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這就是一切(1 / 3)

她說:“當一個作家,首先要穿過黑夜。林中的黑夜。是隨身帶著寫作,與它穿越這個黑夜。在整個旅途中,忍受著對黑夜的恐懼,然後寫作。許多人以為自己是在寫作,但他們不是作家,他們的文學死了。一塊裹屍布而已。在他們的眼裏,有到處可見的那種刻薄。寫作,他們從來就不懂,我敢發誓。這我知道。那種溫柔,為了讓它產生……我所看見的那種溫柔……”

讓時光倒流,從她的名字瑪格麗特·杜拉斯第一次出現開始。寫作之於她,和愛情一樣重要,它們不分伯仲,彼此共存。因為愛情,才有了輝煌的作品,也因為寫作,愛情才有了存在的意義。

誰來愛我?我會愛誰?

她愛了很多人,寫了很多人。她的一生就是不停地愛,不停地寫。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依然惦記著寫作,抓住情人的手,對他說“永別”。

羅蘭·巴特在《寫作的零度》中說:“小說是一種死亡。它把生命變成一種命運,把記憶變成一種有用的行為,把延續變成一種有向度的和有意義的時間。”

《這是全部》,她的最後一部作品,總結了她的人生:作品就是全部,就是人生。杜拉斯是一部作品,沒有人懷疑,如同愛情聖經一樣讓人著迷,持續地陷入,並且效仿。卻沒有人能夠複製這部作品,因為作者就是她自己,她自己寫出了自己。

我是一朵花。我身體的各個部分都在陽光下爆裂,我的手指脫離了我的手掌,我的雙腿脫離了我的肚子,直至我的發根,我的頭顱。我感覺到初生時的驕傲的疲憊,終於降臨於世的驕傲的疲憊。在我之前,沒有任何東西占據著我的位置。現在,我占據了這種虛無。

——《平靜的生活》

杜拉斯擅長透過意象來描述自己的狀態,比如一朵花,白色的花朵是寂靜生活的軌跡,欲望沉淪其間。花朵如同女人的身體,帶著甜美腐爛的氣息,誘惑人心。杜拉斯骨子裏非常女人,盡管她的麵孔和手法表現得很強硬,但她到底是個女人,一個不斷向裏收的女人。她的感情很細膩,態度卻很粗率,她寫出:“死亡,在世界的灰燼上永恒地開著花。”這樣意識流的表達方式令她琢磨不透,她是頹廢得迷人的杜拉斯。

當生命成為創造的象征,欲望變成了厭倦,我們該如何對抗?我們不斷與自己對抗,不斷與新生的事物對抗。這是一場時間的較量,也是一場人心的較量。就如尋找一朵適合的花,它開在心上,綻放的姿態或許是一朵惡之花,有著魔力,慢慢將死亡吸收。然而,在深處的邊緣勃發出旺盛的生命力,悄無聲息中,它成了某種力量的揭示。

杜拉斯說:“我再也不懂如何寫作。”她對寫作的看法是:“寫作可以走得很遠……直至最後的了結。有時你難以忍受。突然之間一切都具有了與寫作的關係,真叫人發瘋。你認識的人你卻不認識了,你不認識的人你卻似乎在等待他們。大概隻是因為我已經疲於生活,比別人稍累一些。那是一種無痛苦的痛苦狀態。我不想麵對他人保護自己,特別是麵對認識我的人。這不是悲哀。這是絕望。”

寫作,從隱退於世中來。她在最後一部作品中直麵奇異的死亡,回憶往昔歲月,與情人呢喃。她說:“我寫了,卻又沒寫。我摘來一片影子,采來一份光明,將它們組合在一起,既讓它們離不開彼此,又使它們界限分明。但這樣還不夠。我借助的光總是不夠強烈,我因此而死去。”

她死去之前依然在寫作,厭倦寫作,卻又沒辦法停止。她生命中做堅持的事就是寫作,用寫作來治愈孤獨,又用孤獨來刺激寫作。有相當漫長的時間,她將自己關在公寓裏,那座公寓是她用稿酬買下的,毫不猶豫,一待就是幾十年。

生命的一段封閉期,除了寫作,沒幹別的。小說、劇本、雜文,有什麼寫什麼。然後,慢慢地,變得惜字如金,變得孤僻。寫作影響了她,她曾是一個活潑熱情的姑娘,周旋眾多情人之間,因為寫作,她放棄了他們,將他們趕出去。在她的眼裏,他們都比不上寫作。

究竟是愛情不能控製寫作,還是寫作駕馭不了愛情?如果情人不能與寫作共存,隻能說明愛得不夠。或者說,她從未愛過這些情人,他們不過是她平靜生活的調劑品。除了這些,她一無所有。

她已經有很多很多的錢了,有大房子,有車,有了名氣,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依然不滿足。說到底,沒什麼讓她滿足的。時間倒退幾十年,在遙遠的印度支那,西貢,湄公河,她貧窮得連一雙鞋都穿不起的時候,那個時候就預示了用寫作拯救人生。倘若不是寫作,現在又在幹什麼?家庭主婦?一事無成的小職員?她,瑪格麗特·杜拉斯,因為寫作而成就了一個名,一個自我。因為一次愛情、一次婚姻,因為唯一的兒子和最後的情人,成就了無往而不勝的人生。

這就是全部。

人們缺少一個上帝。人們在青年時期,一旦發現那是一個虛空,又對之毫無辦法,因為那本來就是子虛烏有。醉酒於是用來承受世界的虛空,行星的平衡,行星在空間不可移動的運行,對你來說,還有那痛苦掙紮所在地專有的那種默無聲息的冷漠。一個喝酒的男人就是行星際的人。他在行星際空間移動。他守候在那裏。酒不可能提供什麼慰藉,它不能充實個體心理空間,它隻能頂替上帝的缺失。它不能安慰人。相反,酒能在人的瘋狂之中將人強化,酒能把他轉移到至上的境界,人在那裏就可以成為他的命運的主宰了。酒對於人的這種功能,最根本最重要的一點是創造幻象,在其中,任何人的存在,任何女人,任何詩,任何音樂,任何文學,任何繪畫,都不可能代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