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指著風中搖曳著的大楓樹對我說:“這棵大楓樹每掉下一段樹枝,大楓樹這地方就會死掉一個人,掉下一段枯枝死掉一個老人,掉下一段嫩枝死掉一個小孩兒;斷掉一根大樹枝,就會遭到一次瘟疫,死人無數;誰砍它一刀,它的身子就會流血,砍它的人定會遭到厄運,定會家破人亡;燃燒一次,就會爆發一場社會變革;這棵大楓樹倒下的時候,就是這個世界滅亡的時候:世界末日到啦!”爺爺又說:“你問我這棵大楓樹有多大年齡,我不知道,我隻記得爺爺曾對我說過,在他還是你這麼大的時候,就這麼高、這麼粗、這麼大啦!”
大楓樹像巨人一樣佇立著,俯瞰著腳下的小神河和小神河兩岸綠油油的土地,這片方圓二十平方公裏叢林山地的名字,就叫“大楓樹”!
爺爺雙手撫摸著我的腦殼,他的手寬大厚實,溫暖的氣息從手心裏輻射出來,燒燙著我精瘦的、剛剛剃過的青色頭皮,像一片夕陽潑灑在春天的山崗上。
爺爺八十二歲了,我才十二歲。
其實,爺爺不是我們大楓樹人,他是神河人。神河是一個古老而平凡、秀麗而神秘的深山小鎮,坐落於青鬆寨下,青鬆寨聳立於神河和呂河兩河交彙處。神河由大神河和小神河兩條河,於神河鎮西頭鐵堅樹梁村彙聚而成,流過三公裏,於神河鎮北頭彙入呂河。呂河流過十五公裏,於呂河鎮觀音堂村流進壩河。壩河流過五公裏,於呂河鎮西頭流進漢江。漢江流過一千公裏,於武漢市流進長江。長江流過一千五百公裏,於上海市流進東海。東海四散流去,彙入茫茫太平洋。
青鬆寨上世世代代生長著高入雲端的國家珍稀樹種——白皮鬆,這是陝南秦巴山地唯一一處成林白皮鬆,隻生長在迎風坡的懸崖上,是古老小鎮神河的象征。陝南是貫穿於四川東部、重慶東北部、陝西南部、湖北西部整個秦巴山區的一部分,是長江以北、秦嶺以南,包括巴山北部、漢江兩岸廣大叢林山地的統稱,陝南人自稱為“山裏人”,把外地人統稱為“山外人”。生活在大楓樹腳下的“大楓樹人”,生在大楓樹,長在大楓樹,活在大楓樹,死在大楓樹,浪蕩天涯四海為家魂牽夢縈大楓樹,“大楓樹人”,當然是土生土長地地道道的山裏人啦。
神河小鎮的街道有三條,而且隻有三條,分為上街、中街、下街,中街最長,但也不過三百多米。街道兩旁是黑色的瓦房和青色的石板房。街麵上鋪著圓的、方的、三角形光溜溜的青石板,下雨的時候,雨注從瓦溝裏撲打下來,劈嚦啪啦砸在青石板上,卟卟嚕嚕的雨花四濺開來,落在生滿綠苔的石階上,落在爺爺白雲似的胡須裏,落在爸爸純真無瑕的歡聲笑語中。
神河鎮西頭大一點的那條大神河,發源於西岱頂,西岱頂到處是蒼蟒無垠的原始森林,森林中繁茂旺盛的樹木和枯朽倒下的樹木,一樣高大,一樣粗壯,一樣古老!小一點兒的那條小神河,發源於鷹嘴山,鷹嘴山是大楓樹最高的一座山,它聳立在朝霞中,像一隻金色的山鷹,穿過天頂上正燃燒成一團火球似的太陽,向遠方飛翔!大神河和小神河隔著一道綿延二十公裏長、五公裏寬的山梁,山梁的最高處叫“枕頭包”,袁五魁大戰金錢豹的故事,就在這裏奇跡般地發生。
爺爺的爺爺住在山外,五十年前,爺爺帶著奶奶和爸爸住進了小鎮神河。而今天,爸爸帶著媽媽和我們住進了山更大、林更深的“後山”大楓樹。我們家族不斷地向山裏挺進,不斷地遠離平原和大海,不斷地遠離江河和城市,我們是在遷徙、尋根,還是在漂泊、流浪、無家可歸?這是曆史發展的“必然結果”,還是人類生存的“必然選擇”?
公元1969年,爸爸帶領我們全家人“積極響應”黨的號召“下放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當時一起下放農村的共有八十多家,占神河街道三百餘戶居民的三分之一,就這樣八十多戶四百多口人一下子從城鎮居民變成了鄉村農民。國家正在進行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工廠停產了、大學不招生了、商店關門了,沒有工作的仍然沒有工作、有工作的失去了工作、繼續有工作的卻不能養家糊口。國家糧油供應緊張,城市消費負擔過重,迫切需要農村予以分擔。偉大領袖毛主席發出了“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要求全國青年學生“到農村的天地裏可以大有作為”,部分城市居民也湧入了這股當代中國最宏偉壯闊的“大移民”之滾滾洪流中。
爺爺對爸爸說:“按國家政策,你們弟兄五人最少有兩個要下放,我看還是你家去吧。你們家人口多,在城裏本身就吃不飽,到農村去吧,興許你們勤勞一些,比我們在城裏日子還要好過哩。”爸爸聽說大楓樹是個好地方,有大壩子秧田,有水吃,有柴燒,大楓樹西邊的夢家寨下有個地方叫魯家坡,住的大多數人家姓魯,和我們是本家,親不親本家人嘛,興許還能照顧到咱們哩,便趕快去聯絡,最後終於說服大楓樹人非常樂意地接納了我家,從此,我們就高高興興自自然然地成了“大楓樹人”了。
三達家同時被下放到神河公社的桂花大隊,三達是主動要求下放農村的,他本來在縣城工作,是團縣委書記,是不多的幾個縣級領導之一。但三達也有幾個孩子,他時常抱怨說每月的工資還不夠買一百斤白蘿卜的錢,三娘在農村教書,每月的工資也隻能買回六十斤白蘿卜。連蘿卜都不能填飽肚子的工作,三達說什麼也不幹啦!於是,二十四歲的他堅決辭掉了不久的將來很有可能當上老百姓“父母官”的團縣委書記職務,到農村種地,去尋找活命的口糧。
爺爺和大爹、四達、五達們繼續在神河生活,但爺爺時常到我們大楓樹來。爺爺最喜歡吃辣椒,一提起神河的人誰最愛吃辣椒,誰最能吃辣椒,人們準會說出我爺爺的名字。他吃一碗麵條需二兩油潑辣椒,或者半斤豬油爆炒青椒!
“文化大革命”時期糧油供應緊張,爺爺吃一回油潑辣椒麵條像過年。滿碗紅堂堂的油珠、紅乎乎的辣麵把爺爺蒼老的臉龐映照得紅通通一片,滿頭的汗珠刹拉間揮發成騰騰的熱氣,向小鎮的上空彌漫、盤旋、飄揚。爺爺喝酒的時候什麼菜都可以不要,但不能沒有辣椒,甚至一盤幹辣椒就行,一盅酒一隻幹辣角,一壺酒一盤幹辣角,喝了酒就不用吃飯,也沒有飯吃。此等喝酒滋味,誰能品嚐?誰敢品嚐?爺爺對我說:“如果肚子餓了,吃幾口辣椒,保準頂用。”
在農村的我家,生產隊分有小小的隻有三間房屋那麼大的一塊自留地,地裏的蔬菜主要是辣椒,爺爺到農村來最關心的就是辣椒的生長情況,他最喜歡給辣椒鋤草、追肥啦,辣椒地裏拇指蛋大的石子兒都被爺爺撿了個精光,地裏的土巴像海綿一樣鬆軟。辣椒開花了,長大了,成熟了,爺爺才坐在地邊的青石上休息。我對爺爺說:“爺爺,你能吃生辣椒嗎?”爺爺說:“你摘幾個拿來。”我選了四隻最細也是最長的已經開始變紅的辣椒遞給爺爺,爺爺有滋有味地把四隻辣椒都吃了,一點也不辣的樣子,就像我偷吃秦家寬表叔地邊上那棵老樹上掛著的葫蘆梨兒一樣,又香又甜!我問:“爺爺,你吃的辣椒,辣不辣?”爺爺順手摘了一隻給我,說:“你嚐,辣不辣?”我勇敢地咬了一口,“哇呀呀呀呀!辣死我啦!辣死我啦!”這辣椒太辣啦,我的嘴巴像吞進了滿口的火苗似的,合不攏了,鼻孔撲撲地竄出燒乎乎的辣氣,耳根、耳孔刺痛刺痛,血管好像要爆裂似的,我恨不得要把自己的耳朵連根扯掉!爺爺看我辣得在地上亂蹦,忙在地邊找了一隻黃瓜遞給我,說:“這是甜的,吃了,就不辣了。”我幾口就吃完了黃瓜,我問:“爺爺,你為什麼吃辣椒不辣?”“不是不辣,是我不怕辣,是我喜歡辣。”“你為什麼不怕辣?”“人老了,就不怕辣了。”“我老了,也不怕辣了嗎?”“那,當然!”“那,我什麼時候才會老呢?”“你想老嗎?”“我想吃辣椒不辣。”“噢,那可還得六七十年啦!”“啊呀,怎麼還要那麼長的時間呢?”
爺爺解放前靠打牌耍賭為“生”。那時候的政府也禁止賭博,但社會腐敗,官商勾結,官賭勾結,政府對賭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賭徒懲罰的目的不是為了消滅其存在而是刺激其再生,就像對待菜地裏的韭菜一樣,在你還沒有長大的時候,他不理你,任由你默默地生根、萌芽、長大。等你長大了,便一刀子割了,裝進他們的口袋裏了。割掉後,又盼你快點長大、長壯,甚至瘋狂地生長,然後再割,再裝進他們自己的口袋裏。平時,爺爺常到鄉下去,和地主、鄉長、保長們交朋友、玩牌。他常去的地方就是大楓樹,大楓樹的“偽鄉長”叫石德武,為人豪爽、善交朋友。爺爺一去,他便大聲的吩咐廚房夥計喊道:“煮一塊老臘肉,熱一吊罐甘蔗杆兒酒,菜裏麵的辣椒要放重點兒,來一大碗油潑辣椒。魯大哥來了,我要和他劃個八八六十四拳哩!”隻要有人和他喝酒打牌他就高興,但他手下的保長、保隊副、保丁們誰敢和他在牌桌上相見,盡管他們暗地裏也把麻將牌耍得天昏地暗。縣太爺們也極少到鄉下考察工作,想在牌桌上送縣長幾個喜錢,卻連機會都沒有,所以時常覺得手心癢癢,但無人過招。爺爺到大楓樹的鄉公所後,石德武還要派人去把秧田壩的地主江華選叫來,把枕頭包下年輕的秀才地主代子雲叫來,一場牌局馬上湊上。代子雲並不愛好賭博更不迷戀賭博,但也並不視賭博如洪水猛獸,空閑時間在家裏和他人玩幾圈兒小麻將或打幾回合搓牌倒也樂和樂和,他曾說過:“麻將場裏玩也行不玩也可,他人高興自己放鬆,進得去出得來,‘出汙泥而不染也’。”
鄉長、地主、爺爺在牌桌上吞雲吐霧、和七炸八,一打便是四四一十六圈。廚房的夥計像庫房裏的老鼠,坐立不安、出來進去,菜涼了又炒、酒冷了再熱,但麻將桌卻總是不得散場。鄉長有權有勢,地主有糧有錢,秀才有知識有名望,爺爺什麼也沒有,但爺爺有豪爽的笑聲,有無限的熱情,更有不卑不亢的氣度,寵辱不驚的心胸。石德武就曾經誇過爺爺,說:“魯大哥呀,你到那兒一落座,那兒就會熱情潮湧,四海皆春啊!”鄉長地主們見識見識爺爺這樣的一個窮哥們兒圖一個快活,爺爺見識見識這樣的權勢之人弄幾個小錢兒用用。牌桌上的爺爺玩得時間再長,卻總是滿麵紅光、喜氣洋洋;爺爺的手氣再背,但永遠喜笑怒罵,皆成文章。爺爺的手氣有時很順,“一條龍夾二餅扛上開花”!爺爺嘻嘻哈哈笑著,真有那麼一點兒四海春風吹田園,五湖友情登高山的浩蕩情懷。爺爺說:“今天手氣太順了,不打了!不打了!再打,怕連你們家的老樟木箱子都得翻個底朝天呢,哈哈哈哈!”“好!明天再玩吧。走,咱們喝酒去!”石德武同樣顯得大度無邊,豪氣衝天。
每年古曆臘月三十至次年正月十六為“官賭”時間,官賭就是政府“允許”“默認”的賭博活動,所謂“叫花子也有三天年”嘛,窮人也要耍賭十來天呀!爺爺和南區王石啟帆是鐵哥們兒,桌上桌下常常攪和在一起。石啟帆出生於南區沙陽河石家老莊,少年立誌,遠遊求學,畢業於北京國際大學後投筆從戎,幾經沉浮,輾轉返回家鄉主政南區三十年,南區“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人們稱他為“南區王”。太極縣地處秦巴山地,北倚秦嶺,南踞巴山,漢江與旬河將全縣一劃為三,分別被稱為“東區”、“北區”、“南區”。
那一年,“強龍得罪了地頭蛇”,區長得罪了李家山上的地主李步彪,李步彪組織親朋好友三百餘人趕到區公所興師問罪,石啟帆好說歹說,李步彪得寸進尺,竟要求區長下跪求饒。石啟帆雖有權有勢有錢有槍,但十二杆“漢陽造”一根都不敢走火!誰敢把事情鬧大?倘若驚動了縣太爺,那可闖下天大禍患,縣太爺可不是吃素的,很有可能不經意間就會把石啟帆頭上的烏紗帽摘下來,戴到石德武的頭上,畢竟大楓樹比起神河要小了許多,光神河玩牌的人都比大楓樹多得多,大楓樹是“鄉”神河是“區”,石德武早就提出了由大楓樹到神河、由鄉長到區長的“調動申請”啦!更重要的是石啟帆多年來按受了先進民主思想的熏陶,漸漸意識到每個老百姓都有自己的權利,最啟碼都有說話的權利,他甚至把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的名言“我反對你的觀點,但我誓死保衛你說話的權利”當成了自己的口頭禪。的確,當官即使不能為老百姓辦好事,但也不能殘害了老百姓,“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再怎麼樣也不能對老百姓棍棒相加殺字當頭哇。不過今天之事倒也讓他顏麵盡失,不知所措,正當他困窘不堪,難以下台這際,爺爺出現了,也不知爺爺是從什麼地方出現的,他徑直走到李步彪麵前,握著李步彪因激動而變得通紅的雙手,盯著李步彪的眼睛說:“哎呀,這是李老表嘛,什麼事兒讓你們李家山這麼多的表哥表弟表叔表嬸們都趕到鄉公所來啦,看熱鬧哇!”李步彪冷靜下來,當他看清是我爺爺握緊了他的手,不,是他感到我爺爺握疼了他的手,忙壓低聲音說:“老表老表,手放開,今兒個不管你的事!”爺爺哈哈哈哈不停地大笑:“李老表,你隻是我的叔輩老表,人家區長還是我的親親兒姑家老表哩,不過,都是老表嘛,你們兩個老表,快別吵了,都到我家喝酒去!”爺爺把李步彪的雙手握得更緊,但這隻有他們兩人知道,人們還隻當他倆在寒喧呢,而更多的注意力還在我爺爺的身上。爺爺穿著天藍色的長袍,剛剃過的腦袋在太陽底下泛著青光,他高大英峻,孔武有力,好像武將,又似文人,他往哪裏一站,哪裏就會成為焦點,人們會從四麵八方集聚在哪裏,看他瀟瀟灑灑,聽他洋洋萬言!人們憤怒的情緒,一下子像潮水一樣退去了老遠。是啊,爺爺就是抵抗潮頭的礁石,堅硬地站在那裏,頑強地消解著潮力。旁觀的人群趕快擠進兩派人陣,紛紛勸說著,春風拂麵,秋雨淋衣,激烈相鬥的場麵一下子就消失殆盡。爺爺口口聲聲地叫著“老表!老表!……”的同時把李步彪的雙手握得更緊,用滿身的威嚴圍裹著李步彪的驚慌,像一陣風似地把李步彪連同一下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卷到神河下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