙醜二月,翰林錢嶼沙琦屬課與分校否,大令曰:"魁罡並到,喜氣非凡,意元卷出公房乎!"會元蔣元益、狀元錢維城果皆出其門,後並官六卿。蒙陰獄逸囚,課之,當在治東三十裏外水草之交,為陰人所察,躬率役追捕,半日餘不得。過小村落,令役具餐,自憩柳下,遙見一池中有叢草,回顧有老嫗立簷間,注目向池,若意喻者,飭投入池,遂擒之。囚蓋立水中央,手縈眾草覆其頂。凡奇中多類此。

朱某測字

周櫟園著字觸,非今之街頭賣卜人所能知也。相傳清初慕天顏撫吳日,吳三桂開藩滇南,心懷叵測,遣使詣慕借餉焉。慕躊躇莫決,聞上津橋有朱某者,善測字術,召而語故。適幾上有紅柬反置,隨指"正"字為枚,朱曰:"'正'字之形近於'王',王心已亂;且柬正麵合幾上,正而反矣。以我卜也,餉不可假。"慕從之,已而吳果反。有人以"武"字為枚,問當有後否,朱曰:"絕矣,一代無人自此止。"

"因"字三測

乾隆丁卯孟瓶庵於榜前請人測字,以餘茶書一"因"字於桌上,其人曰:"此為國中一人之象,君必為此科解首矣。"旁一友躍然曰:"我亦就此'因'字煩君一測。"其人曰:"君此科恐無分,或後此有恩科亦必中,蓋彼'因'字係無'心',君'因'字係有'心',以'因'加'心',有'恩'字象也。"旁又有一友以所執折扇拍桌曰:"我亦以此'因'字,煩君一測。"其人斂眉蹙然曰:"君之扇適加'因'字正中,有'困'之象,其終於一衿乎。"後三君皆如其言。此人惜不傳其姓名。

範 時 行

乾隆三十九年間,蘇州範時行者,以相字來上海,寓於紫陽觀中。所言不多而義理明徹,吉凶禍福,指示若神。每日以得錢六百為率,過此則垂簾謝客,絕似君平之賣卜也。一人拈"棋"字以問終身,範曰:"'其'字之下加'石'為圍碁之'碁',加'木'為象棋之'棋'。圍棋越著越多,象著愈著愈少。今君之'棋'字係象棋,自君出世以後,恐家業人口漸漸消磨矣。"曰:"固也,我日後究竟何如?"範曰:"君家居總無佳處,若能出外,當有機緣,然十分得誌則未也。"問:"何以故?"範曰:"卒一過河,便可縱橫而走,但行僅一步,不暢意馳驅耳。"

有以"義"字占終身者,範問生年何屬,答以屬羊,範曰:"難矣,'義'字分開,則上為'羊'而下為'我'。問'屬羊者何人',曰'惟我'。問'我有幾人',曰'止一屬羊者'。以此觀之,君當以孤身終,眷口恐不能有也。夫終身既無眷屬,則機緣際遇,安得而佳?其他可無庸再問矣。"

一剃頭者盛其冠服而往,拈"村"字問之。範曰:"木以長材為貴,一寸之木,亦何所用?"因以指拈筆杆橫而撚之,複曰:"一寸之木,亦何所用?"其人以為道其剃刀之柄也,驚而失色。範曰:"君勿自隳其誌也。凡事若肯努力,則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後其人跟官出外,果發大財。一人以"風"字問所孕男女,範曰:"'風'字之形似鳳凰冠,乃女人品服;且移'蟲'字於'兀'旁,則為'虺'字,《詩》雲'維虺維蛇,女子之祥',所孕為女無疑。"後果然。

測字奇驗

自星卜相而外,又有拆字之術,昉於宋之謝石,亦能決禍福、斷榮枯。

我滬擅其能而有驗者,乾嘉時有沈衡章,問休咎者趾相接。有犯越獄宵遁,捕役往問,拈得一"鸚"字,沈曰:"鸚鵡能言之禽也,舌慧而身不自藏,卒為人所羈執;且鳥而嬰,羽毛未豐,其能遠逸乎?去此當近,速捕可得。"問往何方,沈瞥見雀跨後簷,曰:"可往後麵坑廁中覓之。"如其言果獲。邑侯神其技,給"機測如神"匾額,懸廟園清芬堂之西偏,俗呼為董事廳者,蓋沈所安硯處也。鹹豐庚申西兵駐園,其額始毀。

稍後又有陸學海者,五六歲時,父抱懷中,即能握管拆字,長遂以此為業,老而益精。有以求財問者,拈一"也"字,陸曰:"無望也。地無土,難栽棲鳳竹;池無水,難養化龍魚。"矢口如此,而十中八九。沈軀頗偉,陸貌清臒,皆意致閑雅,無江湖習氣。陸亦設硯於廟之真君殿,惟素自矜貴,日不逾百字耳。

星士方進

星士方進判人休咎祿命均奇中。順治三年,巡撫張存仁與明兵夾江對壘,部下兵丁張榮者叩進推算,判榮以二月初二應死於兵。榮懼,盜馬而逃,為邏者所獲。存仁鞫之,榮述方進推命之故,逮進至問曰:"汝推張榮今日應死,汝推自命若何?"進曰:"我命不死,但責三十板,枷三個月耳。"存仁笑曰:"我偏不打汝。"竟將榮斬訖,方進枷號三個月,遍示合城雲:"方今正在將士用命之秋,術士方進妄談禍福,煽惑軍心,以致張榮盜馬欲逃,除將張榮正法外,方進枷號三個月,以儆將來。"夫方進之術,可與郭景純頡頏矣。但祿書命中榮枯得失,理或有之,豈責三十板、枷三個月亦載於中耶?蓋必別有異術,假祿命以神其說耳。

子平奇驗

德清蔡翁精子平之學。一日史胄司夔過訪,蔡告以南中生一孫,推其命頗富厚,若遲一時則大貴。史叩其日時,大驚曰:"於今歲得子,正其日月時也。"蔡曰:"此兒必入閣。"即今文靖公貽直也,京師傳為佳話。康熙辛酉胄司攜眷入都,泊舟水驛,生子。家人往來岸上,聞一鐵工家亦生一子,問其時正相同,歸告胄司,心識之,字之曰"鐵崖"。後二十餘載,文靖已官清禁,胄司南歸,複經其地,欲驗舊事,親行訪之,則門宇如故,一少年持斤斧操作甚勤,問之則辛酉某日生者也。公歸竟夕不寐,既乃悟,語客曰:"此四柱中惟火太盛,惜少水製,幸生舟中,得水氣補其缺;若生於熔冶之地,則以火濟火,全無調劑矣。"

生同年月日時

人有生同年月日時而命絕不相似者,星家因言所生之地有不同也。汪文端公廷珍與盛京成司馬書同年月日時生,汪進士第,成僅一舉;汪官六品,成必五品;汪五品,成則四品;成官侍郎,汪則三品,官階每成大一級。今汪官尚書,而成猶侍郎,其爵位猶不甚相遠。所可異者,二公麵貌酷肖--八字同而乃麵貌亦同,此則罕聞事也。其曩時丁內外艱年歲亦略相同。

汪 閣 學

仕宦之通塞,實有子平所不能推者。休寧汪薰亭閣學滋畹,凡日者皆言官不過同知,困頓場屋。始就鹽場大使,乾隆戊申赴部候選,自分風塵夢,不作大羅天上客矣。候選者每月朔到部投供,閣學平生喜鬥馬吊,一日歡會,繼之以夜,次日為月朔,不忍舍之散,同室人有投供者,倩之代,同室人到部忘之。是月出缺,汪以月朔未投供也,不得選,懊恨無及。不得已入圍應試,是科獲售,聯捷成進土,官翰林,不二十年至內閣學士。使同室者一為投供,則早已執手版聽鼓轅門矣。然平生不知幾經精子平者推算,竟無一許其為木天人也,亦異矣哉。或曰凡鄉居無日規,即有之,或遇陰晦,則誕生之時多由意度,蓋時辰不得真也,理或然歟?

王、陳二瞽

石門鎮北有張、李二生,同裏相善。複同歲遊庠,張以勤讀患病,久而不痊,李日與周旋,並代為經理門戶藥餌事。張病篤,握李手而言曰:"吾兩人雖為異姓,不啻同胞。吾今死矣,老母、弱妻、幼子,唯君哀而念之,吾庶瞑目於地下。"李泣諾,且指日設誓焉。張未幾卒,李不負所言,為之支持一切,並擇師訓其二子,張之母妻鹹感激之。李久斷弦而未續,茲頻往來於張,心豔張妻之美也,欲圖之而無間可乘,惟時時致禮於張母,冀得其歡。

一日張母有微疾,托李覓一算命者以問流年。李豁然心悟曰:"機在是矣。"李有表兄為瞽者王某,素以星命著名,遂以計授之,薦其前往。王算張母八字,言其親子難留,而暮年當享異姓猶子之福,目下微恙,出月當痊,不足憂也。算張妻,則雲必克其夫,若另易所天,則受無限榮華,白頭偕老。算其二子,鹹為短命之造,而次者今歲先亡。張妻聽其所言,絕似勸己改適者,因怒而泣罵,逐之出。王且行且語曰:"汝命中如此,於我何尤?"李亟遣之去,入慰張母,自道薦舉不當之罪。心度張妻已不可動,而事張母益恭。

月餘張母病果瘳,未半年,其次孫竟以痘夭。張母心大動,以為算命準如影響,日後長孫之夭必矣,殘年向盡,所倚何人?見李日夕殷勤,已微有意,而未發也。會其鄰施媼至,閑話間母具以算命事告之,施媼曰:"盲子一人之言,安可憑信!何妨再令別人推算,以解憂疑?"張母是其言,即囑共延請。次日施偕一陳姓瞽者來,所言與王雖有小異,而大旨則同,張母心已決。施媼又以將來孤身貧苦事頻激之,張母遂於晚間謂其媳曰:"吾二人終身所望,隻此五尺之童耳。倘再如算命者言,則根本俱斷,爾我何依?汝趁此青年,莫若贅一人於家,則汝既得所,我亦可以安晚景矣。汝以為何如?"張妻大驚哭,堅拒之,而張母意不可回,私與施媼商議擇人。施微示以李為可,適合張母意,即使施往言之,李故卻曰:"我與張某生前誼同骨肉,安可為此?若雲日後無依,則我當力任其事。母此時毋庸預為憂戚也。"張母聞而益喜之,贅李之心愈決矣。晨夕複與媳言之再三,並及贅李,與李之真誠狀。張妻知姑意已定,躊躇良久而後允之。張母因使施媼為媒,李又故強而後可,遂預拜張為繼母,立要約,然後選日入贅。

至期鼓樂華燈,李揚揚自得,盛服以往,施媼隨其後。甫及張門,忽旋風卷起,寒氣逼人,燈燭盡滅,眾人皆頭暈欲倒。李見張自內奔出,數人持繩執械隨之。李大驚倒地,血如潮自口出,氣將絕矣。舁之而還,稍蘇,瞪目自言其平日設謀及張擒捉狀,不數日死。

當李將贅時,張妻常微露笑容,及李將至,人勸其易吉衣,遂獨自上樓閉門裝束,久而不下。適李及門嘔血,正在嚷亂間,忽聞樓板蓬然震動聲,喚之不應,眾知其有變,毀門視之,則已懸梁自縊。繩斷而墮,見其桕服下衣,處處以線縫聯緊密。眾鹹感泣救之,良久而後蘇,言入贅之事,姑意如此,我不敢逆,亦不敢從,惟以一死了之;氣將絕時,魂已離殼,見夫自樓窗躍入,曳斷其繩,謂我曰:"李已為吾捉去矣,汝死何為?"言訖不見,遂漸醒。施媼當李見鬼時,亦驚仆於地,頭碰階石,麵目俱傷,臥床數月始愈,則目瞎而足攣矣。王、陳二瞽,一於夜臥時似為人所曳而擲於地,折其一足;一在夢中啽囈,家人喚之醒,則聲已啞,皆即李入贅之夕也。張氏姑媳始知李設深謀,王、陳、施三人悉其一黨,次孫之亡,適逢其會耳。於是張母厚視其媳,親戚鄉裏鹹敬重之。其子苦誌勤讀,中康熙某科舉人,仕至郡守。母生膺誥封,壽八十五而終。人皆以為苦節之報雲。

日者

宜興陳其年(維崧)年四十餘尚為諸生,一日過京口,有日者謂之曰:"君年過五十必入翰林。"宣緘梅杓司(磊)因贈以詩曰:"朝來日者橋邊過,為許功名似馬周。"至己未果以諸生應博學宏詞薦,授翰林院檢討,時五十六。又有範者,字文園,善相人,謂武進周清原、吳江徐銑皆當不由科甲入翰林,己未皆授檢討,其言良驗。範海寧人,驤字文白之弟也。

梁學博遇術士

梁文莊公尊人學博公,少為名諸生。與同輩詣一術士問曰:"得一第乎?"答曰:"不僅是,更向上。"問曰:"官翰林乎?"答如前。又問:"為京堂耶,卿貳耶?"俱如前答。公曰:"然則作相矣?"對曰:"真者不能,假者可致。"同人曰:"蓋協辦耳。"後以明經老,而以文莊貴受大學士封。

揣骨史瞎子

雍正年間,浙東有史瞎子者,遇男子則揣骨,女子則聽聲,言休咎奇中。徐文定公元夢撫浙時,其孫舒文襄赫德相國方丱角,而休寧汪文端公由敦以諸生為之師。文定令史相師弟工人,史曰:"皆大位也。"時舒以世家貴公子,其顯達固意中事;文端則寒諸生,念不到此,謂史特因弟以及師,聊作周旋語耳。是夕史獨倀倀到書塾,謂文端曰:"君勉之,將來官職聲名在主人之上。"文端益惶恐不敢當。史曰:"非讕語也。君寒士,諛君何所利?正以我之命,某年當有厄,某年當得脫,計君是時已登顯仕,我之厄或由君而解,故鄭重相托。君是時幸勿忘今日言,當力為拯之。"

已而或進史於世宗憲皇帝,奏對後,忽奉旨發遼左為民。至今上禦極之十年,詔軍流以下皆減等發落。時文端公果為刑部尚書,乃檢史舊案,則係特旨發往,不載犯罪之由。同列多難之,文端以其罪不過軍流,正與恩詔相符,乃奏釋焉。既入京,仍客於文端第,則益韜晦,不肯言禍福矣。歲庚午,文端長子承沆方應舉,文端夫人望之甚切,請史決之,史曰:"即當得六品官。"六品者,惟翰林修撰及部主事。時文端方直禁近,子弟若登科第,必不至分部,其為狀元、官修撰,無疑也。母夫人方竊喜,無何文端為是科主考官,承沆回避不得試,共以史言為妄矣。其冬特旨賜文端蔭一子,承沆果得主事,官正六品,其奇中如此。

餘以是歲客文端第,故知之甚悉;其他奇驗尚多,不勝縷述也。

顧鶴鳴善相人術

顧鶴鳴常州蔭生也,挾相人術,在吳越間所至傾動,久著聲稱。嘉慶乙亥客我滬,下榻豫園,言人禍福,率多奇中。邑有無賴子陶奇山者,一日亦往相,顧言其麵某部位隱起殺紋,直透眉際,將遭官匪牢獄之厄,並雲不出三日;若不驗,此後亦不再相矣。言過切直,觸陶怒,突起揮一拳,不意適中要害,隨擊而斃。鄰右係陶送縣,獄成遂擬抵。嗟乎!陶不足數,若顧之術則亦神矣,而罹禍尤奇。餘獨怪其精於相人而疏於自相也何哉?

清中興以來文武之異相

曾文正公器宇凝重,麵如滿月,須髯甚偉,殆韓子所雲"如高山深林巨穀,龍虎變化不測"者,當代巨公無其匹也。知府張灃翰善相人,有"癩龍"之目,謂公端坐注視,張爪刮須,似癩龍也;惟眉發稍低,故生平勞苦多而逸豫少。威毅伯沅浦尚書體貌頗似文正,而修碩稍遜焉。

合肥傅相肅毅伯李公長身鶴立,瞻囑高遠,識敏辭爽,胸無城府,人謂其似仙鶴之相。胡文忠公精神四溢,威棱懾人,目光閃閃如岩下電,而麵微似皋陶之削瓜。駱文忠公如鄉裏老儒,粥粥無能,而外樸內明,能辨賢否。左文襄公貌亦如老儒,而倜儻好奇,議論風生,若適與駱公相反。蓋駱公能用才,而左公喜自用其才者。

羅忠節公貌素不揚,目又短視,不善馳馬。衡陽彭雪琴尚書恂恂儒者,和氣藹然可親。道州楊厚酓尚書意思深長,貌亦儒雅。鮑武襄公軀幹不逾中人,文弱如不勝衣。四公之貌皆與其行事不同,殆非世俗所能揣測也。故相朝邑閻公短小精健,辭意懇摯,不改關中敦樸氣象。

丁文誠公誌節清挺,狀貌修偉,綽有威風。岑襄勤公雄姿沉毅,形容黧黑,老於兵間。三公常度,皆人意料所及,聞其行事,如見其人焉。

又如倭文端公體亦不逾中人,而灑然出塵,清氣可挹。霍丘吳竹如先生學養完粹,道味盎然。巴陵吳南屏先生貌雖樸野,而氣韻高潔,文似其人。數公道德文章之蘊,亦自有充積流露者。

張儲才藝

張儲字曼胥,南昌人,大學士位之弟,多才藝,醫卜星相、堪輿風角之術無不通曉。萬曆間遊遼東,歸語人雲:"吾觀王氣在遼左。又觀人家葬地,三十年後皆當大貴行伍;閭巷中兒童走卒,往往多王侯將相,天下其多事乎?!"人以為狂,既而其言果驗。儲年七十餘卒,其外孫夏吏部抑公(以鋒)雲。

董仙翁相宅

趙甌北雲:"董華星達存吾邑人,壬申進士,精六壬奇門術,相宅尤奇驗。壬申將會試,須僦宅貢院前,餘與之約同寓矣。時餘客座師汪文端公第,公為餘賃一宅,餘不敢卻,乃囑內弟劉敬輿偕董寓,董所親擇也,又有吾鄉符天藻亦附焉。二場後餘詣董,私問其寓內當中幾人,答曰:'三人俱可雋,恐符君或失之。蓋夜臥須各按本命定方位,而符懷疑不我從也。'出榜,果董、劉俱成進士,餘與符落第。又江蘇巡撫莊公(有恭)延之相衙署,董為改葺數處,既落成,公將出堂視事,董止之,為擇一吉日時而出。屆期,坐甫定,轅門外忽傳鼓報喜,則加宮保之信適以是刻至矣。今藩伯康基田令昭文,以家中有子弟應秋試,預叩董。董詢其先塋何向,教以塋之某方立一燈竿,子弟中某年生者當發解,已而果然。他奇驗多類此,人皆稱'董仙翁'。"

堪輿騙術

道光時青縣有姚某者,邑諸生,學問行誼俱為邑人景仰。會邑中以差徭事與令齟齬,具牒製軍,以姚之負眾望也,冠其名牒首;而製軍與令為葭莩親,極意左袒之,坐牒者抗賦罪,捕甚急,姚遂逃之河南汲縣避焉。

居歲餘,資斧既罄,負邸債數十金,主人朝夕逼索,窘甚。一日姚謂店主曰:"某負若資,欲償無力,欲去不能,此兩困之道也。能從我計者,千金可致,悉歸若。"店主急問故,姚曰:"若有田產否?"答:"僅二畝餘。"姚乃密令店主掘膠土至家,製成土龍形,乘夜潛埋地內。姚遂出至鄰村大姓塋地,故作驚異狀、惋歎狀,彷徨不遽去。守塋者怪而問之,姚曰:"某習堪輿學數十年,行天下殆遍,所閱地多矣,顧未有若此地者,富可百萬,惜絕嗣耳。"守塋者聞言,堅請再細勘,並派人馳歸白主人。未幾主人至,姚為指畫龍脈,若何主富,若何主絕,及曆年所遇吉凶兆,一一悉符。主人大信服,請姚至家為相地。姚自是為堪輿先生矣,每日偕主人乘輿出,遍曆近郊地,無當意者;及至埋土龍地,佯驚曰:"得之矣,此為眠龍地,不惟子息繁衍,且科第鼎盛也。"詢知為某村店主地,央人關說,以千金購之,姚即為卜日遷葬焉。於是店主得千金,姚亦獲棲身所。蓋大姓黃氏,為汲縣巨富,姚與店主設局以誑之也。

又半年餘,姚偵知訟事已結,遂辭歸。歸後二十年,姚方家居,一日忽家人白客至,自稱河南黃姓。肅之入,則翩翩二少年,儀容甚都,見姚即拜跪,執晚生禮甚恭。姚驚問之,蓋汲縣黃姓子。黃自遷葬後竟舉二子,同年中式河南鄉試,是年同赴禮部試,一中式,得即用知縣,一落第也。據二子自述,北上時乃父諭之曰"微青縣姚先生者,吾必絕嗣,務必迂道訪之"雲。

來生有異術

康熙丙午,春臬司萊陽宋公琬字荔裳被論謝事,駐節禾中。郡守王公琬、司李湯公學尹宴公於司李廳,公有門客來生者亦與焉。眾知生有異術,酒半欲試。生取席間二酒杯對合,口微念咒,少頃開視,美醖盈杯,遍飲在座下及衙役共數十人,而酒不竭。湯公欲其再致果物魚酒,生起易服,揭其衣衽,向空招咒,俄頃傾出圓眼鬥許,橘四十八顆,剖之真福產也。旋取水一器,以被覆之,書一符投其中,須臾獲魚一尾,重三斤;酒一大壇,黃泥封口,泥印"姑蘇某坊造",萬目共睹。予友陳賡虞家與生寓近,雲生嚐赴友席,於筵間攝一少女,靚麗異常,明燭之下,客揖女亦答,飲酒起居,與真無異;第隔一座,不近人、不開言耳,飲畢冉冉而歿。術亦奇矣。

張穀山道術

張穀山潁州人,日與小兒嬉戲,人不知其有道者也。張有表兄客薊州,一日除夕,嫂方製餛飩祀先,念夫而歎。穀山在側曰:"嫂無憂,吾為嫂今日一至兄所,請寄餛飩為信。"潁去薊二千餘裏,日未移晷已返,雲:"適至薊見兄亡恙。"嫂笑其妄,穀山探懷出家書,及夫昔所著絮衣,雲:"此豈妄耶?"自是人始驚其神異。後入武當山,不知所終。遺二陶器,盛夏盛肉不腐。此與萬回事相類,劉公勇吏部說。

追 寫 真

宋憲使荔裳(琬)幼失恃,每憶母夫人形容輒泣下。吳門某生者,自言有術能追寫真,人歿數十年皆可得其神似。乃令設壇淨室中,自書符咒,三日陳丹青紙筆,令宋禮拜,出扃其戶,戒毋嘩。比夜,忽聞屋瓦有聲,已夜分,聞擲筆於地鏗然,屋瓦複有聲。生乃開戶引視之,燈燭熒然,丹青縱橫,筆落地上,而紙仍緘封未啟;啟視則像已就,宛然如生。宋捧持悲泣,重酬之。生雲:"過六十年則不複可追矣。"蘇穀原《攸旃瑣言》雲:"澶淵宋僉憲敬夫幼失怙,不識父形容,請方海山人貌之。"持歸家,母夫人視之如生,悲不自勝。世或有此理耳。

乩筆之奇中

丁卯周蓼圃檢討齋,偶為扶鸞之戲。紫坪年十四,時供果中有西瓜子,紫坪漫撮而問之,乩筆曰:"三八之數。"開掌數之,則二十四枚也。複撮問,曰:"仍前數。"數之則三十八。複撮少許問之,曰:"仍前數。"數之則十一枚。漫取不數,而亦能奇中,豈邵子之說不盡然耶?

三 教 堂

北邊舊有三教堂,康熙某年奉旨拆毀,嗣後不敢立。然如萬全城中之新寺,尚有斯堂。釋迦中坐,老子左,宣聖右,則意當時毀之容有未盡也。第宣聖像儒服儒冠,尚不作釋家妝束。辛醜客金陵,寓承恩寺,於大雄殿後見有所謂聖僧堂者,中塑一像,身披袈裟,手執數珠,則真屈吾夫子就儒童菩薩之位,是亦侮聖之極矣。顧獨怪金陵為東南一大都會,人文萃聚,非若萬全之僻在口外者比,而乃任緇流之妄作妄為,百餘年來竟無人過而問焉,竊所未解也。

十力禪師

十力禪師者,空隱和尚之上座也。十公能詩,工八分書,為人慷慨有才略。少時久遊西北邊關及滇黔秦蜀,多識天下豪傑,與曹文詔、虎大威兩總戎交厚。年五十,始皈依空隱,出家匡廬。崇禎辛巳從空隱說法於廣州光孝寺,與二樵薛起蛟同鄉舊識,梵修之暇,輒抵掌談四方兵將強弱與險要塞厄處,娓娓不倦。密語二樵曰:"汝輩經生,不知興廢大勢,尚搦管咿唔何為者?"二樵因叩其興廢之由,曰:"朋黨亂於朝,盜賊亂於野,大事去矣,不久且將革命。"二樵問:"李闖連營十八,大者十萬,小者不下四五萬,已破豫楚,複據秦晉,意欲窺伺神京。朝中貴臣,多有為其心腹者;草野之民,憂之久矣。代興者豈即此寇耶?"曰:"非也。天降禍亂,以致闖賊披猖。然中國之民,不過與中國之君相終始,日月既沒,雖有爝火,尚不能以微光自存,矧茲腐草之螢哉。"二樵曰:"然則誰得之?"曰:"有天命者得之,老僧不及見矣,汝等行當自知,毋多言!"癸未八月公坐化於羅浮。次年甲申懷宗殉國,弘光偏安江左,不久亦亡,而清遂入主中原矣。

道忞奏對機緣

順治十六年九月十七日至天津,天使入奏,上命備車馬迎師。二十二日午刻進萬善殿,駕隨到,召師進見,傳諭免禮賜坐。師雲:"山林野逸,特蒙寵召,夙生何幸,得睹天顏。"上慰勞畢,乃問師年臘、得法元由,師詳敘始末。複雲:"老和尚最初開堂何處?"師雲:"繼席天童。"上雲:"同門昆季有幾何人?"師雲:"十二位。"上雲:"老和尚第幾?"師雲:"忝居第八。"上複問同門名號,師一一宣畢。上問:"老和尚得法弟子幾人?"師雲:"二十五人。"上問:"得法隨侍幾位?"師雲:"六人。"上傳召隨侍進見,逐一問名畢,遂傳諭:"朕敦請老和尚遠來,本為宏揚佛法,況天氣嚴寒,且結冬製,俟春日還山何如?"師良久雲:"遵旨。"即諭萬善、湣忠、廣濟三處結冬,仍諭上堂曰:"命諸禪者進萬善殿裏聽法。"

次日辰時,上攜學士王熙、馮溥、曹本榮,狀元孫承恩、徐元文,至方丈賜坐。上命學士問"老和尚來自天童,如何是天童得力"句,師雲:"奉皇上勅書,特特到此。"問:"如何是正法眼藏?"師豎拳雲:"突出難辨。"又問:"如何是觀自在?"師鼓掌雲:"還聞麼。"複問:"'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朱子雲'明,明之也',如何是'明之'底道理?"師雲:"問取朱文公去。"學士無語,上發笑。上問:"老和尚幾歲上參見天童光和尚?"師雲:"三十一歲。"上雲:"初參何人?"師雲:"打初行腳,曾見黃檗無念和尚。"上雲:"無念和尚誰之法嗣?"師雲:"念師於七尖峰大休和尚言句下起疑得悟,實未見休也。"上雲:"是甚言句?"師雲:"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休雲'黃瓜茄子'。"上雲:"老和尚因甚機緣悟道?"師雲:"長疑產難因緣,後來有個會處。"學士雲:"大慧也。從此打失布袋者公案畢竟作麼生?"師雲:"明破即不堪。"又問:"女子出定公案,請老和尚下一轉語。"師雲:"任從滄海變,終不為君通。"學士雲:"婆子請趙州轉藏經,隻轉得半藏,那半藏作麼生轉?"師雲:"學士起身禮拜,皇上著。"又問:"發心參禪即是善,如何又說不思善、不思惡?善惡都不思,當何處著力?"師雲:"善惡從心生,心若不生,善惡何著?"學士沉吟,師震威一喝。上雲:"才涉思惟,總成意識邊事。"師雲:"大哉王言!"上問:"如何是悟後底事?"師雲:"待皇上悟後即知。"學士進雲:"悟即不問。"師雲:"問即不悟。"上首肯。

上問:"有禪師教人參念佛底是誰,作麼生參?"師雲:"畢竟念佛底是誰,但恁麼看。"上提起案頭數珠雲:"和尚喚者個作甚麼?"師雲:"請陛下放下著。"上放下數珠,師雲:"是甚麼?"上問:"參禪悟後,人還有喜怒哀樂也無?"師雲:"逆之則怒,順之則歡。"上欣然,複雲:"大都此事甚難。"師雲:"也不難,不見龐公雲難難,千石油麻樹上攤;龐婆雲易易,百草頭上祖師意;靈照雲也不難也不易,饑來吃飯困來睡。"上雲:"卻是靈照超過龐公。"師雲:"非父不生其子。"上問:"壽昌無明和尚、雲門湛然和尚,曾參見何人?果是真實悟道善知識麼?"師雲:"二老悟不由師,特印心於曹洞宗人,而知真行卓,無可遺議者。"即舉壽昌偈雲:"冒雨衝風去,披星帶月歸。不知身是苦,唯慮行門虧。至若湛師則雲流天空,事過即忘,尤稱無心道人。"

上嘉羨不已,複諭學士不須問公案,但請老和尚開示做工夫。學士問:"做工夫隻是多間斷。"師雲:"間斷不間斷總不要管。若是怕間斷,即加一番隔礙,但遇事來即應,事後單提正念。如王臨宇秉靈鋒寶劍,凜凜神威,一切魔外,誰敢近傍?做工夫須是恁麼始得。"學士問:"做工夫還是看甚麼話頭?"師雲:"話頭之說,無有定法,但是去不得處便是話頭。古人於後學初機,無處著力,不得已教他看一無意味話,如'萬法歸一一歸何處'之類,著令咬嚼不破,橫不得、豎不得,如一座鐵壁銀山頓在麵前,孜孜汲汲,廢寢忘餐。有一日撞透銀山鐵壁,方是得力處。"學士雲:"如何得到廢寢忘餐底田地?"師雲:"廢寢忘餐,非是勉強,如學士有一急切事在心,不知不覺廢寢忘餐,蓋欲罷自不能耳。"又問:"世情濃厚,如何得輕去?"師雲:"道念若重,則世念自輕。譬如秤物一般,頭重則尾輕,頭輕則尾重矣。"上笑雲:"朕向亦曾如此過來,用心直切,則世緣不覺自輕。"學士雲:"我輩措大多學文字,未免涉理障,恐難悟入。"師雲:"即文字亦須有個悟頭,方是超卓。如東坡是五祖戒後身,故下筆清空靈妙,但轉過頭來,卻於己事生疏,然亦暫時岐路,因舉溈山與寒拾相見機緣,拾雲休休,他三生曾做國王來,一總忘卻了也。古人多有隔陰之迷,唯皇上果位中人,雖現身為生民主,而念念不忘此事,誠過古人遠矣。"

上問:"有個雪嶠和尚,聞渠真率不事事,末後示寂甚超脫。老和尚可知其人,及曾親近否?"師雲:"先法叔住開先時,曾受四堂之職。及示寂雲門,遺命主其後事,乃述雪老人於丁亥年八月十九日示微疾,次日封鍾版,親書一紙示眾雲:'小兒曹,生死路上須逍遙,皎月冰霜曉。'吃杯茶,坐脫去了。至二十六日酉時果索茶飲,口唱'雪華飛'之句,奄然坐逝。然近代如林皋和尚之升堂告眾,箬庵和尚之預定逝期,其事詳載《塔銘》,皆忞所撰,則又不止一雪嶠老人也。"

上雲:"學道須是恁麼方好?"師雲:"此中亦有淆訛。如真點胸乃一代大知識,臨示寂展轉痛苦。侍者雲:'和尚終日訶佛罵祖,而今卻恁般漏逗。'真雲:'你作者般見解。'遂起身趺坐而逝。古來尊宿如此不一,盡有人不識修行,不聞佛法,也能預知時至,無疾而終。所以此事貴在眼明,眼若不明,即坐脫立亡,未足多也。"上問:"先天童和尚示滅如何?"師雲:"示現微疾,臨期按工築歸方丈,吉祥而逝。"上問:"有個熊開元曾見老和尚否?"師雲:"曾見。"上雲:"渠出家參禪,有悟處麼?"師雲:"覺得胸次未能灑然,但人品極是高卓,數為靈喦分衛供眾。"上問:"靈喦何人?"師雲:"法侄宏儲,漢月藏和尚之嗣。"

是日自辰至午,坐談十餘刻,方始回宮。

庚子年三月十五日駕至方丈,上雲:"者幾日在宮中多看語錄,見有上堂晚參、小參示眾之不同,何也?"師雲:"先德叢林,凡遇為國開堂,及至節、元旦,皆升座拈香祝聖;其餘三八朔望垂示,俱名上堂。所謂晚參者,古來學者朝參暮請,善知識亦為之,暮而升堂,即上堂之異名也。小參者,所謂家教是也,與示眾均名,隨宜開導。雖立命不同,要皆時時刻刻以此事提撕學者耳。"上命學士王熙問:"有句無句,如藤倚樹,意旨如何?"師雲:"有句無句且置,樹倒藤枯,畢竟句歸何處?"學士雲:"求老和尚分明開導。"師雲:"事不如此,欲求老僧分明開導,即誤賺居士了也。"上隨問:"向上一路,千聖不傳,如何是不傳底事?"師良久問上雲:"陛下會麼?"上雲:"不會。"師雲:"隻者不會底是個甚麼,是何境界,作何體段?皇上但恁麼翻覆自看,看來看去,忽若桶子底脫,自然了辦。"上雲:"求老和尚更下一語看。"師雲:"無毛鐵鷂過新羅。"

上又問:"如何做工夫,始得與此事相應?"茆溪進雲:"皇上當謝絕諸緣,閉門靜坐,饑來吃飯,困來打眠,如大死人相似,始得。"師雲:"此話在我禪和家即得,皇上日應萬機,若一日稍不勵精,則諸務叢脞矣。"上雲:"畢竟如何用心即得?"師雲:"先德有言,但能於心無事,於事無心,則虛而靈、寂而妙。皇上但遇大小事務,不妨隨時支應。事後返觀,向來酬應底,畢竟從甚麼處起,從甚麼處滅,刻刻提撕,念念不舍,自然打成一片,事事無礙。"上雲:"恐有間斷時如何?"師雲:"參禪無別訣,隻要生死切。皇上果生死切時,如孝子喪卻父母,即欲不哀痛不可得也。"上雲:"生死心切,誠如老和尚所說。但見聞覺知,昔人所訶,今欲用心參禪,未免落他見聞覺知。"師雲:"譬如大火聚,觸之即燎人,然道火何曾燒卻口,不見古人道:'即此見聞非見聞,無餘聲色可呈君。個中若了全無事,體用何妨分不分。'"上雲:"參禪悟道後,還入輪回麼?"師雲:"唯悟明生死底人,正可入他輪回。譬如皇上尊居黃閣,忞與群臣何由得望恩光?皇上唯屈尊就卑,故忞等乃得共天語,聞法要。所以八地菩薩當證真之後,如夢斯覺。上無佛道可成,下無眾生可度,即欲入般涅架,十方諸佛同聲勸請善男子,爾雖證此法門,然而眾生沒在諸苦,我諸佛等不以證此便為究竟。不妨示如幻之法門,覺知夢之眾生,從此起大功行,較前所修日劫相倍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