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招亡魂太公設置義塚田施巧計十八花轎搶新娘(2 / 3)

原來,這永川和鳳祥兩人自胡中遠處告假回來後,因家中無事,早把這回複之事拋到了九霄雲外。時近一年,這胡中遠惦記著永川和鳳祥沒有回複,便叫了人到奚家塘來詢問。

廷侃因聽永川講過湖州這事,因此心中有了底數,於是連忙請來人上座,一邊給他沏茶,一邊詢問他到此有何貴幹。

來人倒也謙遜,於是將主人來請永川早日回去等語委婉地轉告了廷侃。

廷侃聽了,不便將內情說出,知道永川負了人家。於是連忙打招呼,一邊推說自己近來身體不佳,需要他服侍,家中有老有少,上上下下都少不了永川,因此務請代向胡中遠致歉。

來人得了實信,也不便多說,於是回家去了。

卻說那廷英自從接了他丈人伯堂在城裏開的宏大布店做布料生意,生意倒也不錯。由於其為人不拘小節,做起事來大大咧咧,很得業內人士好感,所以,生意一天大於一天,便不再涉足木匠行活。為了將生意做大,他在原布店旁新租了一個三開間門麵的店鋪,棄棉布改做絲綢,並因江南絲綢杭州最為有名,將絲綢店取名為杭州絲綢店。

常言道,店大招客,這杭州絲綢店一開張,店裏生意十分興隆,來買絲綢的人進進出出,十分熱鬧。

廷英是個散淡慣了的人,平時辦事幹脆,在店裏靜坐不動不合他的性格。因此,他想把這店交給妻子來管,但那妻子大字不識一個,兩個兒子雲川、子川又不是做生意的料,因此,他想在村中物色個人幫自己一把。他想叫華偉過來,但想著華偉和他平起平坐,未必會全聽自己的,管理上有些不便,想找個年輕的,在村中數來數去,就覺得銀生還行,於是便來找太公商量,要借銀生到店中一用。

那太公因廷英是大侄孫,平時他有什麼要求向來依著,現來和他商借銀生幫忙,他也不便推卻,再加上這店中的活兒並不太累,這銀生也到了應該曆練的年紀,於是,他當下應承。沒過兩日,這銀生便到這杭州絲綢店來做事。

銀生是個聰明勤快之人,他自到了廷英店中,一是手腳麻利,做事認真,二是有人差他幹活,他從不推辭,都會盡力去幹,不上兩月,店裏上上下下對他都十分喜歡。

南大街上的人並不是太規矩,一些手裏有錢、心術不正的娘們,因杭州絲綢店來了個漂亮的夥計,待人接物彬彬有禮,便借著買布的名頭無事常到店裏來站在櫃台前閑聊,還有一些有錢人家見這裏添了一個如此俊雅的白麵書生,便想著將來做個過門女婿,因此也常到櫃台前來瞧人,還不斷評頭論足。為此,這櫃台前常常是站滿了人,人氣比以前旺盛了許多。這一切廷英看在眼裏,喜在心裏,因此,他更加善待銀生,大小事情都讓銀生做主,這銀生也儼然成了店裏的二掌櫃。

正當銀生在絲綢店幹得順暢的時候,一天,永川趕到店裏來找銀生,說是本月十八日,和汝就要出嫁,這事要他回去商量辦法。銀生一聽,這是自己親口答應永川的事,因此他不敢耽擱,連忙把這事向廷英說明,並向廷英告假回村子裏來商量。

那廷英聽得是永川的事,事關自己的親侄子,哪有阻攔的道理,當下,他對銀生道:“既是這事,我也不攔你,回去告訴永川,事情你們做,銀子我來出,隻要做得漂亮就行!”

銀生聽了廷英這句話,心中更是有底,於是高興地回奚家塘而來。

轉眼到了農曆十一月十八,江南初冬,楊柳未凋,氣候宜人。

清晨,豐東鄉禮舍村李瑞福一家這日早早起床,今天是女兒和汝的出嫁之日,橫林張家,在三個月前就來下了喜帖,今日一早就要前來迎親,因此,天還沒放亮,李瑞福就起床忙了起來。他和妻子將女兒出嫁的陪嫁嫁妝檢視了一遍,自己換上新衣,夫妻雙雙打扮得齊齊整整,隻等張家前來迎親。

清晨的禮舍村,晨霧如煙,半迷半蒙。遠村近舍,粉牆黛瓦,都半隱半顯在綠樹叢中,隻有那早起的人家,屋頂上升起嫋嫋炊煙,把水鄉江南點綴得溫馨而富有生氣。

由於時間尚早,瑞福在一切準備停當後,便端了一壺茶坐在桌邊邊品邊等,一邊盤算著今天的日程安排。

瑞福的親家張福海原本是無錫人氏,其祖上原本在無錫崇安寺開南貨店,錢也賺了不少。由於子孫繁衍,這店都聚在無錫不方便,故要求自己的兒孫們能將店開到各地城裏去。這張福海依著父輩的要求,見洛社旁邊的橫林鎮人多熱鬧,於是就到鎮上開了個宏記南貨鋪。這宏記南貨鋪三開間的門麵,坐西朝東,開在橫林街的當中,賣的是各色南貨,做的是水陸生意,加上張福海經營有方,待人厚道,因此生意十分興隆,幾年下來也算得上是橫林街上有名的富戶。

張富海生了五個兒子,大兒子、二兒子均已成家。三兒子張東貴生得一副好腦筋,小時候讀了些書,又遊走於生意場上,因此年紀不大,但卻是一副市儈滑相。因他手中有錢,既不缺吃,又不缺穿,大多時間在這橫林鎮上茶館店泡坐,無事就從窗戶裏瞧著窗外的女子品頭論足。實在無聊,便東家嫂子西家婆地尋些個不清爽事做。

張福海因兒子大了,怕他再這樣廝混下去,誤了終身,聞說李瑞福家女兒和汝生得賢惠漂亮,想想自己也算有些身價,便托人前來和李瑞福提親。這李瑞福聞聽是張福海前來提親,對方家景又不錯,因此未假思考即做主應承了這門親事。這一來,這張東貴可說是花籃裏放饅頭,美到了極點。整日裏樂嗬嗬地,隻等吉日良辰到來。無奈定親前張福海的妻子過世,這三年喪期不滿就給兒子娶親,旁人會說閑話。因此,這親事雖定,但卻一直沒能完婚,直到今年才算如願。

到了十一月十八黃道吉日,這張東貴是頭戴喜冠,身穿紅袍,腳踏紫靴,騎了一匹白馬,叫媒人開道,身後跟著雇來的八人大轎,叫了十六個吹鼓手,帶了一十六副喜鋪抬杠,鞭炮紙花,糖果花生,一班人在媒婆的帶領下,從橫林吹吹打打,直向禮舍村而來。

李瑞福聞得村前傳來一陣陣喜樂,知道張東貴迎親隊伍已到,他滿臉帶笑,連忙跑到外麵迎接。正好張東貴從白馬上下來,他便忙不迭地將他迎入客廳,按著舊時禮節,雙方喧禮問好,叩頭作揖,然後將新娘扶入花轎,一班人吹吹打打,直向橫林而來。

初冬的江南,久旱無雨,陽光普照大地。收割後的田野,顯得格外清爽利落。新播的冬麥,剛透出如針頭般的麥芽,大地如一塊巨大的棋盤,被收割後的田埂格成了一塊塊並不十分規則的棋格。彎彎的小路,就像一條條長蛇蜿蜒在田野上。

大約是半晌午時分,花轎來到陳村地麵。這裏是四麵開闊,沒有村落,廣袤的田野到這裏四邊都是路,單往大鎮去的路就有五條,一條東南向洛社,一條西南通橫林戚墅堰,一條西北通橫山橋,一條北通崔橋,一條東北通禮舍玉祁。這時,忽見對麵來了一頂迎親花轎,同樣是八人大轎,花馬鋪杠,人員繁多。吹吹打打,也頗熱鬧。

因這裏靠近橫林地段,道路又狹,兩轎相遇,需要偏讓著才能過去。隻見對方來客十分客氣,首先捧上糖果到這裏散發,想從上首過去。

這邊迎鋪陳的一位年長者見來方禮貌,正想讓道,不料這張東貴心下不願,心想:“老子一生隻逢著這一次喜事,憑什麼你的轎子要搶我的上風,我的轎子卻要從下手走。”於是,他一勒馬,占住上手之路不肯讓道,偏要從上手過去。誰知那邊也是個憨大,偏要搶著上風走。於是,這邊要那邊讓開,那邊要這邊讓開,兩下一時頂在那裏,都不願從下手走過。

兩下正在爭執時,這時四麵八方忽然來了許多轎子,一時攏在一起共有十八頂花轎,將張東貴的花轎團團圍在當中。最奇的是,那些迎親的人,一個個都麵施脂粉,畫得如小醜一般。正當他無計可施,想從下風走過之時,忽見對方來轎隊伍中走過一個中年人,他掏出一包銅錢,抓起一把,向著張東貴這邊的人群中一撒,一邊高叫道:“撒喜錢嘍!”緊接著,那一把把的銅錢如雨一般啪啦啦地從天而降,落在這邊的迎親隊伍中。

那些迎親的一看有人撒錢,且裏邊的錢有大有小,既有銅錢,亦有銅板,一時間紛紛卸下肩上的鋪陳擔子,去搶地上的銅錢。旁邊圍上來的轎子的迎親人員一看,於是也紛紛擠上前去搶喜錢,一時間,把張家迎新隊伍擠得七零八落,不成隊形。

張東貴一看,正要吆喝,不料這邊抬轎的人見錢眼開,也同時歇下轎子,前去搶錢。許多人擠在一起,把張東貴一直擠到路旁田裏邊,與自己的轎子隔開了許多路。他想擠過來,但那些揀錢的隻顧搶錢,哪裏還想著給他讓路。

正在這時,人群中走出幾個壯漢,其中一個直撲張家的花轎,隻見他一手撩開轎門,一手抱過轎中的新娘子,然後跨過幾步,將新娘子塞入另外一項花轎,一邊大叫“恭喜發財囉”!突然間,那些搶錢的人都跑向自己的轎子,幾乎同時,那十八頂轎子一同起轎,將張家的轎夫們和行親搶錢的人圍住滴溜溜地團團轉起來。

那張東貴在馬上看著,正在喊自己的轎夫回來,忽見有人來搶自己的老婆,正想上前阻攔,卻被幾個不相識的人攔住。他盯著那頂老婆被塞進的轎子,想看準了把老婆奪回來,但眼前那一頂頂轎子都一個模樣,這轎子轉來轉去,眼睛隻一眨,他便認不出自己的老婆到底被塞進了哪一頂轎子裏了。正在無奈之際,忽聽得一聲“開轎囉”!那十八頂轎子一下散開來向四方跑去,本來還有一些擠著揀錢的人也一下散開,分頭向著各自的轎子跑去,路上隻剩下張家的轎子和迎親的轎夫們。

張東貴連聲大喊,張家那些迎親的人和轎夫們這時才停住揀錢,一個個站起來麵麵相覷,發現自己上了大當。

張東貴欲哭無淚,待要發作,又不知搶親的人是誰,更不知道哪頂轎子裏塞了自己的老婆,一時間追又沒法追,趕又沒法趕,隻能呆呆地看著他們離去,最後隻好抬著空轎,耷拉著腦袋,一臉土色回橫林鎮而來。

不說這張家如何懊惱,如何處理相關事宜。卻說這十八頂花轎自散向四麵八方後,到了午飯時分左右,這十八頂花轎已齊斬斬地排成一字長龍,集結到了奚家塘村東麵大路上,前後連貫差不多有半裏路長,一時間,村裏鞭炮齊鳴,鼓樂喧天,村前村後的門上、樹上到處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洋。轎子未到門前,永川就把轎門打開,抱起和汝,一直把她抱入洞房。

村裏的一班小夥們歡天喜地,就像自己結婚一樣高興,圍著永川,你推我拉,紛紛前來看新娘的芳容。蓋在和汝頭上的紅布,還沒等永川揭下,已是被拉下了好幾次,急得永川左抵右擋,防不勝防。

村裏年長的人們也個個喜上眉梢,紛紛趕到永川家裏來幫忙料理,招待客人。

原來,舊時風俗,對搶親並不禁止。凡是父母有命,雙方自願,或經媒妁說合,一方又賴婚者,一方即可按理搶親。這永川和和汝自小認識,兩下真心相愛,和汝又本不願嫁給張東貴,這永川要和和汝成婚,也是應該。搶親按理雖屬不妥,但當時法無明令禁止,所以銀生才出了這一奇計。

作為和汝,其實她早就心儀永川,她原本叫和清去送帖子,目的就是要告訴他自己的婚期,讓永川早作準備。此事除了和清外,父母一概不知。後聽說永川決意前來搶親,其心裏又是高興,又是擔心,高興的是,永川不負自己,擔心的是,怕永川一時魯莽闖出禍來,因此心裏像揣了隻兔子一般惴惴不安。後來聽和清說了搶親的方案和自己須做哪些配合,心裏方才有了個底。喜日一到,她按照和清的吩咐,自己隻當不知,隻等佳時到來,到時換個轎子便行。所以,當永川前來抱她,她半點反抗也沒有。

太公原不主張搶親,雖然舊俗搶親不屬有傷風化,但生怕萬一有失,鬧出人命官司來,不但適得其反,還將被人淪為笑柄,所以極力反對。後一盤問,聽說永川和和汝已是兩下情願,永川又是傾心相愛,兩人暗中並有約定,家中大人雖不知道,但對永川又無惡意,因此便不加反對。再聽了銀生的搶親方案,不但寓聰明於智慧之中,而且縝密周到,天衣無縫,便點頭默許。待到將和汝搶到家裏,更是喜上眉梢。他一邊來看新人,一邊安排紮了兩個大禮包,叫順桂帶了禮包到橫林張家去賠禮,並將永川和和汝相識自願結合的事告訴張福海,請他釋嫌棄怨。有關和汝的嫁妝,就算自願奉送與張家,隻要兩家不成宿怨即可。

順桂按照太公的意思,帶了禮包徑往張家去了。

不說順桂如何到張家賠禮,且說奚家將和汝搶回來後是闔村喜歡,這新婚三日無大小,滿村裏一片笑聲,酒海肉林,姿意玩耍。

前村楊太公,聽說永川從半路上將出嫁的和汝現搶了回來,不禁拍手稱好。其原本是新年兩個雙胞胎女兒出嫁,做了八百斤米的玉蘭酒準備自用,現看看自家重新釀製還來得及,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於是將自家新釀的十大缸米酒和兩隻年豬都作為賀禮送了過來以助高興。

清溪裏的張家塘、胡家塘等一班人,聽了搶親這事,見楊太公如此慷慨,自己平日裏又和永川等多有往來,因此,一個個牽羊送酒,前來相賀。

金少軍因阿舅有喜,想想其他賀禮一來需要用錢,二來這等大事不熱鬧熱鬧也不合適,於是決定獻上一台大戲,當天就回了他人所請,徑到奚家塘來搭台唱戲。

龍濤等一班兄弟,因和奚家兄弟盡釋了前嫌,兩村修好,親如兄弟,見人家都去相賀,如果不去,那可是沒了麵子。想想其他賀法沒有新意,聽說金家班來唱戲,於是兄弟十個合起來獻了兩台戲,合起來正好是三台大戲,這一來,真是把奚家塘攪得天翻地覆,喜氣衝天。

這奚家幾個兄弟,也因逢著這樣的大喜日子,俱高興得得意忘形,從早到晚,白天喝酒,晚上看戲,日子過得快樂無比。這酒喝到第二天,這鳳安、鳳鳴、鳳祥、銀生、廷勇、廷惠、鳳年、鳳岐等年輕人,再加上金少軍等一班戲子,把酒喝得天昏地暗,雖然已是小雪節氣,幾個人持氣鬥酒,誰也不肯輸給誰,大家赤了膊,居然將桌子抬到外麵,在陽光下拍著胸脯鬥酒。喝到後來,粗話連天,把八代祖宗,爺娘老子都搭了進去,不免產生一些不雅觀的事。

太公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心想,平日時分,這幾個年輕人還掩飾得不錯,現在一放開,一個個本性暴露,發展下去,恐怕都像華鬆那樣,也未可知。雖說是喜事不能拘束,但究竟還得有個尺寸,如此下去,這不是有辱斯文麼?於是,他把順慶、順桂等叫來,對他們道:“按說,你們這班人,父母讓你們讀書識字不多,粗魯原是難免,可這班年輕人,這四書五經可都是讀過的,為什麼一遇上酒,什麼君子禮儀,人倫尊卑統統都拋在了一邊,投壺射的,自古有節,豈能放任無度,這幾天就算了,今後,你們各家回去定要多加訓導,凡事當喜而不忘乎形,樂而不失於禮,此才是本門風氣,明日喝酒斷斷不可如此。”

順慶道:“好叔講得在理,但是凡事阻攔是沒有用的,還是要多加引導,方能有成效,最好是我們定一個規矩,叫他們今後也好有個依照,碰杯幹酒,能活而不亂,行令猜拳,也有個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