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投軍未果(1 / 2)

是夜,他夢見焦黃色的平原上盡頭那灰暗的天空,漫天黃沙遮住天邊一輪紅日。幹燥的空氣裏混雜著刺鼻的狼煙與屍體橫陳的血腥氣味,寧靜而肅殺的沉默,枯草靡靡。天與地、人與物,仿佛悉數將被這無窮無盡的黑暗吞噬,遙遠的天邊傳來羌笛孤寂清冷的樂音。渾濁的淚珠沿著模糊的臉頰緩緩地流下,清冽的童音低低地哀鳴,曾經快樂與生動的記憶,伴隨著鐵騎的屠戮與廝殺消逝在血色的殘陽裏……

無衣猛地從噩夢中驚醒,他挺身坐起,稚嫩的臉上綴著汗珠,胸腔劇烈地起伏,他本能地四下張望,萬籟俱寂中其他人早已進入酣眠,靜靜的,連自己的喘息聲都聽得清清楚楚。他的眼前又再度浮現出父親、母親被匈奴人砍殺的死狀,血水從脖頸一道巨大的裂口處噴湧而出,彙作一道道殷紅的細流,浸濕了胸襟。母親在窒息將死的刹那,仍把自己緊緊地摟在懷中,母親的血濺進他的眼睛裏,頓時一片暗紅,母親粘膩而濕潤的發絲糾結在自己的脖子上,喉管裏掙紮著吞吐著最後僅存的幾口氣息,粗啞艱澀地噓息聲一道揮之不去的夢魘,時刻折磨著他幼嫩的心。無衣頓覺眼眶又是一陣濕熱,索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透過窗戶望著天邊一鉤朦朧的下弦月,油然升起一股蒼茫的悲哀——“夜為什麼這麼長?白日怎麼還沒到?”

“明天,快點來吧。”無衣在心裏默默祈禱。

然而,命運似乎有意作弄這個身負血海深仇的少年,那時他在站在長安城北北軍營屯所的門口,麵對前麵黑壓壓拍成一道看不見盡頭的長龍,一個個身強力壯的英武男子足足都比他高出大個個頭,他那矮小單身的身子已經被淹沒在一群成年男人投下的陰影之中。更令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他會遇見時為票姚校尉的霍去病,他一直清新地記得那一幕,原本擁擠混亂的人群自動分開兩道,他從魚貫偏避的黑色人影中徑直走過來,那些自信而自負、崢嶸鐵血的男兒們,這一刻仿佛如集體被馴化的公鹿,單膝跪地拜服在他的腳邊,“霍大人”、“冠軍侯”、“校尉大人”……形色不一的稱謂連綿起伏、不絕於耳。這一刻,無衣才真正明白過來,眼前的這個少年形色的男人,就是人們反複頌揚、歌唱的“疾風之狼”、“匈奴人的噩夢”、“大漢未來的辰星”——十九歲一戰成名、名動天下的冠軍後,斬首俘虜匈奴兩千多級,得相國、當戶,斬單於大父行籍若侯產,捕季父羅姑比。早在家鄉的時候,無衣已經從村裏人的口中聽過關於他的傳奇事跡,他的腦海曾有過無數的遐想,他的眉眼,他的身形,他在廣闊粗獷的荒漠裏策馬狂奔,在浩瀚無垠的極地夜空下無聲潛行,在刀光劍影中如疾風般淩厲果決地眼神,盡管他隻比自己年長五歲,但在無衣心裏他卻如高山仰止的尊神偉岸且遙不可及,然而這一刻,當他站在自己的麵前,真正麵對這個人的眼睛的時候,無衣原本浮躁猶疑的心魂一瞬間被對方如冰般淩冽的視線所震懾,漠北邊塞的寒霜烈日並未在他臉上留下過多的痕跡,不似常年行軍打仗的軍人那般黝黑粗糙的皮膚,他的臉是失去血色的蒼白,細長的眉眼眼角微微上挑,他麵無表情地站立在校場中央接受在場所有人的跪拜,天地間唯獨他好似傲迎風霜的鬆楓接受萬物的崇拜與敬仰。無衣呆呆地站立在原地,見他藏青色的披風隨風揚起,一時竟忘記了行禮,他的眼睛裏映出他墨色的瞳仁,眼神缺少幾分少年人的輕狂,多幾分看透世事的滄桑,老練卻堅韌,猶如深邃的夜空裏閃爍的淡漠星光,他注意到了無衣的存在,轉過頭掃了他一眼,並不發聲,不怒自威,而無衣也毫無畏懼地直視他的眼睛,兩個人都看似漫不經心地靜靜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