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孤獨的陵園(1)(1 / 2)

朱增泉

“五一”放假,幾人相約,出京城,向東去,至遵化,遊清東陵。清王朝的皇家陵園有多處,關外有“盛京三陵”,埋的是努爾哈赤、皇太極等入關前的列祖列宗。入關後曆十帝,分葬兩處:遵化清東陵、易縣清西陵。清東陵埋有順治、康熙、乾隆、鹹豐、同治五帝,以及五帝名下的一百三十多位皇後、嬪妃、貴人、常在、答應、福晉,其中包括慈禧,還有十幾位格格、阿哥。另外還埋有一位重要人物孝莊文皇後,她是上述所有這些人的長輩。這些人物,貫穿了清王朝從入關初創,到中興鼎盛,再到敗落衰亡的全過程。

遊清東陵,追懷清王朝入關創業之初,必看孝莊文皇後的昭西陵。孝莊文皇後是皇太極之妃、順治帝的親生母親、康熙大帝的親祖母。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清室入關後能把天下打下來、支撐住,並把江山坐穩,很快走向盛世,她是個關鍵人物,發揮了關鍵作用。史家比較一致的看法,她有三大功勞:一、駕馭住小叔子多爾袞,依靠他領兵入關打下了中原天下;二、扶持六歲的幼子順治帝坐穩了天下;三、順治出天花早逝,又扶持八歲的孫子康熙帝登基繼承大統。康熙帝十歲喪母,由祖母孝莊文皇後一手扶養教誨,終成大器,把大清王朝推向了鼎盛。孝莊文皇後如此大功大德,但在浩大的清東陵眾多帝、後陵園中,昭西陵卻是一座“局外之陵”。清東陵在昌瑞山南麓用一道四十裏長牆圍成一個大圈子,名為風水牆,所有帝王後妃們的陵寢都在牆圈以內,唯獨把孝莊文皇後一個人孤零零地葬在了風水牆外。

【文人談史:孤獨的陵園】

出了風水牆大紅門向東一拐,有一條窄窄的便道通往昭西陵。它與牆圈內的乾隆裕陵、慈禧太後定東陵等處的熱鬧景象不同,這是一座孤獨的陵園,“門前冷落車馬稀”,沒有幾個遊人來。看來,人的習性就是哪裏熱門往哪裏去,活人看活人這樣,活人看死人也這樣,很難改。神道上有個碑亭,碑已破碎成亂石,互相擠卡在一起,有些已散落在地。據說有一年冬天一個牧羊人在碑亭中生火取暖,引起火災,將亭和碑燒成這樣,一直未修複。進三座門,院內迎麵一個廢墟,這是在一次地震中被震塌的一座殿宇,房屋已拆去,隻剩房基。廢墟後麵的正殿還在,但香火冷落。在清東陵,孝莊文皇後的輩分最高,子孫們都在風水牆內熱熱鬧鬧、濟濟一堂,卻讓她這位老長輩一個人冷冷清清在大門外看大門,誰看了誰都覺得不可理解,這是為什麼?

關於昭西陵的這個奇特位置,眾說紛紜,但都難圓其說,已成為清史“疑案”之一。核心的說法是“下嫁”說,即所謂孝莊文皇後下嫁給了小叔子多爾袞,不成體統,使皇族子孫“顏麵盡失”,使臣民們感到“羞憤”。因此,她死後落得個“進退兩難”的悲涼結局。進,無顏再去盛京昭陵與皇太極同穴埋葬;退,清東陵風水牆內沒有她的位置,免得玷汙子孫。孝莊文皇後死於1688年,享年75歲。她死後三百多年來,“下嫁”之說盛傳不衰,她身後由此遭到嚴厲的“道德譴責”,這一切,“野史竭力渲染,正史無法回避,專家各持己見,世人莫衷一是”。今天再想去廓清“下嫁”說是真是假已不可能了。假也罷,真也罷,這個“疑案”本身已成為無法抹去、又無法修改的曆史。問題已不在於它的真假,而在於這種輿論本身,它說明了什麼?

不得不令人思索的一個問題是,一則真假難辨的“下嫁”傳說,為什麼會造成這麼大的曆史影響?這個問題的全部深刻性在於:它反映了滿蒙遊牧文化在與以儒家禮教為主要特征的漢族文化相融過程中的某種不相融。這種不相融的成分,在孝莊文皇後身上凝聚成了一個化不開的“結”,最後以一座昭西陵將其固化成一個千古“疑案”,留給後人去思索。它已經成為一種昭示:不同文化在融合過程中必然會遇到一些問題。

人們常將元、清兩朝作比較。成吉思汗威震歐亞,但元朝入主中原不足百年就被明朝取代了,以一代天驕的英名開創的偉大朝代何以如此“短命”?教訓就在於它沒有認真消化吸收漢族文化,沒有用漢族文化將自己武裝起來,沒有把自己融入到漢族文化之中,始終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相比之下,清廷入主中原後能維持近三百年統治,它最大的成功就在於努力消化吸取了漢族文化,並成功地把自己融入到了漢族文化之中。但是,長期以來,人們隻看到清朝消化吸收漢族文化獲得巨大成功的一麵,卻忽視了它為此付出極大代價的一麵。

我們現在見到的許多清代皇家碑刻,都是用滿、蒙、漢三種文字鐫刻而成的,這是一個不能忽視的曆史文化現象。它告訴我們,滿清入主中原,在文化上麵臨的難題是如何把這三個民族的文化融為一體。而這三個民族的文化,有體係上的不同,也有社會發展階段上的極大差距。有的專家認為,入關前的後金(清)政權,尚處在奴隸製社會末期、封建社會初期(有人甚至認為它“尚未正式進入封建社會”)。但滿族是一個非常善於學習消化的民族,它從關外發跡到問鼎中原,完全是一個“邊學邊幹”的過程,一切都帶有草創性質。它的文字是努爾哈赤指令額爾德尼、噶蓋借用蒙文字母創造出來的,後來皇太極又指令達梅根據使用中出現的問題做了一次修改完善。對滿族來說,消化吸收蒙族文化是一回事,而消化吸收漢族文化卻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滿、蒙兩個馬背民族在文化上有著相通相承的關係,它們的文字是這樣,習俗也是這樣,相互間不存在文化上的根本衝突。而漢族文化已是一種嚴密完備的封建文化,與遊牧文化體係不同,社會發展階段也不同。雖然滿清皇室力圖用漢族文化將自己全副武裝起來,使自己全身心融入到漢族文化中去,並且做得也很成功,但馬背民族某些本色的、質樸的固有習俗,卻與漢族文化中的儒家禮教水火難容。這些難以相融的東西,勢必會在滿人消化力極強的消化道內凝結成幾塊“結石”——昭西陵就是這樣一塊“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