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牆低還是家(1)。
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2)。
【注釋】
(1)春風吹折花,似是有意欺人。仍是“春色無賴”。《杜臆》以為“吹折花枝”與下首“點汙琴書”“接蟲打人”都是有所指,是“遠客孤居,一時遭遇,多有不可人意者”,則又太過敏了。還是黃生評得好:“意喜之而語故怨之,口角趣絕。”
孰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1)。
銜泥點汙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2)。
【注釋】
(1)言燕子雖熟知茅屋非常低小,偏要來此築巢。(2)接,迎也。打著人,指燕子捕飛蟲時低飛,其翅撲打到人。寫燕子低飛入神。黃生雲:“亦假喜為嗔之辭。”隔戶垂楊弱嫋嫋,恰似十五女兒腰。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挽斷最長條。
【注釋】
(1)嫋嫋,形容細長柔軟的東西隨風擺動。(2)作意,留意。《讀杜心解》:“此與‘手種桃李’章不同,乃好物不堅牢之意,蓋以自況也。”黃生雲:“此首是竹枝本色。”
【點評】
此組詩受蜀地民歌竹枝詞的影響,寫得活潑風趣。特別是假喜為嗔的口吻,最得民歌神韻。
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錄三)
稠花亂蕊裹江濱,行步欹危實怕春(1)。
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2)。
【注釋】
(1)“裹”字下得奇,寫出夾岸繁花的景色。怕春,愛之甚,反而怕失去春,與“行步欹危”的健康狀況有關。(2)承上聯,表示尚能詩酒,盡情享受春光,毋需他人照料。在,語助詞。料理,當時口語,照料。《唐詩歸》引鍾雲:“‘實怕春’,莫作‘怕’字看,皆喜極無奈何之辭。”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1)。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2)。
【注釋】
(1)蹊,小路。(2)恰恰,象聲詞,鳥叫聲。《峴傭說詩》稱此詩“音節夷宕可愛”。
不是愛花即欲死,隻恐花盡老相催(1)。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2)!
【注釋】
(1)此句可為“怕春”的注腳。(2)蕭先生雲:“商量二字生動,一似花真解語。”
【點評】
此組詩如《東坡題跋》所說:“可以見子美清狂野逸之態。”用生動活潑的“當時語”,也很典型。
戲為六絕句(1)
庾信文章老更成,淩雲健筆意縱橫(2)。
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3)。
【注釋】
(1)郭紹虞《杜甫戲為六絕句集解-序》雲:“杜甫《戲為六絕句》,開論詩絕句之端,亦後世詩話所宗。論其體則創,語其義則精。蓋其一生詩學所詣,與論詩主旨所在,悉萃於是,非可以偶爾遊戲視之也。”(2)庾信,梁朝文人,善詩賦。晚年羈留北朝,文風大變,多身世之感,故杜甫稱其“老更成”。郭紹虞認為:杜甫論詩之旨,在能兼清新與老成。清新與老成,二者相反而適以相成,其推尊庾信即在此。(3)嗤點,嗤笑點竄。流傳賦,指庾信《哀江南賦》等廣為流傳的作品。前賢,指庾信,並以庾信以例其餘六朝前輩詩人。後生,指當時一些“好古者遺近”的後輩。杜甫自己的態度是:“不薄今人愛古人”。這正是杜甫能兼清新與老成的一個重要原因。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1)。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2)。
【注釋】
(1)王楊盧駱,即“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當時體,那個時代的體裁。《讀書堂杜詩注解》:“文章各代別有體裁,不得執一以論。”哂,譏笑。“輕薄為文”是“後生”譏笑王楊盧駱的話。(2)爾曹,指哂笑者。萬古流,指四傑萬古流傳。杜甫反對苛責前賢,故雲。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1)。
龍文虎脊皆君馭,曆塊過都見爾曹(2)。
【注釋】
(1)盧王,以盧、王概括王楊盧駱。“劣於”二字讀斷,“漢魏近風騷”五字連讀。(2)龍文、虎脊,皆名馬。君馭,國君的好馬,即所謂“禦馬”。曆塊過都,王褒《聖主得賢臣頌》:“過都越國,蹶若曆塊。”蹶,這裏是騰越的意思,即所過都國,隻如超越土塊那麼容易。《杜詩瑣證》:“言盧、王諸人翰墨,雖不及漢、魏之近《風》《騷》,然其才力雄駿,如龍文虎脊之馬,堪充君馭,而超越都邑如曆片土,俯視爾曹,真下乘耳。”爾曹,指譏笑四傑的“後生”。
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1)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2)!
【注釋】
(1)跨,超過。數公,即上麵提到的庾信、四傑諸人。凡今,所有的今人(實際上隻是指“後生”們)。(2)《歲寒堂讀杜》:“蘭苕,香草;翡翠,小鳥;言小巧如珍禽在芳草之上,不能創大觀也。”掣,牽引。杜甫推崇雄渾闊大的藝術風格,是植根於“盛唐氣象”的審美理想。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
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1)。
【注釋】
(1)《杜詩論文》:“接上言,即不必薄今人,不可不愛古人也。清詞麗句,極力模仿,與為比肩;而所雲清麗者,必擬屈、宋,但不可過為纖豔,入手齊、梁耳。”這裏體現了杜甫較為辯證的文學史觀念:一方麵指出“清詞麗句”之於文學,不可或無,今人、古人都有貢獻,也是他不廢齊、梁之原因;另一方麵指出向上一路,宜以漢魏乃至屈、宋為典範,方不至連齊、梁都不如,即宋人所謂“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之義。方駕,並駕齊驅。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複先誰?
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1)!
【注釋】
(1)《杜詩瑣證》:“‘未及前賢’雲雲,言今人斷不及前賢。然各有淵源,遞相祖述,複以何者為先乎!此正不必以時代宗派也。但須區別裁汰浮偽之體,而親近《風》《雅》,則古今多師,莫非汝師矣。”
【點評】
元稹稱杜詩:“上薄《風》《騷》,下該沈、宋……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昔人之所獨專。”其集大成,當得益於“不薄今人愛古人”、“轉益多師”的學習態度。
贈花卿(1)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2)
【注釋】
(1)花卿,花敬定,曾平定段子璋叛亂的將軍。杜甫《戲作花卿歌》:“成都猛將有花卿,學語小兒知姓名。”(2)天上有,指此曲應是皇家梨園舊曲,如今流入民間者。黃生雲:“予謂當時梨園弟子;流落人間者不少,如《寄鄭李百韻詩》‘南內開元曲,當時弟子傳。’自注雲:‘柏中丞筵,聞梨園弟子李仙奴歌。’所雲天上有者,亦即此類。”
【點評】
仇兆鼇雲:“風華流麗,頓挫抑揚,雖太白、少伯(王昌齡),無以過之。”
送韓十四江東省覲(1)
兵戈不見老萊衣,歎息人間萬事非(2)!
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訪庭闈(3)
黃牛峽靜灘聲轉,白馬江寒樹影稀(4)。
此別應須各努力,故鄉猶恐未同歸(5)。
【注釋】
(1)省覲,探親。(2)老萊衣,《列女傳》:“老萊子行年七十,著五色之衣,作嬰兒戲於親側。”這是一節關於“孝”的故事,杜甫以此說明戰亂萬事反常,連最基本的事親之道也難實行。(3)庭闈,父母所居,借指父母。《峴傭說詩》:“第三句‘我已無家尋弟妹’,忽插入自己作襯,才是愁人對愁人,意更沉痛。”(4)黃牛峽、白馬江,皆韓十四往江東必經之地。此二句是想象中之景,非眼前實景。《杜詩詳注》引朱瀚曰:“‘灘聲’、‘樹影’二句,在韓是一片歸思,在杜是一片離情。氣韻淋漓,滿紙猶濕。”(5)《昭昧詹言》:“結句又兜轉,如回風舞絮,與前半相應。”
【點評】
通體瀏亮,抑揚頓挫富音樂性。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1)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耣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2)。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麵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
歸來倚杖自歎息。
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裏裂(3)。
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4)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5)!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
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注釋】
(1)這首詩最能體現杜甫的仁者之心,在藝術上也有特色。《唐詩鏡》:“子美七言古詩氣大力厚,故多局麵可觀。”(2)罥,纏繞。塘坳,低窪積水處。(3)惡臥,睡不老實,亂蹬踢。(4)何由徹,如何挨到天明。(5)安得,表示願望。廣廈,大房子。寒士,蕭先生雲:“按此詩‘寒士’,雖指貧寒的書生,但可以而且應當理解為‘寒人’。從杜甫全人以及‘窮年憂黎元’‘一洗蒼生憂’這類詩句來看,作這樣的引申是合乎實際的。”
【點評】
推己及人,甚至寧苦身以利人,這是極高的人生境界,在此詩中有深刻的體現。
百憂集行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複來: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臥隻多少行立(1)。
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2)。
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3)。
癡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門東(4)。
【注釋】
(1)少行立,體衰而少走動站立。《杜詩鏡銓》:“寫憔悴,言少意多。”(2)寫依人作客之無奈,淚下無聲。(3)顏色同,同一愁色。言妻子看我愁眉不展,也同樣麵有憂色。(4)門東,古時庖廚之門在東。言小兒望廚房而哭索食物。
【點評】
以少年時光景襯出今日之身心交病。
枯棕(1)
蜀門多棕櫚,高者十八九(2)。
其皮割剝甚,雖眾亦易朽(3)。
徒布如雲葉,青青歲寒後。
交橫集斧斤,凋喪先蒲柳(4)。
傷時苦軍乏,一物官盡取。
嗟爾江漢人,生成複何有(5)
有同枯棕木,使我沉歎久。
死者即已休,生者何自守?
啾啾黃雀肍,側見寒蓬走(6)。
念爾形影幹,摧殘沒藜莠。
【注釋】
(1)作於上元二年(761)。字字實寫枯棕,又字字兼比時事,反映戰亂中百姓所受的殘酷剝削。(2)蜀門,猶蜀中,指成都。十八九,十有八九。意為蜀中高樹多為棕櫚。(3)割剝甚,棕皮可製蓑衣、帚刷,充座墊之類,故人常割剝,但割剝太厲害會使棕櫚腐朽。(4)四句言棕櫚雖如鬆柏之後凋,但割剝之甚,則反先蒲柳之凋喪。(5)江漢人,指巴蜀百姓。生成,生養,指大地所產而為人所育者,泛指一切物產。言巴蜀百姓所有物產已被官盡取而無遺。(6)啅,群雀噪聲。啅一作啄。仇注:“雀啄棕毛,飄如蓬走,究竟形銷影滅,埋沒藜莠耳。”
【點評】
取譬貼切,象外有象。
得廣州張判官叔卿書使還以詩代意:
鄉關胡騎滿,宇宙蜀城偏(1)。
忽得炎州信,遙從月峽傳(2)。
雲深驃騎幕,夜隔孝廉船(3)。
卻寄雙愁眼,相思淚點懸(4)。
【注釋】
(1)《杜臆》:“‘宇宙蜀城偏’,見寄書不便,故承之以‘忽得炎州信’。”(2)月峽,《十道誌》:“渝州(今重慶)有明月峽,三峽之始。”(3)驃騎幕,霍去病為漢驃騎將軍,此指張判官為節鎮幕僚。孝廉船,《世說新語》載張憑嚐謁丹陽尹劉惔,明日,惔遣傳教覓張孝廉船,召與同載,時人榮之。《杜臆》:“‘雲深’‘夜隔’,總見其遠。‘驃騎幕’判官所居,而‘孝廉船’則因張憑同姓而借用之,止是悲其相隔耳。”(4)“愁眼”可寄,且淚點猶懸,奇語!可與李白“狂風吹我心,西掛鹹陽樹”媲美。
【點評】
情思化為情景,結句尤覺語奇情深。
不見(1)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2)。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3)。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4)。
【注釋】
(1)題下自注:“近無李白消息。”詩當作於上元二年(761),李白流放夜郎後,次年李白卒於當塗。(2)此聯可謂肝膽相照。(3)此聯概括李白一生,而天才如此,落拓如此,不平自在其中。(4)匡山,在四川彰明縣南。仇注:“太白,蜀人,而公亦在蜀,故雲歸來。”
【點評】
以心為鏡,映出心目中的李白。
屏跡三首(錄一)
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1)。
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2)。
村鼓時時急,漁舟個個輕。
杖藜從白首,心跡喜雙清(3)。
【注釋】
(1)用拙,不顯露長處,即題目“屏跡”(隱居絕跡)之用意。仇注:“拙者心靜,故能存道;幽者身暇,故近物情。”(2)《杜臆》:“半生成,謂生者已成,成者又生,半字最佳。”(3)心跡,心靈與行為。此句言從心靈到行為都清淨無俗氣。
【點評】
較王摩詰“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風味自別。
花鴨(1)
花鴨無泥滓,階前每緩行(2)。
羽毛知獨立,黑白太分明(3)。
不覺群心妒,休牽俗眼驚!
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鳴(4)!
【注釋】
(1)此為《江頭五詠》之五。這是一組詠物自喻的詩。舊注謂“花鴨,戒多言也”,其實是借花鴨以抒憤懣,對直言見斥的不平。(2)此句寫花鴨潔身自愛,“每緩行”得其動態。(3)此句借花鴨羽毛黑白分明喻自身的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性格。(4)稻粱,喻當官的祿位。意為如果考慮到祿位,你就別直言了。“沾”、“作意”,有諷刺意味。
【點評】
句句貼合花鴨特征,毫不牽強。平凡物一經杜甫寓意,則不同凡響。
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1)
步聀隨春風,村村自花柳(2)。
田翁逼社日,邀我嚐春酒(3)。
酒酣誇新尹:“畜眼未見有(4)!”
回頭指大男:“渠是弓弩手。
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5)。
前日放營農,辛苦救衰朽。
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6)!
今年大作社,拾遺能住否(7)。”
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8)。
感此氣揚揚,須知風化首(9)。
語多雖雜亂,說尹終在口。
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10)。
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
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11)。
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醜。
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鬥(12)。
【注釋】
(1)此詩寶應元年(762)作於成都草堂。遭,不期而遇。泥,去聲,纏往不放。美,讚美。嚴中丞,指嚴武,時為成都尹兼禦史中丞。《杜詩詳注》引郝敬曰:“此詩情景意象,妙解入神。 野老留客,與田家樸直之致,無不生活。昔人稱其為詩史,正使班(固)、馬(司馬遷)記事,未必如此親切。千百世下,讀者無不絕倒。”(2)聀,木板拖鞋。自花柳,意為大自然不隨人事而轉移。自,與“天下兵雖滿,春光日自濃”之“自”同義。(3)逼社日,逼近農村的社日,快過節了。(4)新尹,新任的府尹,指嚴武。畜眼,猶蓄眼,老眼。蓄,久積也。意為老眼從未見過如此好官。(5)飛騎,軍名。長番,長久當兵值勤沒輪換。(6)差科,指徭役賦稅。(7)大作社,社日要大熱鬧。拾遺,杜甫曾任左拾遺,故稱。(8)取,此指取酒。(9)蕭先生雲:“這兩句是杜甫的評斷,也是寫此詩的主旨所在。風化首,是說為政的首要任務在於愛民,田父的意氣揚揚,不避差科,就是因為他的兒子被放回營農。”(10)自卯將及酉,上午五點至七點為卯時,下午五點至七點為酉時,意為早晨本是偶爾出來走走,不想在此呆了一整天。(11)被肘,肘作動詞用,拖住。(12)“指揮”、“嗔”,寫出田父粗豪性格。《杜詩詳注》引劉會孟曰:“此等語,並聲音笑貌,仿佛盡之。”《唐書》本傳稱杜在成都草堂,“與田父野老相狎蕩,無拘檢。”正因其與田父野老親近,所以能“未覺村野醜”。
【點評】
《杜臆》:“妙在寫出村人口角,樸野氣象如畫。”
野人送朱櫻(1)
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2)。
數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3)。
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4)。
金盤玉聄無消息,此日嚐新任轉蓬(5)。
【注釋】
(1)野人,田野之人,指當地百姓。朱櫻,紅櫻桃。此詩當作於居成都時,見櫻桃而思朝廷,與《槐葉冷淘》詩一樣,有“每食不忘君”的意味。這種忠君思想與感情在封建士大夫中並不少見,毋庸諱言有其愚昧的一麵。而在藝術表現手法上,則誠如《潛溪詩眼》所說:其感興出於自然,直書目前所見,平易委曲,終篇遒麗。有其過人之處,值得借鑒。(2)也自紅,是逗起回憶之關鍵。唐人李綽《歲時記》載:“四月一日,內園進櫻桃,寢園薦訖,頒賜百官,各有差。”杜甫心目中所見,是朝廷禮儀中的櫻桃,眼前西蜀櫻桃雖也時至而紅,卻已無頒賜之功用,其所自來,隻是野人所贈而已。“也自”二字感慨係之,故《杜詩解》雲:“言櫻桃之色之紅,我豈不知?然不過知之於宮中宣賜耳。 若西蜀櫻桃之紅,我乃今日始見,則豈非因野人之贈哉。”(3)細寫,小心傾倒。此句言櫻桃之細皮嫩肉,盡管已是小心傾倒,仍然擔心會有破損。訝許同,驚訝於櫻桃千顆萬顆竟然會粒粒都勻圓得如此相似。《唐宋詩舉要》:吳曰:“肖物精微,得未曾有。杜公天才豪邁,複能細心熨貼如此。”(4)門下省,在宣政殿東。杜甫曾任左拾遺,就屬門下省。大明宮,有含元、宣政、紫宸諸殿,是朝廷主要的政治活動中心。“朝”,借為“朝夕”之“朝”,故與“昨”對,是為借對。(5)金盤玉筯,借代朝廷、皇帝。《昭昧詹言》:“前半細則極其工細,後發大議論則極其壯闊。”這種寫法使人聯想到齊白石工筆加大寫意的畫風。
【點評】
《杜詩鏡銓》:“開手擊此動彼,入後一氣直下,獨往獨來,小題具如此筆力。”
野望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萬裏橋(1)。
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2)。
惟將遲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聖朝(3)。
跨馬出郊時極目,不堪人事日蕭條(4)。
【注釋】
(1)西山,在成都西,一名雪嶺。三城,即鬆、維、堡三城。三城界於吐蕃,是邊防要塞,屢見於杜詩。(2)仇注:“臨橋而望三城,近慮吐蕃;天涯而望海內,遠愁河北也。”(3)痛惜此身隻是“供多病”,而不能“答聖朝”,“供”字寫出多少無奈。《初白庵詩評》雲:“中二聯用力多在虛字。”(4)《繭齋詩談》:“觸目感傷,言簡意透。”
【點評】
對仗工整,用意深沉。如《瀛奎律髓彙評》所雲:“此格律高聳,意氣悲壯。”
奉送嚴公入朝十韻(1)
鼎湖瞻望遠,象闕憲章新(2)。
四海猶多難,中原憶舊臣。
與時安反側,自昔有經綸(3)。
感激張天步,從容靜塞塵(4)。
南圖回羽翮,北極捧星辰(5)。
漏鼓還思晝,宮鶯罷囀春(6)。
空留玉帳術,愁殺錦城人(7)。
閣道通丹地,江潭隱白翪(8)。
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9)!
公若登台輔,臨危莫愛身(10)!
【注釋】
(1)嚴公,指成都尹嚴武。唐肅宗寶應元年(762)四月,玄宗、肅宗相繼死去。六月,代宗召嚴武還朝。此詩當作於嚴奉詔之後離任之前。後來杜甫又相送至綿州奉濟驛,可見友情之深。此詩為排律,《杜詩鏡銓》引張雲:“端嚴簡括,排體之正。”(2)鼎湖,暗示皇帝之死。傳說黃帝鑄鼎於荊山下。鼎成,有龍垂胡髯下迎,後世因名其處為鼎湖。象闕,指朝廷。憲章新,暗示新皇帝代宗即位。(3)安反側,平叛。經綸,以治絲喻行政才能。(4)張天步,猶張國運,指收複京師。以上四句頌嚴武之舊績而勉為新功。(5)上句以《莊子》中大鵬九萬裏而圖南的寓言,喻嚴武的自蜀回京。下句言其入朝輔政。北極星,喻朝廷,臣下輔政如眾星之拱北極。(6)上句漏鼓思晝,言待漏之久。漏,古代計時器,時刻已到則以鼓報之,稱漏鼓。故上朝又稱待漏。(7)玉帳術,李靖有《玉帳經》,此指用兵之術。嚴武已去蜀,故雲空留。(8)閣道,棧道。丹地,以丹漆塗地,指朝廷。江潭,杜甫草堂在百花潭畔。此句言己仍隱居於蜀。(9)此聯寫自己也決心歸朝廷。《義門讀書記》:“亦欲入朝,不徒送公也。收轉前半,詞高意足。”(10)台輔,即宰輔。《新唐書-嚴武傳》載,嚴武還朝後曾“求宰相不遂”。看來杜甫是了解這位朋友的用世之心的,故勉以正道。浦注稱:“離別之情,留滯之感,責難之義,無處不到。”且十韻一氣流轉,至結句猶盛。
【點評】
杜詩往往煥發出一種人格美,此詩有之。故盧世瞦雲:“法言忠告,令人肅然。夫奉送府主(杜曾為嚴之幕府),誰敢作此語,亦誰肯作此語!”
客夜(1)
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2)!
入簾殘月影,高枕遠江聲(3)。
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
老妻書數紙,應悉未歸情(4)。
【注釋】
(1)寶應元年(762),徐知道作亂於成都。時杜甫因送嚴武至綿州,歸至梓州不得返。(2)何曾、不肯,黃生雲:“索性以俗語作對,聲口隱出紙上。”(3)“入簾”對“高枕”,“高”字當動詞用。蕭先生認為:“江聲本來自遠方,但枕上臥而聽之,一似高高出於頭上,故曰‘高枕’。”(4)意為妻子寫長信來催歸,但她應當了解我的苦衷。四句寫紛亂的思緒。
【點評】
從不眠人眼中寫客夜入神。
客亭(1)
秋窗猶曙色,落木更天風。
日出寒山外,江流宿霧中(2)。
聖朝無棄物,老病已成翁(3)。
多少殘生事,飄零任轉蓬(4)。
【注釋】
(1)此詩與前詩為同時之作。(2)寫峽中秋曉如畫。《瀛奎律髓彙評》:“王右丞(維)詩雲:‘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此詩三、四以寫秋曉,亦足以敵右丞之壯。然其佳處,乃在五、六有感慨。”(3)與孟浩然“不才明主棄”似異實同,但更含蓄。古人更欣賞這種“怨而不怒”的詩句。(4)《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徐曰:“說到無聊,隻得如此放下。”其實是對“聖朝”無話可說的惆悵。
【點評】
情景相生,故馮舒乃曰:“看杜詩何拘情景!”
秋盡
秋盡東行且未回,茅齋寄在少城隈(1)。
籬邊老卻陶潛菊,江上徒逢袁紹杯(2)。
雪嶺獨看西日落,劍門猶阻北人來(3)。
不辭萬裏長為客,懷抱何時好一開?
【注釋】
(1)少城,在成都大城之西。隈,山水彎曲處。杜甫草堂背郭沿江,故雲。《杜臆》:“東行未回,謂到梓未還成都;而‘且’字極有含蓄。蓋公無日不思還京,故雲秋已盡矣,東行且未得回,何況故鄉!”(2)陶潛菊,陶潛詩:“采菊東籬下。”袁紹杯,《後漢書-鄭玄傳》:袁紹總兵冀州,大會賓客,鄭玄最後至乃延升上坐。杜甫在這裏以鄭玄自況,“袁紹杯”當指地方官酒筵。將名詞“陶潛”、“袁紹”當形容詞用,是很特殊的詩歌語言。陶潛菊,是隱逸情懷與景物結合而成的意象,有豐富的文化內涵。(3)下句言劍門天險阻斷與中原的交通。杜甫在《劍門》詩中對軍閥憑險割據早已表示擔心,如今不幸而言中。寶應元年(762)七月,劍門兵馬使徐知道反,以兵守要害,嚴武不得回朝,杜甫也流落梓州。
【點評】
《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評曰:“題標‘秋盡’,通首皆遲暮淹留之感。”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1)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2)。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3)!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4)。
卻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5)。
【注釋】
(1)此詩作於廣德元年(763)春,杜甫在梓州。是年正月史朝義自縊,李懷仙以幽州降,安史之亂告一段落。(2)劍外,即劍南。薊北,即河北。《峴傭說詩》:“‘劍外忽傳收薊北’,今人動筆,便接‘喜欲狂’矣。忽拗一筆雲:‘初聞涕淚滿衣裳’,以曲取勢。”此淚,應是悲喜交集之淚,飽含往昔的流離艱辛,當然也傾瀉出巨大的驚喜。(3)蕭先生雲:“這句應結合杜甫一家的經曆來理解。杜甫和他的妻子都是死裏逃生吃夠了苦的,現在看見妻子無恙(時已迎家來梓州),故有‘愁何在’的快感。漫卷,胡亂地卷起(這時還沒有刻板的書)。是說書也無心看了。杜甫當時大概正在看書,情狀逼肖。”(4)黃生雲:“‘青春作伴’四字尤妙,蓋言一路花明柳媚,還鄉之際更不寂寞。”(5)巴峽,指四川東北部巴江中的峽。一說渝州(今重慶)以下之川東峽江地帶,均可稱“巴峽”。陳貽焮《杜甫評傳》說:“‘巴峽’、‘巫峽’、‘襄陽’、‘洛陽’是沿途相距不近的四個地點。詩人標出它們,然後用‘即從’、‘穿’、‘便下’、‘向’這樣一些表示快速的字眼將它們串聯起來,就不僅從意思上,也從急促的節奏上將行旅的神速和渴望還鄉心情的急迫表現出來了。”《唐詩別裁》:“一氣流注,不見句法字法之跡。”
【點評】
《讀杜心解》曰:“八句詩,其疾如飛,題事隻一句,餘俱寫情。”
春日梓州登樓二首
行路難如此,登樓望欲迷(1)。
身無卻少壯,跡有但羈棲(2)。
江水流城郭,春風入鼓鼙(3)。
雙雙新燕子,依舊已銜泥(4)。
【注釋】
(1)開頭第一句,似承有關“行路難”之詩而來,故曰難如此。仇注稱之為“語似承上,卻是突起”的起句法,既飄忽,又陡健。望欲迷,四望淒迷。(2)不說“卻無身少壯,但有跡羈棲”,偏倒轉一字作拗句,為的是追求一種生新的效果。好比有些人不但愛吃麻辣,還特愛苦澀。杜甫晚年於詩律也開了求拗澀審美趣味的頭。(3)入鼓鼙,鄧紹基《杜詩別解》認為:“入”作“納”解。這裏鼓鼙並不指兵事,如“東城多鼓鼙”隻是寫城中鼓樂而已。故《杜臆》雲:“春風今入鼓鼙,轉殺氣為生氣矣。”(4)仇注:“新燕巢樓,而旅人無定,對景傷情,語意雙關。”還有一層意思:燕子依舊築巢,我卻無意棲蜀,乃有下一首“長嘯下荊門”雲雲。
天畔登樓眼,隨春入故園(1)。
戰場今始定,移柳更能存。
厭蜀交遊冷,思吳勝事繁。
應須理舟楫,長嘯下荊門(2)。
【注釋】
(1)登樓眼,《杜臆》:“心之所至,目亦隨之,故登樓一望,而天畔之眼,遙入故園。”李白詩:“南風吹我心,飛墮酒樓前。”同一機杼。(2)平日已厭蜀思吳,如今戰事初定,便可長嘯而去。陳貽焮《杜甫評傳》雲:“‘長嘯下荊門’,感情色彩強烈,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惡氣!”
【點評】
“登樓眼”,所見者近,所思者遠。“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有感五首(錄一)(1)
洛下舟車入,天中貢賦均(2)。
日聞紅粟腐,寒待翠華春(3)。
莫取金湯固,長令宇宙新(4)。
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5)!
【注釋】
(1)這組詩當作於廣德元年(763),是對時事的感慨與對曆史的反思。由於議論精警,感慨深沉,所以是杜詩中成功的議論之作。黃生稱之為“在公生平為大抱負,即全集之大本領”。(2)洛下,指洛陽。古人以洛陽為“天下之中”,四方入貢路程較均等,故雲:“天中貢賦均。”(3)紅粟腐,《漢書-食貨誌》:“太倉之粟,陳陳相因,腐敗而不可食。”翠華,天子之旗,指天子。曆來注家多認為此詩議論為當時程元振議遷都洛陽一事而發,但《杜臆》提出異議:“前四亦追論往事。若在當時,諸侯已不貢,安得紅腐之粟?”的確,此詩並非一事一議,而具有更深廣的憂憤與反思。(4)金湯,金城湯池,形容城池之堅固。此句是由上四句引發出來的大議論,是帶有規律性的警句。曆史經驗表明:險固不足恃,惟有想辦法經常保持天下處於富足、生機勃勃的狀態,這才是長治久安之道。(5)要做到“宇宙新”並不難,隻要提倡、實行節儉(在封建社會也就是“有限剝削”),不要“官逼民反”,天下就會太平。須知所謂“盜賊”,原本是王朝的百姓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