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順治元年某日初夜,經過十日屠城後的揚州城,蕭條而又冷清,除了不時結隊而過的巡邏清兵,街上幾乎看不到一個閑人。
在揚州府衙旁的一家學館“萬事隨緣堂”內,館主徐韜頹然坐在學案前的一張太師椅上,神情憔悴,須發淩亂,雙眼布滿血絲。曆經兩天一夜的不寢不食和心理折磨,昔日的仙風道骨早已蕩然無存。妻子陳玉珠一直默默地陪侍在側,長案上放置著早已冷卻不知多少時候的稀粥和一些糕點果品。
“大哥,我去把粥給你熱熱,你多少得吃點東西啊!”
望著形銷骨立的丈夫,陳玉珠五內懼焚,心裏說不出的心疼和難過,類似的話,她已不知說過多少遍了。
徐韜擺了擺手,然後將陳玉珠的手拉過來輕輕握著,柔聲道:“妹子,為夫我吃不下去,隻是……隻是你不該這麼陪著我死熬著,你自己先吃點,再去睡一覺吧。”
陳玉珠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輕道:“我也吃不下去,更睡不著,不過這麼耗下去也不是個了局,多鐸那賊子隻給了我們兩天時間,明天就是期限了,該怎麼著,你心中也該有個斷決了吧?”
陳玉珠口中所說的“多鐸賊子”,便是這次率軍攻破揚州的清廷征南大將軍豫親王多鐸。原來清軍未破城時,多鐸早聞得江淮名士徐韜的大名,知他本是個大學者,史可法鎮守揚州後,就一直擔任其高級幕僚,為守城竭盡出謀劃策之能事,被史可法引為莫逆和肱股,待得城破,史可法血灑揚州,清軍大肆屠城,多鐸卻一心想招降徐韜,早囑咐了兵卒們不得傷犯徐韜一家,並親自登門勸降,許以高官厚祿。其實,史可法早就極力向弘光朝廷舉薦過徐韜,然而徐韜一來生性淡泊,無意宦途,二來看到弘光皇帝昏庸無能,朝中大多是馬士英,阮大铖等一幹恥之徒,故一直堅辭不仕,隻在老家揚州課徒講學為業,值此清軍大舉來犯,情知揚州危如累卵,朝不保夕,趕緊遣散仆從,閉館休業,並遠赴四川千裏托孤,將尚未成年的獨子作了妥善安置,然後轉回揚州,每日隻在府衙為史大人出謀劃策。此番城破,清軍主帥多鐸親自上門招降,態度恭謙,禮數周全,然事關民族大義,徐韜自然一口回絕,並厲聲喝罵,隻求早死,不想那多鐸並不生氣,和顏悅色地給了他有兩天時間考慮,當然,兩天後依然不降的後果是什麼,徐韜自然清楚得很。此刻,聽得陳玉珠這麼說,徐韜抬起頭望著她緩緩道:“妹子,其實為夫心中早已作了決定,隻是放不下你和卿兒啊!”
陳玉珠似乎明白徐韜所指的“早已作了決定”指的是什麼,所以並不顯得吃驚,平靜道:“當初我們在峨嵋山安頓好卿兒後你定要轉回揚州,我就已知曉了大哥的心思,現在史大人既已不屈殉國,大哥也自是寧死不肯做那叛祖逆宗的罪人了。”徐韜歎息道:“唉,想我夫妻,縱然萬般恩愛,到頭來還是為夫連累了你嗬!”陳玉珠聞言立刻正容道:“大哥說哪裏話來,你我夫妻一場,萬般恩愛,自是盡在不言中。值此國難當頭,大哥深明大義,為國盡忠,為妻隻為你感到驕傲,無論大哥你到哪裏,為妻定當生死相隨,卻又說甚麼連累不連累的話來?至於卿兒,也不必過分擔心,想那金鍾大師武藝高強,義薄雲天,與大哥又是生死之交,必當盡力佑護培育,再說生死有命,天意難違,就算你我再不放心又能如何?隻要不是白發人葬黑發人,就讓我們的在天之靈保佑他一生平安吧!”徐韜聽罷,忽地站起身來,向著妻子深深一揖,肅然道:“想不到妹子情深義重至此,倒叫為夫失敬了。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憾,得妻若此,夫複何求?多說無用,讓我們來生再做恩愛夫妻吧!”言罷哈哈大笑,仿佛突然之間放下了千斤重擔似的,先前的頹唐疲憊一掃而光,眉宇間一片輕鬆自如,緊接著二人攜手進入臥室,燈光亮得片刻,倏然而滅。
天明時,多鐸再次帶人來到“萬事隨緣堂”,在臥室裏發現了徐韜夫妻的屍體,隻見二人和衣相擁而臥,神色間一片寧靜安詳,隻是嘴角皆有血沫溢出,顯是服毒自盡而亡。多鐸愣怔片刻,長長歎息了一聲,口裏喃喃自語道:“萬事隨緣,萬事隨緣,你這迂夫子此番怎地就不肯隨緣呢?”言罷吩咐隨從好生將二人安葬。是日,徐韜夫妻被清軍厚葬於揚州城外的梅花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