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畫地為牢(1)(1 / 3)

夏日的陽光熱辣辣地照著,顯得有些熱情過火,張陽拖著行李走出站。

淚澤市市祚不久,未及弱冠,乃一八十年代新興的內陸特區。特區特區,顯然是與兄弟地市有特殊區別。淚澤市首先是轄地甚小,僅三縣一區,明顯是一副打前鋒的架勢;再是交通便利,雙河於境內交叉,京廣鐵路、京深公路穿境而過,近年來又通了京珠高速。淚澤經濟得以高速發展,尤其是其食品工業更是一步登頂:方便麵工業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就揚名全國,近年來火腿腸工業更是異軍突起,榮居全國肉類企業排名首位。

其臨市有一市轄九縣一區,麵積甚大,人口甚眾,恰是中國的縮寫;而人民特窮,官員特貪,恰是中國的特寫。張陽不幸——應該是有幸生長於斯,而確定不幸的是不是市區,而是其中九分之一的縣。該縣處於黃淮平原,農耕為主,然麥田土質差得好比淮河的水質,因而小麥產量低得好比黃河的水量。然全縣人民在“大躍進”期間受全國人民鼓舞,毅然放出了“小麥畝產一千六百斤”的“衛星”。然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該記錄旋即被本市一兄弟縣“畝產七千三百二十斤”打死——那時一斤還相當於十六兩。如此一來,先前那顆“衛星”黯然失色,相比之下倒好比一衛兵了。

該縣不甘埋沒,終在八十年代又一次一鳴驚人:數十位縣領導同誌誌同道合集體貪汙被紀檢部門查處。刹那間該縣又名噪一時,殺回各報紙頭條位置。同時名噪一時的還有一句話:人性本賤;官性本貪。

那八字箴言的作者正是張父。張父時剛畢業,被分配到縣裏工作,自信學貫古今,兼通文史,先是犯了年輕人易犯的錯誤:躊躇滿誌。欲學宋之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更“治一小縣(國)如烹小鮮爾“。又見無官不貪,又犯了個年輕人更易犯的錯誤:一蹶不振。轉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以半句《孟子》“窮則獨善其身”**,轉到縣二中任教,教曆史。

淚澤高中乃解放戰爭時期建立的省立臨時中學,建國後幾經更名,於淚澤建市時方定名為“淚澤高中“。淚澤高中在周邊市縣宣傳攻勢極強,好比當今某些說唱歌曲,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於張陽所在的二中更是仗著“距離產生美”的定律,百般自我粉飾。先是搶了蘇州杭州的招牌,自稱“人間天堂”,“在淚澤高中求知深造,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無煩無惱,淚澤高中當仁不讓地成為莘莘學子學習的天堂”。見學生們不大信基督,便退一步與學生們心目中的天堂——大學掛鉤,且不惜誣大學為墳墓:“努力吧,同學們,考淚澤高中吧。考入淚澤高中,就等於一隻腳踏入了大學……”

當時張陽對淚澤的印象集中為“資源掠奪”,那方便麵多是加工自本市的小麥,而那火腿腸多是加工自本市的豬——說到豬了,不得不承認其對中國人民貢獻卓優,不僅奉獻出身體以供人吃,而且奉獻出名字以供人罵——說錯了,其實是以供罵人。張陽恨屋及烏,頓好比某些醜女,由恨美女發展到了恨美國,罵淚澤人來搶了豬不說,居然又來騙人,故怒氣橫生,暗自誓留本縣,並於最慷慨激昂時賦詩一首:

佳麗縱鍾情,

怎舍黃臉婆。

悲哉留學生,

實在太齷齪。

棄其火腿腸,

啃吾白麵饃。

忠兮羞文姬,

蘇武也哆嗦。

——該五言律詩融張陽十五年來所讀《詩經》《史記》《三國誌》於一身,比興、用典皆包攬其間。因而張陽大作初畢,自以為愛作形式結構美不說,內容思想上借古諷今乃至諷古諷今,別說那些留學生了,就是蘇武蔡文姬有幸拜讀此詩,也慚愧得呆在國外沒臉回來了。

時值“非典”,時人多心理上脆弱,生理上虛弱,智商上也相對孱弱,因而不少人上了淚澤高中宣傳的鉤。

張母就是那上鉤魚之一。張母起初見丈夫為官,便放下心來做相夫教子的賢內助了,然好景不長,後來丈夫棄官從教,薪水甚少,家境愈發拮據。無官不貪、無商不奸也許是當今社會官商雙富的最好解釋了。張母看破這點玄機,便欲借市場經濟的東風,下海經商。不料在小知識分子的丈夫眼中,那第三產業好比第三者,乃為人不恥的角色,進而視下海如下水,堅持反對。矛盾被時間挑撥為衝突,衝突又進化為戰爭,所以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張家都“乒乒乓乓”好比一乒乓球訓練房。“熱戰”冷卻成“冷戰”,張母更是使出絕招以罷工威脅,將西方的“分餐製”引進家中,又加以改造,三個人的飯隻做兩份。張父身心備受考驗,雖耐得住寂寞,卻耐不住饑餓,最後被餓得身不從心,推盤認輸。

內戰勝利後的張母拿了部分戰爭賠款,闖蕩九州,閱覽江湖,其間多次借道淚澤北上進京,漸覺淚澤的月亮比本市的圓,對淚澤工業發達人民富裕讚不絕口,最絕的一句話是,“嚇!那去淚澤做火腿腸的豬,一火車皮一火車皮的,整天都擠得跟春運一樣!”又愛屋及烏對淚澤高中這一省重點高中垂涎三尺,欲將兒子“遠嫁”淚澤。回家一看人家淚澤高中都上門提親來了,不由大喜天作之合也。

先是輕而易舉地說服了丈夫——在中國,夫妻之間縱然再勢同一山之二虎,而在對孩子的問題上卻是絲毫不敢馬虎。對付張陽更是連舉都不用了,張陽人小誌大,然誌大膽小,雖有以詩自勉的才氣,卻沒以死自持的勇氣,不敢有違父母之命,隻好硬著頭皮,背包離鄉。

眼下的淚澤正浸在烈日的沐浴裏,熱浪逼人。那火車果不愧叫火車,張陽在車裏似被火烤了一路,站在車站門口,望著烈日下的火車站廣場,躊躇不前,隻顧擦汗。下意識裏從包裏拿出上車前的礦泉水-——當然還是家鄉水,忽然發現那水溫度直逼自己體溫。歎了口氣,忽然一六七歲男孩飛奔而過,邊跑邊喊:“火車火車,一站一屙;上去一堆,下來一坨。”張陽不禁啞然失笑:童言無忌是不假,而童言無稽卻好像更為確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