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的小河發源於鷹嘴山,小河的綠水清澈得像表姐的明眸,夏天的炎陽在沙石灘上掀起美麗的波浪。表爺那條心愛的老水牛在淺水裏打滾,細細的尾巴把河水打碎成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我們幾十個村童脫光了衣服一齊撲進了深水潭,那深水潭是山泉高懸的石壁上竄下來衝擊而成的。我們用雙手狂打著潭水,水珠懸在黃黃的眉睫上,太陽照過來,水珠就變成了五彩的珍珠。我們衝上沙灘,把黑泥漿塗在額頭上、麵頰上、胸脯上、肚臍上、牛牛兒上,我們“一、二、三!”“撲嗵”一聲一齊撲進深水潭,深水潭一下子變得渾濁,但,不一會,又變澄清了!我們能看見深水潭底有好多光溜溜的卵石,卵石底有狡猾的泥鰍和橫行的螃蟹。我們幾十隻小手同時向崖壁上澆水,啊!幾十道彩虹像幾十輪童年的夢幻跳動在石壁上嘩嘩作響的水花中!
麥子熟了,收獲的季節到了,風在田野裏掀起一道道金色的波浪。爸爸、媽媽和表叔、表嬸們的銀鐮在金燦燦的汗水裏揮舞,悠揚的歌聲在滿坡的山風中遊來蕩去——
“風打麥子喲亂糟糟喲,
攬中把腰喲割一刀號……”
我們小娃們便背起挎籮在割過的麥茬地裏拾麥穗,一會兒就能拾一大把,一下午就能拾一背籠。歇工了,有人躲進地邊的小樹林納涼,有人折來油桐葉去舀地邊的溪水喝。最愛開玩笑的表叔,悄悄掐了一隻麥穗,一下子塞進最愛說笑話的表嬸的褲筒裏,表嬸紮得難受,忙用力抖褲筒,誰知那麥芒尖兒是向下的,越是抖動,麥穗越是順著褲筒往上鑽,不一會就竄上了表嬸的大腿根。表嬸大聲罵道:“你這個挨刀的!你這個老臊包!你這個老不要鼻子兩邊的!這下子把老娘整慘啦!”表嬸隻得邊罵邊苦笑著邊向樹林深處走,她要躲在沒人的地方脫了褲子摘下麥穗,而表叔還在大聲地喊她:“摘不掉的話,一定喊我幫忙啊!”表叔又把我抱在他的懷中,把我的褲筒卷到大腿根,剝了七顆飽滿的麥粒在我的大腿嫩肉上圍了一個圓圈,將大拇指蛋瞄準了,用力一摁,我的大腿便開出一朵美麗的七角小花瓣兒來。
冬月初二、三,雪就下來了,雪花像三月的犁花一樣灑落在地邊的草垛上、河麵的石橋上、水田的秧茬上,轉眼間像風一樣,不見了!
下雪天若是星期日,我們就和爺爺一起去山上的叢林裏尋找麂子和野兔。我們有時能獵到一隻,有時跑幾麵山也看不到一絲兒野獸留在雪地上的足跡。我們家那隻高大的大花狗是最勇敢的獵犬,它是爺爺的驕傲!門外雪片如席,窗內爐火正旺,我們全家人圍著爐火,圍著小圓桌,圓桌上放一隻大瓦盆,瓦盆裏裝的是酸辣椒炒麂子肉,火爐裏一大銅壺甘蔗酒頭子散發出熱乎乎的香氣,爸爸和爺爺喝得津津有味,滿頭大汗,我們被辣椒辣得鼻尖通紅,嘴巴“吸溜吸溜”直響。我們也試著喝酒,呀,好辣呀!舌頭像火一樣滾燙,耳朵痛得嗡嗡響,隻得無可奈何地跺腳,但不小心把火爐邊的酒壺踢翻了,“轟”地一聲,熱酒燃燒了起來,兩米多高的藍色火焰把雪夜裏的土牆映照的更加明亮。
鄰居家的啞巴打了一條狗,送給我家兩隻狗胯子。媽媽把兩隻肥騰騰的狗胯子全煮了,再把紅蘿卜白蘿卜胡蘿卜切成小疙瘩放進去,加上一大把紅幹辣角子和花椒,熬了二六一百二十分鍾,狗肉熬香了,熬熟了,媽媽盛了滿滿兩大黑瓦盆端上小圓桌,雖然大楓樹人說“狗肉不上調盤”,但狗肉可上我家的飯桌。媽媽把幾十瓣大蒜放在石舀裏搗爛,拌幾勺芝麻油,盛在小碟裏,另一個小碟裏盛上蔥段、蒜苗和芫荽,好了,現在,我們來一次雪天裏的狗肉大餐了!“下雪天,沒事幹。吃狗肉,喝燒酒。”爺爺坐在火爐邊,望著門外,門外還在下雪,而且越下越大,已經看不清對麵的山影了。爸爸左手提著酒壺,右手端著酒杯,他喝得耳朵都紅透了,濃烈的酒香把他的眼睛熏得淚花閃閃。
鄰家的孩子在門前的雪地上堆雪人、打雪仗,雪花打在他們紅撲撲的臉頰上,也打在他們嘻哈哈的笑聲裏:
“冬臘月,下大雪,害得野雞沒處歇;
野雞本長一身毛,害得鯉魚順水跑;
鯉魚本有兩隻眼,害得螃蟹背石板;
螃蟹本長八隻腳,害得和尚沒老婆;
和尚本住三關廟,害得公雞不尿尿;
公雞本長大冠子,害得女人沒卵子;
女人本是一株蒿,害得窯匠沒柴燒……”
冬月下了雪,臘月、正月、二月接著下雪,甚至有些年份四五月都要下雪。臘月下雪,就要過年!過年是鄉居人最忙碌的日子,“燒酒熬糖,接媳婦蓋房”,過年是鄉居人最喜慶的日子,“家家做席吃‘磨盤’,叫花子也有三天年”,奶奶曾這樣說過。
“鑼鼓敲,鞭炮響,大紅對子貼門上。
中堂掛張老壽星,兩麵貼滿小兒郎。
掛麵扯得細細兒長,白饃蒸得溜溜兒光。
大年三十爐火旺,團圓桌上噴噴香。”
團圓飯一吃,屋內所有房間都點滿油燈,廁所、豬圈、雞圈也點上燈。大門兩邊的紅燈籠上畫著彩色的人像和花朵。大人們圍著火爐,在爐火的光影裏回憶去年的甜蜜,在彩燈的燈影裏籌劃明年的向往。小孩們忙著燒水洗澡,趕快換上新衣裳,然後提著自己編織的燈籠走街竄戶,聯絡幾十家夥伴各自提著自己製作的燈籠在刺骨的寒風中“跑燈”:
“兔燈!兔燈!喂——喂——
魚燈!魚燈!喂——喂——
瓜燈!瓜燈!喂——喂——
花燈!花燈!喂——喂——”
夥伴們又跑到河邊上蹦跳,河水被幾十盞彩燈映照得一片光亮,河中的魚兒也聽到我們歡樂的歌聲:
“兔燈!兔燈!一夜燒個大窟窿!
魚燈!魚燈!掉到水裏喂蝦蟲。”
過了大年三十就是正月初一,天還沒亮,各家各戶都要放炮迎新年。幾十封鞭炮和幾十卷雷子炮一一被點燃,“劈哩啪啦——嗵——”“轟——轟——轟——”“咯哩劈啦——嗵!嗵!嗵!”好像春天的雷聲在貼著紅對聯的門前滾過。放罷了爆竹,人們便回家下餃子吃,誰吃了包有硬幣的“元寶”,誰就會在新的一年裏發財、走運、吉星高照!
一家一家去拜年,一戶一戶去祝福,轉眼到了正月十五。正月十二到正月十六都要玩燈,玩獅子滾繡球,玩二龍戲珠,玩竹馬子,玩地籮,還要踩高蹺,三四隻彩船各家各戶比賽著玩,要玩就要好場麵,三個大頭和尚戴著麵具,穿著長袍,雙手拿著木棒“綁綁綁綁”有節奏地敲著,他們在院壩裏來回清場,有小孩卻大喊大叫:
“大頭和尚不要臉,向我要錢要紙煙。
大頭和尚頭沒毛,向我要肉要鞭炮。”
有彩船就有唱花鼓子的,嗩呐吹個不停,鑼鼓敲個不息,你唱一段,我對一段,看誰唱得字正腔圓,看誰編得詞新句鮮,你聽,河對岸李家門前正在唱《對花》呢:
“……我唱三來喲誰對三,初三十三二十三。
什麼子開花葉葉兒尖,葉葉尖喲咿兒喲?”
“你唱三來喲我對三,初三十三二十三。
辣椒開花葉葉兒尖,葉葉兒尖喲咿兒喲。”
“……我唱六來喲誰對六,初六十六二十六。
什麼子開花樓上樓,樓上樓喲咿兒喲?”
“你唱六來喲我對六,初六十六二十六。
芝麻開花樓上樓,樓上樓喲咿兒喲。”
“……我唱冬來喲誰對冬,冬山冬水生冬風。
什麼子開花一場空,一場空喲咿兒喲。”
“你唱冬來喲我對冬,冬山冬水生冬風。
雪花開花一場空,一場空喲咿兒喲……”
不一會兒,花鼓子就打到我家的門前,白發蒼蒼的表爺是遠近聞名的歌郎,他唱花鼓子搶得快、調子好、編詞新,他呷了一口香茶,把頭揚得很高,雙手把著“船槳”,頭上的艄公帽翹得老高,他望著我家那副寫著“屋後青山遠山上金鷹舞天庭,門前綠水長水中紅鯉跳龍門”的大紅對聯,一遛煙地唱了起來:
“喂,你不來喲讓我來,不要花鼓子喲冷了台。
你家門前綠水喲那個長,你家紅燈喲那個亮堂堂。
花鼓子打得喲響又響,稻穀香那個喲高粱香。
稻穀飄香喲彎彎腰,高粱飄香喲紅臉膛。
花鼓子打得喲花又花,打了他家喲打到你家。
長輩扛鋤喲掘黃金,晚輩讀書喲走天下。
花鼓子打得喲花又花,打了東家喲打到西家。
打到東家喲年年有,打到西家喲年年發……”
就是這些散發著鄉土氣息的花鼓子在盡情地敲著,盡情地唱著,它是鄉居人最美的音樂,最美的心聲!
爸爸喝了好多酒,他一個人坐在火爐邊,紅通通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龐,照亮了他的思想。爸爸是一個飽讀詩書但不曾做官,更不曾發財,命運坎坷,屢遭苦難的窮讀書人,但他卻常說:“苦難在昨天是一條路,我已走過,苦難在明天是路一條,我將走過!”爸爸說的話我聽不懂,但我分明看到了爸爸的堅強和自信!爸爸在大年三十和正月十五都會在彩紙上用毛筆畫一些簡簡單單的花花草草,然後配上一首小詩,最後沾上漿糊貼在土巴牆上,說是為了“補壁”。爸爸這次在大桌子上鋪好了一張紅紙,讓我端來硯台和毛筆,穩穩地紮了一個架式,他飽蘸濃墨,在紅紙上寫出一首《大楓樹下吾安家》的絕句來,並且邊寫邊吟道:
“南門山上火燎雲,小神河裏水趕鴨。
六六三萬六千年,大楓樹下吾安家。”
爸爸寫完後,讓我幫著把它貼在土牆上,土牆被煙火熏燎得很黑、很光、很硬,貼上一張紙很不容易!爸爸讓我把這首詩讀一遍,我便讀了一遍,爸爸問我,這是什麼意思?我說不出來,盡管我好像知道它的寓意,我隻得說:“我讀不懂,反正你說的是我們這個地方好,誰也舍不得離開吧!”爸爸點點頭說:“是呀!就是這個意思啊!難道我們這個地方不好嗎?”
就那樣的一種鄉居,不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草原,不是“水鄉處處早歸帆”的大平原,也不是“夕陽吹落在海麵”的大海洋。就是那門前的綠水,就是那屋後的青山,就是那夕陽染紅的楓葉,就是那銜著春泥的紫燕,就是那土屋三間,就是那三間土屋周圍,一望無際的田園——
就那樣的一種鄉居!
就那樣一種童年的鄉居,朋友,親愛的朋友,你,可曾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