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1 / 3)

上午,夏夜正幫尹政浩擦拭著手背,接到了一位不速之客的來電。

是許紹峰的父親。他說受許紹峰所托,想約夏夜到看守所見麵。因為看守所不讓犯人使用手機,所以他隻能托父親給夏夜傳話。

掛掉電話,夏夜思慮良久,回想那天在月歌家的情形,許紹峰雖然嘴上說著要怎麼怎麼她,但最終還是懸崖勒馬放過了她。或許是還念及舊情吧,夏夜想,就當是還他一次恩情,去跟他見一麵,將過往的恩怨好好地做個了斷。

“沒想到,你還肯來見我。”

看守所的接待室,夏夜和許紹峰麵對麵坐在鐵窗內外。才兩天,許紹峰的麵容已然憔悴了不少,頭發沒有修整,胡子也沒有刮過,穿著囚服的樣子再也沒有之前目空一切的淩人氣勢,整個人都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毫無生機與活力。

“有什麼話你快說,我還要回去照顧政浩。他被你打得重傷昏迷,現在還躺在床上。”

冰點以下的語氣,就是劇烈燃燒的熊熊大火也能在瞬間被凍熄,那種切入骨髓的厭惡和痛恨已經在夏夜短短的兩句話中躍然紙上。

許紹峰低下了頭,態度因歉然而中規中矩:“夏夜,我今天找你來,除了想當麵跟你道歉之外,還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

“什麼?”

他彎下腰,從腳邊抱起一個桃木匣子,放到台上。

夏夜看向來物:“這是……當年我們裝許願牌的那個箱子!”

“是的。我後來偷偷去天後宮的那顆樹下,挖出那把鑰匙打開了它,現在上麵沒有鎖,但大家的願望還在裏麵。”許紹峰仰麵望天,深吸了一口氣,苦笑,“我還記得,我們大家曾經約定,十年後一起來打開這個箱子。可誰能想到,十年期約還沒到,一切卻早已物是人非。或許,這是我們之間僅存的一件,承載了過去美好回憶的物件了吧……”

許紹峰將箱子遞給獄警,獄警抱著它出來,再交到夏夜手裏。

夏夜將它放到腿上,正欲打開,許紹峰叫住她:“夏夜,在你打開它之前,能不能先聽我講一個故事?”

夏夜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出聲,抬頭看向他,算是默許。

“謝謝。”許紹峰看懂她的意思,微笑著道了聲謝。醞釀了許久的情緒,開始跟她講述他的故事……

“我五歲那年就知道,我爸在外麵養了很多的情婦。記憶中,他經常徹夜不歸,有的時候,我甚至要好幾天才能見他一麵。到後來,他更加變本加厲,直接把那些女人帶到家裏來!我媽跟他哭,跟他鬧都不管用,甚至還遭到他的辱罵和毒打。就這樣,我媽的精神一天天變得不正常。到我八歲那年,她在一次我爸去香港出差的時候,將我和她反鎖在房間裏,服用大量的安眠藥自盡了……”許紹峰說到這兒,手指不自覺地抽緊,手臂因為用力過大而微微顫抖,“那是夏天,等我爸回來的時候,我媽的身體已經開始發黴發臭。而我,就在那個房間裏,和我媽的屍體度過了三天三夜……”

夏夜完全怔住,臉上的表情很戲劇化,不能相信地瞪著他。

許紹峰輕瞥了她一眼,視線越過她,好似看著一個地方出神,可眼神卻全無焦點:“我媽去世之後,我爸就再也沒有娶過老婆。在外人眼裏,他是個情深意重的丈夫,因為對前妻念念不忘,所以至今沒有再娶。而事實上,他隻是厭倦了婚姻的束縛。沒有婚姻,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和外麵那些女人亂搞,不用負責任,也不需要任何顧忌!”許紹峰冷酷地笑著,暗黑雙眸中,情緒深不見底,“我對我爸的行為,從一開始的憎惡,到後來的漠然,最後甚至學習和效仿起他!你一定想不到,我做過的第一個女人是誰!她是我爸的情婦!那個時候我才十三歲,就從我爸那裏學到了如何勾引女人,挑逗她們的性趣。我偷看我爸和那個女人在床上翻雲覆雨。等他離開家後,那個女人就躺在我的身下嬌喘籲籲。她不知道,我在身體上給她高潮的一刹那,心裏卻在琢磨著要怎麼樣弄死這個賤人!後來那個女人還是被我弄得下場慘淡,那個時候,我才第一次嚐到了複仇的快感!就好像多年置身於汙穢中的人,終於舒服地洗了個熱水澡!”

夏夜聽得驚心動魄,臉上的顏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

原來許紹峰從小是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他是經受了怎樣的刺激和傷痛,才讓自己的心靈扭曲成那個樣子?

“你一定覺得很不可思議吧?但事實就是這樣。愛情,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說,就是一個笑話。在這個物質和肉欲的世界裏,愛情早就絕種了。至少,在我遇到你和逸辰之前,一直是這麼堅信著的。”

“那後來呢?”

“後來,因為父輩商業上的往來,我認識了逸辰,進而又認識了你……”他笑了笑,“說來也奇怪,你和逸辰,就像是上天注定好的。青梅竹馬、門當戶對,而且郎情妾意。你生病他第一個發覺,你有需要他總能立馬出現。而他不管在哪裏,在做什麼,總能想到你,時不時念起你。即使他顧忌到你的年齡,一直不敢向你表白,我也能從跟你們相處的點點滴滴,體會到你們之間那種濃到化不開的感情……你知道嗎?我真的好羨慕你們,羨慕在你們的眼中隻有彼此,羨慕你們在看到對方時,眼睛裏散發出的那種燦爛到炫目的光芒,那是在我身上沒有的東西。你們之間,無關風月,隻為真心!那種感覺讓我開始相信,這世上是有真愛的。甚至還萌生了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念頭,我也好想有這樣一個人,能讓我時時刻刻地牽掛,朝朝暮暮地想念,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美妙感受啊?”

“所以你後來遇到我姐姐,才那麼不擇手段地想要得到她嗎?”

“不……應該說,不完全是這樣。”許紹峰停了停,臉上的表情三分赧然,三分歉疚,還有四分自嘲,“其實一開始的那個人……不是雪瞳,而是你。”在夏夜一片驚愕的眼神中,許紹峰低垂著眉目緩緩道來,“我曾經告訴過雪瞳,逸辰之所以對她好,是因為他把她當成你的影子。其實,真正把雪瞳當成你影子的人,是我。逸辰從來不會把任何人跟你混淆,或許,這就是我和他的差別吧……”

“你說什麼?”夏夜匪夷所思地望著他,一時間很難消化掉這麼多內容。

“夏夜,美好的事物總是讓人趨之若鶩的,我也不例外。”三言兩語,已經將一切解釋得合情合理。夏夜終於明白,那天許紹峰為什麼會對她手下留情。

一個人就算再怎麼壞,不到萬不得已,也絕不會破壞自己記憶中曾經最純潔最幹淨的一部分,不論是友情,還是愛情……

從看守所出來,夏夜抱起桃木匣子坐進車裏,耳畔還回響著剛才離開時許紹峰所說的話。

“夏夜,你幫我跟政浩說一聲對不起,我這輩子所犯下的錯,會得到我應有的懲罰。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雪瞳,也對不起逸辰。我許紹峰就是個畜生,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將桃木匣子放到副駕駛座,夏夜發動油門準備離開,臨行了卻又熄掉火,抱起桃木匣子放在膝上,坐了好一會兒後,才打開了它。

取出第一塊許願牌,上麵是幾行靈秀的字體。

“我希望以後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一個美滿的家庭,過平實快樂的生活。”

她笑了起來,應該是鍾雅的。

又拿出下一塊。

“親愛的媽祖,我真的好想好想當主持人,你可以幫我實現這個願望嗎?”兩行字外還有一行被劃掉的字跡。

是嫤嫻的吧。

夏夜有一刹那的失神……

那個美麗妖嬈的女子,在最好的年紀魂歸大海,直到現在還是夏夜心裏揮之不去的傷痛。

輕輕放下它,再拿起另一張,是她自己的“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她沉默了一瞬,繼續翻下一張。

“我希望能成為一名知名的鋼琴家,並在將來的某一天,娶夏夜做我的新娘。”

靜看著許願牌上況逸辰的字跡,夏夜好半天都沒有動作。

一開始,老天爺給了他們“緣”,這個緣給得慷慨到奢侈,毗鄰而居,朝夕相處,讓他們輕易地以為,這就是此生此世的“分”了。然而一切終究趕不上世事變遷,到底是情深敵不過緣淺,還是那次愛情隻是路過……

下一個會是誰的?

夏夜翻開了牌子,上麵竟然空空如也。

是許紹峰還是月歌?

或許隻有翻開最後一塊才會知道。

然而看到最後一塊時,夏夜愣住。還是無字!兩塊空白,沒人能辨出哪塊屬於月歌,哪塊屬於許紹峰。

他們是真的無欲無求,還是把願望放在了心裏,夏夜已經不想去深究。因為即使寫在許願牌上,也不見得就會實現。就像筷子兄弟的那首老歌——當初的願望實現了嗎?事到如今隻好祭奠嗎?任歲月風幹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或許,他們都再找不回曾經的自己了……

合上匣子,夏夜將它放回副駕駛,發動車子往醫院趕回去。

路上接到月歌的來電,聲音裏還帶著哭腔:“夏夜你在哪兒?政浩醒了,你快回來吧。”

“真的?!政浩醒了是好事啊,你哭什麼?”夏夜笑,“等我幾分鍾,我馬上就到。”

“不是的。政浩他……他……”月歌嗚咽著,說不出口。

夏夜有種不好的預感,囁嚅著問:“他怎麼了?”

……

夏夜衝進尹政浩病房的時候,一群醫生護士還有月歌和慕凡都圍在那裏,尹政浩赤腳站在地上,在牆上四處摸索,醫生護士過去拉他,他都發瘋似的推開他們。

夏夜衝進人圍,拉開尹政浩身邊的人,摟著他的胳膊:“政浩,是我,是我!你別害怕,我回來了。”

尹政浩一開始也習慣性地推她,聽到她的聲音才慢慢鎮定下來,愣了幾秒猛地抓住她的手:“夏夜,這麼晚了為什麼不開燈?你們在跟我開玩笑是不是?別鬧了,這樣一點都不好玩,你去幫我把燈打開,乖。”

夏夜怔了怔,側頭看向從窗外射進來的絢爛日光,顫抖著舉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尹政浩的眼睛一點反應都沒好。

夏夜臉色驟變,眼珠子瞪得巨大。難道月歌說的都是真的?她還是不敢相信!

“快去把燈點開呀。”尹政浩又叫了一遍。

夏夜無法言語地僵在那裏。

醫生上前去拉他:“尹先生,現在是白天,我們也並沒有關燈,是你的腦部受損導致視覺神經被壓迫,所以……”

“你是說我瞎了是不是?”尹政浩大吼著搶過話,“我不信,告訴你,我不相信!”

“政浩你別這樣。”夏夜紅著眼勸他,“你先聽醫生的話回床上去,就算是失明,也有可能隻是暫時性的,我們聽聽看醫生怎麼說好不好?”

尹政浩愣了一瞬,終於還是聽夏夜的話,被她扶著躺回了床上。

醫生翻開尹政浩的眼皮,拿出儀器照了照。有些失望地搖搖頭,問夏夜:“請問你是尹先生的?”

“我是他未婚妻。”

“那麻煩你跟我到辦公室來一趟。”醫生說完就往病房外走去,護士們也跟著出去了。

尹政浩伸出手,在黑暗中不安地摸索:“夏夜,夏夜!”

“我在這兒。”夏夜跑過去,握住他的手。

“醫生為什麼走了?是不是我的眼睛治不好了?”

“不是的。”夏夜柔聲安慰他,“醫生隻是想跟我討論一下你的病情,你不要害怕,我去去就來。嗯?”握緊他的手,算是征求他的意見。

尹政浩猶豫了好一會兒,又想讓她去,又害怕她離開。考慮了很久,終究鬆開了她的手:“你去吧。”

“好,我很快回來。”夏夜站起身,提步往門外走。

“我和你一起去吧。”一旁的月歌說。

“不了,你和慕凡留在這裏照顧政浩吧,我怕我們都走了他一個人會害怕。”夏夜說完繼續朝門外走去。

“夏小姐,很遺憾地告訴你,尹先生因為患有腦動脈硬化症,再加上這次傷得不輕,導致他顱腦嚴重損傷。根據腦斷層掃描的結果,以及他的臨床反應來看,雖然他目前隻有失明一種症狀,但接下來,還可能會有更糟糕的情況發生,你要有這方麵的思想準備!”辦公室裏,主治醫師滿眼同情地將尹政浩的情況告知夏夜。

夏夜如遭雷擊,隻覺得胸內有個地方猛地炸裂,千萬碎裂的粉齏中有刺骨的疼痛,痛得整個人都要散掉:“這不可能,一定是你們誤診!政浩除了偶爾會頭疼之外,身體一向很好,怎麼可能受了點傷就成這樣,我不相信,絕對不會相信……”

醫生對夏夜對他能力的藐視並沒有在意,很為難地說:“關於尹先生的情況,我還和其他幾位專家討論過,情況確實很嚴重。所以我們的建議是,在病情全麵惡化之前,盡快動手術。但是……盡管動了手術,成功的機率也並不是很大,而且難保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所以,我們需要病人的直係親屬簽名,方能對他進行開刀,不知道夏小姐可否幫忙聯係一下?”

夏夜嘴唇簌簌地抖著,木然地搖頭:“他的親人都不在了。”

醫生眼中的哀憫更加濃重了:“那就必須要尹先生本人簽字同意,我們的工作才能進行。不過尹先生現在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還希望夏小姐能對他進行適當的勸解,好讓他早日接受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