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在晚上看經過家門口的火車,我叫它們夜火車。
每天晚上我都無法睡好,隻要一聽到火車隆隆的聲音,我就會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陽台,向火車開來的地方使勁的張望。閃著三角亮光的火車由遠及近,轟轟隆隆地駛來,又在我的麵前飛速駛去。每次我都會站到很久,即便火車早已不見蹤影,我還在那裏,就象一尊雕塑,保持著同一個姿勢。
“坐夜火車的人都是寂寞的。不知道第二天醒來會怎樣,所以隻能把自己完全的交給黑夜。”
這是原生說過的話。他很理解我的這種比較病態的心理,所以每次他都會很耐心的等我回來,並用他始終溫暖的手緊緊的把我摟在懷裏,然後夢咽一樣的說“安憐,好些了嗎?”我在他的懷裏使勁的點頭,用手緊緊的抓著他的胳膊。我聽見他笑了,然後,他說“那就好,睡吧。”原生的話總是象有魔力一樣,我在他的懷裏睡的很香很踏實。我已經很久沒有再做噩夢了,我希望這會是一件好事。
我是在四年前來到這個城市的,那時的我隻是一個上高二的學生。某一天的晚上我偷偷的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火車票,開始了我人生中第一次離家出走。沒有人會關心一個隻背著一個背包,蓬鬆的紮著一個馬尾的學生這麼晚要去哪裏。隻有我自己,看到車票上那個讓我溫暖的地名,心裏是多麼強烈的按捺不住的歡喜和激動。
遙水,這個夢幻一般的地方,是原生所在的城市。
我買的是普通的硬座,很榮幸,靠窗。車廂裏的人很多但是很安靜,每個人都以自認為最舒服的姿勢睡著了,他們睡的那樣安穩,仿佛不再擔心會有小偷來扒竊。我忽然很害怕,這種詭異的安靜幾乎讓我窒息。我怕,我真的怕,我怕他們就這樣睡過去,永遠都不會再醒來,而這輛火車也會永遠的開下去,沒有站點更沒有終點。窗外是一成不變的黑色,我恐懼的把自己的頭塞到胳膊裏,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我一遍遍的對自己說“安憐,你是要去找原生!”“安憐,你很快就要見到原生了!”“安憐,你要挺住!你一定要挺住!”
我不斷的告訴自己要勇敢,可是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麵。那是我第一次坐夜火車,沒有想像中的興奮,有的卻隻是一片無聲無息的恐懼。
火車是在第二天上午10點左右到達遙水的。那天的天氣很好,七月的太陽開始毫不掩飾它已漸漸顯露的毒辣。我站在遙水的火車站台上,陽光刺的我已無法睜眼。昨夜的疲憊在這刻排山倒海的襲來,我開始有些站不穩。我慢慢地抬起胳膊,用手擋住眼睛向上看,我很想看清楚遙水的摸樣,可是眼前仍是一片模糊。忽然有一個人猛地從背後抱住我,他抱得那樣緊,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他在我的耳邊很急促的喘息,他說“安憐,你終於來了。”
我輕輕地笑了,早已支撐不住的身體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而更加無力。我很輕易地倒了下去,天暈地轉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那張我日夜思念的臉。
原生,我們終於見麵了。
我看見媽媽在車站的那端站著,夜色朦朧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們之間隔著無數條鐵軌,那些醜陋的鐵軌在我和媽媽之間肆意地膨脹,把我們的距離越拉越遠。我似乎看到她在喊,可是我什麼也聽不見。後來她開始比劃,她很賣力的想要讓我看懂,可是我又根本無法識別。最後媽媽的身影越來越小,在凝聚成一點時我看到這個點在向我移動。它的速度很快,象是拚盡了全身的力氣。然而就在她向這奔來的時候一列火車突然疾駛而來——
“不,不要啊!!!——”我猛地從床上蹦了起來。我的舉動嚇壞了原生,他跑過來一把把我抱住使勁的搖著,“安憐,安憐,你怎麼了?你怎麼了?”我在他急促的搖晃下開始漸漸恢複神誌,可是眼淚卻不停的往外湧。我使勁的抓住原生的胳膊,嗚咽地說“媽媽,我看到了我媽媽。她向我跑來,可是,可是她。。。。。。”
我激動地無法說下去,原生卻把我抱得更緊,他在我的耳邊低聲地說“安憐,不要怕。隻是一個夢,好了,很快就好了”。他不停的安慰我,可是我依然在發抖。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了火車的聲音,那麼真實的火車的聲音。我一下子掙脫原生發瘋般跑向陽台,終於我又看到了那個三角形的亮光,它轟轟隆隆地從遠處駛來,在我驚魂未定之時又呼嘯而去。那麼短暫的一瞬間,我的心卻象被一隻手撫平了。我怔怔地看著火車遠去直到原生走過來,他似乎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他說“安憐,進去吧。”
從那之後幾乎每一天晚上我都會做噩夢。我的夢總是在晚上,而且總是和火車有關。原生曾強烈要求搬家可是都被我拒絕了。我不能離開這裏,不能離開夜火車。每次看到它,聽到它的聲音我的心都會多少得到一點解脫。我知道我是在尋求一種救贖,贖掉我心中的罪孽。我多麼渴望能和原生一起平靜而幸福的生活。為了這個渴望我不停地依靠夜火車來消除那些罪孽,等到罪孽消逝,我們就可以真正的快樂了。而原生,你是否會願意一直陪著我,等待呢?
你肯定會笑著沉默,然後點頭,很認真地點頭。你總是喜歡這樣,沉默並不多言,但是笑的好看。
我初次見原生是在中考之後的第一次旅行。那是江南一個很安靜的古鎮,記憶裏它有著一個很明媚的夏天,陽光總是貪戀小鎮的每一處角落,日暮時分也不肯離去。我喜歡光腳走在這片青石鋪成的路上,歲月將它們打磨的光滑,洗去了塵世的喧囂,留下的隻是安詳和寧靜。我愉快地走在上麵,心裏有說不出的溫柔。這個小鎮有一個很漂亮的小橋,喚作“寄籬”,我就是在那個橋上見到原生的。
我發誓,那是我這一輩子見到的最幹淨的男孩。
他站在河邊,穿著白色的襯衫,米色的褲子,身後背著一個黑色的大旅行包。他的袖子很自然地挽起,露出年輕健康的肌膚。他正在擺弄他的數碼相機,金色的餘暉暖暖地鋪在他的身上。他的表情那麼專注,仿佛全世界對他來說就隻是眼前的一個相機。
我不覺看得呆了,就在小橋的扶手上坐下。好在橋上來往的人並不多,我的視線可以直接到達他的身上。或許是我肆無忌憚地目光打擾了他,他終於抬頭向我這邊看來。我被這忽然的一眼驚得連忙站起來,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站著。這時候原生忽然笑了,他一個轉身,輕巧地跑到橋上,在我的身邊停下。我看著他的臉,大腦一片空白。那是多麼英氣逼人的臉啊,長長的睫毛,清澈的眼睛,幹淨的鼻子和嘴。我不自覺得摸了摸我的臉,原生卻被我這一舉動逗樂了,他很認真地看著我,然後說“姑娘,你好像看我很久了,有什麼事嗎?”
原來他都知道。
我忽然就變成了啞巴,好一會才開口說“你好我叫安憐,憐惜的憐。”我的語速之快聲音之小,連我自己都難以辨識。而原生卻聽得清楚,他微笑著說“安憐,你好,我叫原生,生命的生。”他的微笑那麼自然,仿佛我們是認識很久的朋友。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那天我們之間最早發現對方的並不是我而是他。他在河的那邊看見光腳走路的我,想給我拍張照結果相機突然壞掉了,在低頭修理的那一會我就發現了他,於是之後在一起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我們在那個古鎮上玩了大約一個星期。每天早上我們一起去鎮上,他照照片我淘寶貝,然後在午飯時碰頭,互相炫一下自己的寶貝。我很喜歡原生照的相,他的照片很風俗很現實,極少有那些抽象離譜的東西。
小鎮的火車站其實離小鎮很遠,要走好一段路才到。傍晚的時候我們都會到那裏去玩,看蜿蜒的鐵路無限延伸,然後猜南來北往的火車究竟會到哪裏。有時候我們會和火車賽跑,遠遠地看見三角形的亮光時,原生就拉著我飛快地跑,跑得大家都氣喘籲籲不得不停下時,火車就擦著我們呼嘯而去。每次玩這個遊戲我都會很緊張,因為媽媽說過離火車太近就會被吸進去。但是原生卻一點也不怕,他會很認真地跑然後很認真地看著火車離去。最後他說
“安憐,坐夜火車的人都是寂寞的。不知道第二天醒來會怎樣,所以隻能把自己完全的交給黑夜。”
我看著他的眼睛,黑暗中他的眼睛是那麼明亮。
離別前的晚上我們又到這裏,我們蹲在鐵軌的兩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
“原生,你說我們以後還會再見嗎?”
“應該會的”
“那你還會再來這裏嗎?”
“不確定”
“原生,”我鼓足勇氣“你,你會想我。。的吧?”我為自己在最後一刻把疑問改成設問而慶幸時,原生卻笑了。他的笑讓我沒來由得感到一陣害臊,於是我很用力地擺擺手,剛要開口,原生卻說“安憐,想我的時候就來找我吧,我等你!”
安憐,想我的時候就來找我吧,
安憐,想我就來找我吧,
安憐,來找我吧。
我在驚愕中抬起頭,看見原生堅定的眼神。那是我第一次那麼久地注視著他,這張好看的臉,在黑暗中還是那麼清晰。我想就是從那刻起原生的臉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中,無論是多久之後他沉默的臉,興奮的臉,驚慌的臉,流淚的臉,我都永遠不會忘記。正是有了這句話,四年前的我選擇離家出走,毅然決然地來到他的身邊,從此開始萬劫不複的曆程。
安憐你不是飛蛾,卻為什麼依然要忍受烈火灼燒的痛苦?
在遙水的生活是平靜而幸福的。我們一起晨跑,一起做飯,一起散步,然後在晚上說著最恐怖的故事卻很快入睡。原生在廣告公司裏實習做策劃,而我因為高中未畢業隻有在家裏當“主婦”。我不會做菜,經常把菜炒得非鹹即淡,原生卻從不嫌棄,把那些慘不忍睹的飯菜吃得一幹二淨。我們隔段時間就會出去吃飯,遙水的魚很好吃,花樣多而且口味好。我經常會想如果就這樣一輩子住在這裏,那真的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原生,在他出差的時候我曾偷偷回過一次家。那應該是寒假開學的時候,我和很多去異地上學的學生擠在同一個車廂裏。我看著他們在站台上興奮卻難過的和家人道別。他們擁抱,親吻然後揮手再見。我忽然想起了媽媽,她曾經那麼自豪於她乖巧聰明的女兒。可是現在,媽媽,你還好嗎?
我是在小區門口的菜市場看見媽媽的,她在那裏和賣菜的認真的講價。我躲在一個大棚後麵偷偷地看她,用力地捂著嘴不要讓自己喊出來。賣菜的那人已經很不耐煩,揮手讓媽媽離開,可是她仍很執著的站在那裏。我看見她彎曲著腰,頭發在寒風吹的很淩亂。她沒有帶手套,手被凍的通紅然後去翻那些看起來都很冷的白菜。很多車經過她的身邊不耐煩地按著喇叭,她慢慢的直起身子然後側到一邊讓道。淚水決堤,瘋狂的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讓我看不見媽媽的臉。我親愛的媽媽,您怎麼變得那麼蒼老了?曾經您那麼年輕,那麼優雅,很多同學都羨慕我有這樣美麗的媽媽。我用力的捂著嘴努力強忍著,身體卻不停地顫抖。很多人路過我的身邊好奇地看著我,甚至還有人過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呆下去,於是奮力地向相反的方向跑。原諒我實在沒有勇氣再看媽媽一眼,我真的怕那樣我就會撲上去緊緊地抱著她再也不放手。
媽媽,原諒我的自私吧!我不是有意讓您難過,而是我真的想在有生之年為愛情真正拚搏一次。如果我讓您痛苦,那您就忘了我吧!
媽媽,求您即使忘了我,也一定不要恨我!
媽媽,求您不要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