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大漩渦底餘生記
神之造化萬物,猶諸天意,非同人力所為;自然之浩瀚、奧秘、玄妙亦決非吾輩仿製之物所能比擬,自然之奧妙,實遠勝德謨克裏特之井也。
——約瑟·葛蘭維爾
我們現在爬到了高插雲霄的崖頂峰。看模樣老頭一時累得筋疲力盡,竟說不出話來。
“沒多久前,”他終於說道,“我還能像小兒子一樣,在這條路上做您向導;可是三年前出了件事,這種事人類可從沒碰到過——至少也沒一個死裏逃生的人說起過——當時我受了六個鍾頭的罪,嚇得要死,就此完全垮了。您大概當我是個老老頭吧——其實並不是。沒出一天工夫,這頭烏黑的頭發就變成雪白了,手腳也沒了力氣,神經也衰弱了,因此稍微使點勁,就發抖,一見影子就害怕。不瞞您說,我在這座小峭壁上,往下一看,就頭昏眼花。”
他剛才毫不在意地躺在“小峭壁”的壁沿上歇腿,身體的重心部位就貼在上麵,胳膊肘撐在溜滑的壁沿盡頭,才沒摔下去。這座“小峭壁”是個黑油油、亮閃閃的岩石堆成的絕壁,山勢陡峭,沒遮沒攔,從腳底下的崖叢中,拔起一千五六百英尺光景。說什麼我也不願跑到這五六碼寬的壁邊去。老實說,眼看我的夥伴躺在這麼危險的地方,真深深替他捏把汗,不由直挺挺躺在地上,抱住身邊的小矮樹,連抬眼看天都不敢——心裏又不由想著,來陣狂風肆下威的話,這山就要倒塌,我拚命不去想這個念頭,可偏偏想著。過了老半天,才能自譬自解一番,鼓足勇氣坐起身,眺望遠處。
“您別這麼胡思亂想才好,”向導說,“要知道我帶您上這兒來,隻是想讓您看看剛才我提起那件事的現場——讓您親眼看著麵前那地方,我就好把這件事原原本本講給您聽啦。
“咱們目前,”他用獨特的詳細講解方法,接著說下去,“咱們目前就在挪威海岸——在北緯六十八度——在寬廣的諾特蘭省——在淒涼的羅弗敦區。屁股底下這座山就是海爾雪根,雲山。請您把身子抬高點——要是頭暈就抓住草莖吧——好——往外看,望著底下煙霧繚繞的那頭,望著大海。”
我暈頭轉向地望著,看到一片汪洋大海,海水烏黑,不由頓時想起努比亞地理學家談到的Mare
Tenebrar-um。眼前一幅景象真是荒涼淒愴,決非人們所能想象。極目望去,但見左右兩邊伸出兩排黑森森的懸崖,儼如世界的圍牆;不斷怒吼咆哮著的海濤,挾著猙獰的白浪花,高高躍拍崖邊,相映之下,那分陰鬱的色彩,益形顯著。就在我們待著的山頂下邊的岬角對麵,約莫五六英裏外的海麵上,看得見有個荒涼小島;換個恰當些的說法,就是透過小島周圍的茫茫一片波濤,辨別得出小島的位置。靠近大陸兩英裏左右,又矗出個較小的島嶼,崖密布,荒瘠不毛,陰森可怕,四下此起彼落的環繞著一簇黑油油的岩壁。
海岸和遠頭那個小島之間的一片海洋,看上去有些離奇古怪。雖然這時正有陣猛烈的大風向陸上吹來,吹得遠處海洋上一條雙桅船,頂著雙折斜桁縱帆,掉過船頭,向著風停下船來,整個船身還經常顛簸得看不見,然而這兒卻看不見真正的巨浪,隻有從四麵八方衝擊過來的一股氣勢洶洶、迅疾而短促的海水而已——當著風也好,背著風也好,全都一樣。隻有貼近岩石的地方才有些白浪。
“遠頭那島,”老頭繼續講道,“挪威人管它叫做浮格島。半路上那個叫莫斯柯葉島。北麵一英裏路外的是阿姆巴侖。那邊是伊弗力森、荷伊霍爾摩、基爾德爾摩、蘇阿爾文,還有勃克哥爾摩。過去一點——在莫斯柯葉和浮格兩島之間——是奧特荷爾摩、弗裏門、山特弗力森和斯卡羅爾摩。那一帶地方都是這麼叫法——至於為什麼認為必須全都起個名字,那可不是您我弄得懂的。聽見什麼嗎?看見水裏起什麼變化嗎?”
這時,我們在海爾雪根山頂上,已經待了十分鍾光景,我們原從羅弗敦內地爬上山來,所以一直沒看見海,等到爬上山頂,海麵才豁然出現在眼前。老頭這一說,我就聽到一陣越來越響的聲音,賽如美洲草原上一大群野牛在哞叫;這當兒我也看到下麵那種船家稱為波浪洶湧的大海,刹那間變成一股滾滾東去的潮流。甚至我盯著這股潮流看時,都快得目不暇接。水速時刻都在加快——水勢時刻都在增劇。不出五分鍾,遠至浮格島的整個海麵上,怒潮奔騰,勢不可當;但就在莫斯柯葉和海岸之間,海水最為狂囂,聲震山嶽。這時茫茫一片海水,密密麻麻的裂成無數縱橫交叉的水道,忽然一下子,都拚命震蕩起來——波濤起伏,沸騰呼嘯——回旋成無數巨大的漩渦,氣勢湍急地團團打轉,衝向東麵,隻有海水急轉直下的地方才是這麼湍急呢。
又過片刻,景色驟然變成另一番麵目。整個海麵多少平靜些了,所有旋流一一消失;原來不見白浪的地方,顯現出一股股滔天白浪,終於向老遠老遠散發開去,彙集一起,就像平伏下來的漩渦一樣打轉,仿佛又要形成一個更加宏大的漩渦的胚胎。突然——突然一下子——就成了個清清楚楚、確確實實的圓形漩渦,直徑有半英裏開外。渦圈是寬寬一道閃閃發亮的浪花,浪花卻一點都不漏進那巨型漏鬥的口裏,極目望去,隻見這個漏鬥的內部是圈滑溜溜、亮閃閃、黑黝黝的水牆,同水平線構成四十五度左右的斜角,速度飛快的轉啊轉地直打轉,晃裏晃蕩,翻來滾去,轉得人頭昏眼花,而且還向四麵八方發出可怕的聲音,半像喊叫,半像咆哮,連氣勢磅礴的尼亞加拉大瀑布也從沒向蒼天這麼哀號過呢。
大山連根帶基地動搖了,岩壁也震晃了。我頓時緊張萬分,六神不安,俯伏在地,揪住少得可憐的幾根草莖。
“這,”我到後來才對老頭說道,“這一定就是挪威西北海岸有名的馬爾斯特羅姆大漩渦了。”
“有時候是這麼稱法,”他說道,“我們挪威人管它叫莫斯柯葉漩渦,這是從半路上那莫斯柯葉島得的名。”
看過一般報道大漩渦的文章,我根本沒想到眼前會有這番壯觀。約那士·雷瑪斯寫的那篇文章,也許是講得最詳細的一篇,但絲毫都不會引起人家想到這幅壯麗景色,也不會想到這幕恐怖場麵——更不會想到目睹這番景色的人喪魂落魄的那種驚訝莫名的新奇感。這個作者從什麼角度觀察,在什麼時候觀察我可摸不清,但他不可能是從海爾雪根山頂上看到的,也不可能是在起風暴的工夫看到的。話雖這麼說,他那篇報道中有幾節倒寫得詳細,不妨引用一下,雖然作者觀感的表達實在嫌得太軟弱無力。
“在羅弗敦和莫斯柯葉之間,”作者說,“海水深度達三十五英尋至四十英尋;但在麵對佛島(即浮格島)那一邊,卻愈來愈淺,淺得帆船都無法安全通過,就連風平浪靜的日子,都難免撞在礁石上,粉身碎骨。每逢漲潮,潮水就如萬馬奔騰,直撲羅弗敦和莫斯柯葉之間的一帶地方,但往海裏急遽退潮時的那份吼聲,簡直連最響最可怕的大瀑布都比不上,好幾海裏外都聽得見這響聲;這些個漩渦,或者說無底洞,是那麼寬,那麼深,如果有條船開進吸力圈,難免給吸進去,帶到海底,在海底暗礁上撞得粉碎,等到水勢和緩,殘骸才重新給拋上來。可是,隻有在退潮和漲潮之間,隻有在風平浪靜的日子,才有這樣平靜的瞬刻,而且最多隻有一刻鍾工夫,隨即又將漸漸大肆暴虐。碰到水流如萬馬奔騰,風暴將水流激怒得洶湧澎湃,這時走近一挪裏的地方,就要出事。凡是小船、快艇、帆船,若不小心謹防,尚未挨近那股洪流,便給卷走。同樣的,鯨魚遊得太近,也經常給猛烈的水力掀翻;鯨魚枉費心機地拚命想掙脫開身,怒號吼叫,這番情景真遠非筆墨所能形容。有一回,一頭白熊打算從羅弗敦遊到莫斯柯葉去,給洪流卷走了,拖了下去,那頭熊吼得好凶,連岸上也聽得見。偌大的樅樹和鬆樹,給卷進這股激流裏,再給衝上水麵,弄得破爛不堪,遍體鱗傷。這顯然是海底礁石嵯峨,卷下去的木頭就在礁石間來回打轉。這股水流隨著海潮漲落或急或緩——通常總是每隔六個鍾頭,水位就見高低。一六四五年,六旬節的星期日,清晨時分,潮水氣勢洶洶,聲若裂帛,沿海一帶屋子上的石頭都震落在地。”
我可弄不明白,在大漩渦附近一帶,怎能確定海水的深度。“四十英尋”的說法一定隻是指靠近莫斯柯葉,或羅弗敦沿岸的部分海峽的深度。莫斯柯葉漩渦中心的深度一定深不可測;站在海爾雪根山那高插雲霄的崖上,斜眼一看,就看得到漩渦的無底深淵,即使這一看就可以證明漩渦深不可測,用不著再舉其他更有力的證明了。從這山頂俯視下麵那條咆哮的陰陽河,我忍不住竊笑老實的約那士·雷瑪斯竟然那麼天真,把鯨魚和白熊的傳說,當做難以置信的奇聞記載下來;說真的,照我看,分明連最大的戰艦,一開進那個致命的吸力圈,也會像鴻毛抵擋不了暴風一樣,無法招架,包管連船帶人一下子都翻掉呢。
記得當初啃讀那些企圖說明這種現象的文章,倒覺得其中有幾篇似乎言之有理,現在看來完全相反,而且難以相信。一般公認,這正如非羅群島間三個較小的漩渦,“其起因不外乎海潮漲落時,波浪起伏,跟一列岩石和暗礁衝擊,這列岩礁將海水圈禁起來,這樣,海水便如瀑布般的往下直倒;因此潮水漲得越高,水位就落得越深,其結果必然形成旋流,或者漩渦,隻要略做實驗,就可以知道漩渦的巨大吸力了”。——以上是英國百科全書上所寫的。柯切爾等人都以為大漩渦底部當中有個貫穿地球的無底洞,深入很遠很遠的地方——比如有人多少肯定地說是直通波斯尼亞灣。這種說法,本來就毫無根據,我正盯著,心中卻不由同意這說法;誰知,我對向導提起這話,他竟說,雖然這幾乎是挪威人一致公認的說法,可他不是這個看法。說到前一個見解,他承認自己無法理解;這點我倒同意他——因為,盡管文章寫得頭頭是道,親耳聽到無底深淵的轟雷巨響,便知這種見解莫名其妙,甚至荒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