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遊曆與困守（712—755）
望嶽（1）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2）。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3）。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4）。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5）。
【注釋】
（1）嶽，指東嶽泰山。杜甫開元二十四年（736）始遊齊趙，作此詩，為現存杜詩最早的一首。時年25。（2）岱宗，即泰山。齊魯，今山東一帶。青，指山色。發端用設問句，引出“青未了”，造成跌宕的語氣。看似平易，其實奇崛，為曆代論者所稱許。如趙秉文《題南麓書後》雲：“夫如何，三字幾不成語，然非三字無以成下句有數百裏之氣象。”（3）造化，指大自然。鍾，聚集。陰陽，指山的向背。割，分割，極言山之崇高，其向背黑白分明如割，是所謂的“煉字”。（4）決，裂開。眥，眼角。決眥，張目極視的樣子，形容飛鳥明滅，須張目極視以攝入。葛兆光《唐詩卷》：“這兩句都采用了倒裝的句式，後一句甚至連視覺與被視物的主被動關係都倒裝了。”（5）會當，古人口語，定要。末句有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意。
【點評】
杜甫賦詩重氣象。此詩扣緊“望”字，大處著眼，寫出整體氣勢，反映出作者的心胸與抱負，是古人所謂“縱則長河落天，收則靈珠在握”手段。
題張氏隱居二首（錄一）（1）
之子時相見，邀人晚興留（2）。
霽潭鱣發發，春草鹿呦呦（3）。
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4）。
前村山路險，歸醉每無愁（5）。
【注釋】
（1）此詩當是開元二十四年（736）後，與高適、李白同遊齊趙時作。杜詩早期多五言，人稱法度森嚴。張氏，或以為是張建封之父張玠，性豪俠，輕財重士；惜無過硬的依據。（2）之子，這位先生。暗用漢成帝時童謠：“張公子，時相見。”晚興留，因“晚”、因“興”而留。（3）鱣發發，《詩經-碩人》：“鱣鮪發發。”發發，一作潑潑，意為魚兒觸網尾兒潑潑。這裏借以描寫雨後魚兒躍出水麵發出的清響。鹿呦呦，《詩經-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雖然二句都用典，但由於與眼前景色相合，所以不覺其用典，給人以清新明麗的田野印象。（4）杜酒，《急就篇注》稱，杜康作秫酒。曹操《短歌行》：“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潘嶽《閑居賦》：“張公大穀之梨。”此聯意思是：酒為我的本家杜康所發明，卻偏勞您來殷勤相勸；梨是你們張家最有名，自然無須遠求了。語氣幽默，用典巧而不纖。（5）仇注：醉歸忘險，極盡主人之興矣。
【點評】
詩中用典，往往會造成與讀者心靈溝通的隔閡。杜甫也喜歡用典，卻善於將事典意象化，使之如鹽入水，渾然不覺。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可以說這是杜甫的一手絕活兒，早期此詩已見端倪。
房兵曹胡馬（1）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2）。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3）。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4）。
驍騰有如此，萬裏可橫行（5）。
【注釋】
（1）兵曹，州府掌管軍防、驛傳的小官。（2）大宛，漢西域國名，以出產號稱“天馬”的“汗血馬”著稱。（3）竹批，《齊民要術》：“馬耳欲小而銳，狀如斬竹筒。”批，削也。“風入”句，虛寫，不說四蹄生風，反說風入四蹄，更能托出一個“輕”字來。（4）無，視之若無。有蔑視之意，杜甫善用此義，如“意無流沙磧”（《八哀詩》）。無空闊，意為：在這樣神駿的馬麵前什麼空闊遼遠的距離都不在話下。此聯一氣嗬成，是所謂“走馬對”，看似率意而成，卻上下句氣象銖兩悉稱，“無空闊”見其氣質，“托死生”見其品德。（5）《杜意》認為尾聯與頸聯犯重。也就是“萬裏可橫行”與“所向無空闊”意思有重複。浦注稱：“此與《畫鷹》詩，自是年少氣盛時作，都為自己寫照。”
【點評】
唐人畫仕女多“豐頰肥體”，畫馬好肥大，如韓幹《牧馬圖》便是。杜甫卻說：“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他獨倡“瘦硬通神”，此詩正典型地體現了這一審美趣味。李賀《馬詩》雲：“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無疑是從“鋒棱瘦骨成”化出。
畫鷹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1）。
攫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2）。
絛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3）。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4）。
【注釋】
（1）素練，白絹。風霜起，形容畫在絹上的鷹凶猛。（2）身，竦身。挺立。孫楚《鷹賦》：“深目蛾眉，狀如愁胡。”胡人深目高鼻，加一“愁”字，活脫脫寫出鷹側目若思的神態。（3）絛，絲繩；鏇，轆轤。由畫鷹聯想到真鷹，用絛係鷹足於鏇上。下句寫懸畫鷹於楹上，呼之欲出。（4）何當，猶“安得”。尾聯寄托了詩人的抱負。
【點評】
南齊袁嘏曾自稱：“我詩有生氣，須人捉著，不爾便飛去。”此詩足以當之。
夜宴左氏莊（1）
風林纖月落，衣露淨琴張（2）。
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3）。
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4）。
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5）。
【注釋】
（1）莊，唐人詩題常有“莊”、“山莊”、“山池”、“池館”、“別墅”之類，都指莊園。（2）纖月，初生之月，所謂“新月曲如眉”。淨琴張，就是彈琴。琴音清，所以說“淨琴”。（3）暗水，承上句“月落”，所以但聞水聲而已。帶，襟帶、縈繞。班固《西都賦》：“帶以洪河涇渭之川。”因月落，故繁星顯，如帶縈於草堂之上，形容春星之密。《唐詩摘抄》賞其“就無月時寫景，語更精切”。（4）上句寫檢讀主人藏書入神，不覺燭燃殆盡；下句寫看劍氣旺，自然喝酒痛快，引滿而長飲。此聯寫出夜宴氣氛。（5）吳詠，用江南的吳音吟詩。杜甫曾遊吳越，今聞吳詠而憶舊遊，勾起放舟江湖之想。
【點評】
陳貽焮《杜甫評傳》稱：“描繪瑣細而渾然不見痕跡，隻覺風韻絕妙，情意深長，藝術上頗為成功。”
贈李白（1）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2）。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3）。
【注釋】
（1）此詩約作於天寶四載（745）秋，是現存絕句中最早的一首。（2）尚飄蓬，天寶三載李白被皇帝放還，遂與杜作齊趙之遊，故有此喻。葛洪，東晉人，聞交趾出丹砂，因求勾漏令，以便煉丹。李白自稱“十五遊神仙”，後從道士高如貴受“道籙”，但仍煉丹不成，故曰“愧葛洪”。（3）飛揚跋扈，這裏指任性而行，不肯受約束。錢注：“按太白性倜儻，好縱橫術，魏顥稱其眸子炯然，哆如餓虎；少任俠，手刃數人。故公以飛揚跋扈目之，猶雲‘平生飛動意’也。”一些注家認為對李白有譏諷的意思，其實不然。李杜初識於洛陽，杜贈詩雲：“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用“脫身”表達其對李白不肯折腰事權貴的讚賞。這裏說“為誰雄”，有規勸，更有高才難為用的不平，屬正話反說。
【點評】
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個虎虎有生氣的李白，並通過李白異常的生活方式提示其出世與入世的矛盾所造成的內在痛苦。《杜詩鏡銓》引蔣弱六的話說：“是白一生小像。”
鄭駙馬宅宴洞中（1）
主家陰洞細煙霧，留客夏簟青琅玕（2）。
春酒杯濃琥珀薄，冰漿碗碧瑪瑙寒（3）。
誤疑茅堂過江麓，已入風蹬霾雲端（4）。
自是秦樓壓鄭穀，時聞雜佩聲珊珊（5）。
【注釋】
（1）此詩約作於天寶四、五載（745、746）歸長安後。鄭駙馬，即代國長公主之子鄭潛曜，尚臨晉公主。鄭駙馬還是杜甫好友鄭虔之侄。杜甫可能是通過鄭虔結識鄭駙馬。洞，指蓮花洞，《長安誌》載洞在神禾原，即鄭駙馬之居。（2）簟，竹席，琅玕，一種玉石，詩人常用以形容竹之蒼翠。（3）仇注：“琥珀杯、瑪瑙碗，言主家器物之瑰麗。若三字連用，易近於俗，將杯碗倒拈在上，而以濃薄碧寒四字互映生姿，得化腐為新之法。”浦注：“‘琥珀’是‘酒’是‘杯’，‘瑪瑙’是‘漿’是‘碗’，一色兩耀，精麗絕倫。”杜甫正是通過對字詞不同於日常用語的創造性組合，來構建詩的意象。（4）風磴，淩風而上的石階。趙注：“兩句言在富貴之家，都城之地，而有幽逸之興，故誤疑其人自己所結之茅堂，過越江麓，已深入風磴霾藏雲端之處也。”這種設疑，是初唐詩常見的句式。（5）秦樓，《列仙傳》：秦穆公女弄玉與婿日於樓上吹簫作鳳鳴，後仙去。鄭穀，鄭樸字真，漢成帝時耕隱於穀口不應征聘，名震京師。這裏反用其意，以見駙馬家恍如仙境。
【點評】
這是一首拗體七律，詩中多用平仄不依常格的句子。可見杜甫早期就已經在著手嚐試新的藝術表現手法了。陳貽焮《杜甫評傳》指出：“有意突破格律、探索拗救之法以發展近體詩表現藝術的，卻是從杜甫開始。”
飲中八仙歌（1）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2）。
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肂車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3）。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
銜杯樂聖稱避賢（4）。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樹臨風前（5）。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6）。
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7）。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
揮毫落紙如雲煙（8）。
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9）。
【注釋】
（1）約作於天寶五載（746）杜甫初至長安時。此詩結構奇特，如連山斷嶺，似接不接。許學夷《詩源辨體》稱：“此歌無首無尾，當作八章。然體雖八章，文氣隻似一篇。”貫穿全篇的便是作者對才俊之士的仰慕與同情，正如《唐詩解》所說：“知章則以輔太子而見疏，適之則以忤權相而被斥，青蓮（指李白）則以觸力士（指宦官高力士）而放棄，其五人亦皆厭世之濁而托於酒，故子美詠之。”（2）知章，賀知章，一見李白便呼為“謫仙人”，解所佩金龜換酒與之為樂。（3）汝陽，汝陽王李璡。酒泉，郡名，有泉味如酒，故名。唐皇室鬥爭一向劇烈，作為“讓皇帝”李憲長子的李璡，處於極敏感的地位，所以在“三鬥始朝天”背後有謹慎的處世態度。（4）左相，李適之，天寶元年（742）為左丞相，五載（746）為奸相李林甫所排斥，貶宜春太守，仰藥而亡。嚐作詩雲：“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聖，指清酒。（5）宗之，崔宗之。白眼，晉阮籍見庸俗之人，便作白眼。玉樹，《世說新語》載謝安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謝玄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庭階耳。”這裏用玉樹臨風形容美少年醉態，同時暗示他是齊國公崔日用之子。（6）蘇晉，蘇晉少能屬文，被譽為“後來王粲”。一方麵長齋，一方麵又貪杯逃禪，不守戒律，寫出其不受約束的個性。（7）一鬥詩百篇，才飲一鬥酒，便能寫百篇詩，形容其文思敏捷。範傳正《李公新墓碑》稱：“他日（玄宗）泛白蓮池，公不在宴。皇歡既洽，召公作序。時公已被酒於翰苑中，仍命高將軍扶以登舟。”杜甫移“翰苑”為“市上酒家”，更能寫出李白的布衣精神。（8）張旭，書法家，世稱“草聖”。《新唐書》稱其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世呼“張顛”。（9）焦遂，布衣，名跡不見他書。《杜詩鏡銓》：“獨以一不醉客作結。”
【點評】
詩人將八位不同社會階層的飲者狂放的一麵集中起來，異中見同；又各贈幾言，同中見異，得趣欲飛。誠如李沂《唐詩援》所說：“參差曆落，不衫不履，各極其致。”與後期沉重的《八哀詩》對讀，不難品味出此詩濃鬱的盛唐氣息。
春日憶李白（1）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2）。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3）。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4）。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注釋】
（1）此詩約作於天寶六載（747）春，杜甫到長安不久。（2）思，名詞，這裏指詩思。金聖歎《杜詩解》稱：“‘白也’對‘飄然’，妙絕。”（3）庾開府，庾信，在北周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鮑參軍，鮑照，劉宋時曾為前軍參軍。二人都是六朝的重要作家。（4）二句寫“憶”。渭北，杜之所在；江東，李之所在。隻寫兩地景色，景化為情。
【點評】
杜甫性情之真，於斯可見。
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1）
巢父掉頭不肯住，東將入海隨煙霧（2）。
詩卷長留天地間，釣竿欲拂珊瑚樹。
深山大澤龍蛇遠，春寒野陰風景暮（3）。
蓬萊織女回雲車，指點虛無是歸路（4）。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惜君隻欲苦死留，富貴何如草頭露？
蔡侯靜者意有餘，清夜置酒臨前除（5）。
罷琴惆悵月照席：“幾歲寄我空中書（6），
南尋禹穴見李白，道甫問訊今何如（7）！”
【注釋】
（1）約天寶六載（747）作於長安，為現存杜詩中最早的一首七古。孔巢父，與李白等六人隱居徂徠山，號“竹溪六逸”。謝病，托病棄官，不一定是真病。詩多縹緲語，可看出杜甫早期受屈原的影響。（2）掉頭，猶搖頭。（3）二句寫東遊的境界。上句用《左傳》“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含有比意，即巢父歸隱有似龍蛇處於深山大澤。（4）蓬萊，傳說中的海上仙山。織女，星名，這裏泛指仙女。歸路，指歸宿。此句用虛景作襯。（5）蔡侯，蔡先生，侯是尊稱。靜者，不熱衷富貴的人，往往用以稱不當官的人。意有餘，意猶未盡（所以下句有“清夜置酒”以盡情意）。除，台階。（6）空中書，指仙人淩空來信。杜甫不信神仙，話說得很幽默：不知你哪年才成仙，來信相告？（7）禹穴，傳為夏禹藏書處，有二，一在浙江紹興，一在陝西旬陽，此指前者。問訊，問好。
【評點】
瑰麗飄忽，風格近李白。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1）
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2）。
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3）。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4）。
讀破萬卷書，下筆如有神（5）。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6）。
李邕求識麵，王翰願卜鄰（7）。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8）。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9）。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10）。
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11）。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12）。
主上頃見征，歘然欲求伸。
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13）。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
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14）。
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15）。
焉能心怏怏，隻是走踆踆（16）。
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17）。
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18）。
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19）。
白鷗沒浩蕩，萬裏誰能馴（20）！
【注釋】
（1）韋左丞，韋濟，天寶七載（748）做尚書左丞。丈，對年輩較長的人的尊稱。實質上這是一首“幹謁詩”，也就是專獻給達官貴人看，希望得到提攜的詩。這類詩在唐代非常流行。（2）紈袴，細絹做成的褲子，泛指富貴子弟。儒冠，同樣是以物代人，指儒者，這裏是自指。《潛溪詩眼》：“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靜聽而具陳之耳。”開門見山，托出主題。（3）賤子，杜甫自稱。具陳，細說。（4）觀國賓，就是“觀光”，這裏指在京都參加進士考試。杜甫開元二十三年由鄉貢參加進士考試，不第，時年二十四，故稱“早充觀國賓”。充，充當，指不及第而言。（5）破，吃透。《對床夜語》：“讀書而至破萬卷，則抑揚上下，何施不可；非謂以萬卷之書為詩也。”《唐詩援》：“起二句潦倒悲憤，得此振起。”（6）揚雄，一作楊雄，西漢大賦家；子建，曹植的字，大詩人。敵，匹敵；親，接近。（7）李邕，天寶初為北海太守，人稱“李北海”，文名天下。王翰，盛唐著名詩人，豪放不羈，自比王侯，是《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的作者。卜鄰，擇鄰。以上連用四位名人來襯托自己的文學成就。（8）挺出，特出。津，渡口。要路津，喻重要職位。（9）這句表達了杜甫的政治理想：我要輔佐君王，讓他達到堯、舜的水平，使民風重歸淳樸。（10）隱淪，隱逸之士。（11）三十載，《杜詩闡》認為三十載當作十三載，時杜甫年未四十。京華，京師。（12）四句寫幹謁貴人求薦的屈辱。《杜工部詩說》：“極言困厄之狀，略不自諱。”（13）頃，不久前，同忽。青冥，指天空。蹭蹬，失勢的樣子。四句暗寫天寶六載（747）事：時唐玄宗下詔征天下士人有一藝者，皆得詣京師就選。奸相李林甫怕士人說他壞話，便使全部應試者落選，還上表稱賀：“野無遺賢”。因當時李林甫尚在位，故詩中不便明言。（14）猥，謙語，猶“承蒙”。韋濟在公眾之前吟誦杜詩，是一種推薦手段，故杜甫表示感激。（15）貢公喜：漢貢禹與王吉為友，聞王顯貴，彈冠而喜，自知隨之而貴。原憲，孔子的學生，甚窮困。（16）怏怏，氣憤不平貌；踆踆，行步遲重貌。（17）秦，指長安。（18）終南山，在長安。清渭，長安有渭水、涇水，人稱：“清渭濁涇”。（19）報一飯，報答一飯之恩。大臣，指韋濟。（20）沒浩蕩，滅沒於浩蕩的煙波之間。《唐宋詩醇》：“一結曠達，收轉前半，意在言外，所謂‘篇終接混茫’也。”
【點評】
此篇前人多取為壓卷之作，最見杜甫真性情。言抱負則直雲：“致君堯舜上”，不故作謙語；言困頓自稱：“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不諱言幹謁之狼狽。《杜臆》稱其“直抒胸臆，如寫尺牘”。然而直抒並非一瀉無餘，而是幾經轉折，振起，極見頓挫功夫。
樂遊園歌（1）
樂遊古園萃森爽，煙綿碧草萋萋長（2）。
公子華筵勢最高，秦川對酒平如掌（3）。
長生木瓢示真率，更調鞍馬狂歡賞（4）。
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5）。
閶闔晴開諜蕩蕩，曲江翠幕排銀榜（6）。
拂水低徊舞袖翻，緣雲清切歌聲上。
卻憶年年人醉時，隻今未醉已先悲。
數莖白發那拋得？百罰深杯亦不辭（7）！
聖朝已知賤士醜，一物自荷皇天慈（8）。
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9）。
【注釋】
（1）樂遊園，即樂遊原，在長安東南郊，為唐時遊覽勝地。此詩當作於天寶十載（751）。題下自注：“晦日賀蘭楊長史筵醉歌。”晦日，指農曆正月三十日，是唐時一個節日。
（2）古園，樂遊園本是漢代的樂遊苑，故稱“古園”。其中古木參天，森疏蕭爽，自非如今景象，高危貌。煙綿，連綿貌。（3）公子，指設筵的楊長史。秦川，一名樊川，此指長安一帶的平原。沈佺期詩：“秦地平如掌”。
（4）長生木，一種罕見樹種。《藝文類聚》引《鄴中記》：“世人謂之西王母長生樹。”嵇含有《長生樹賦》，稱之為嘉木，可招祥瑞。成善楷《杜詩箋記》認為，長生木瓢不是一般飲器，不說玉罍金樽，避免了富貴氣。調，平聲。唐人調馬有二義，一為馴馬；一為戲馬。此處取後義，即酒後戲馬取樂，故接雲：“狂歡賞”。
（5）青春、波浪、芙蓉園，句中無動詞，卻自然洇為一片境，寫出芙蓉園中春光水色。下句：白日、雷霆、夾城仗，同樣句式，與上句剛柔相濟。芙蓉園，在樂遊園西南，中有芙蓉城。夾城，由重牆組成的大明宮通往芙蓉園和曲江的夾道。仗，儀仗。此寫皇帝出遊的聲勢。
（6）閶闔，天門，借指宮殿門。長安宮殿在龍首原上，地勢最高，故王維詩雲：“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諜蕩蕩，闊大貌。漢樂府《天門歌》：“天門開，蕩蕩。”曲江，在樂遊園南，亦名曲江池。皇帝節日賜宴群臣，進士及第遊園，使此地成為長安最重要的公共場所。翠幕，遊宴時搭成的華麗帳幕。銀榜，匾額，借指宮殿。此句意為：曲江翠幕之盛，幾乎壓倒沿岸的行宮。
（7）上句與“苦遭白發不相放”同意，下句即所謂“痛飲”。《唐詩別裁》：“極歡宴時，不勝身世之感。”
（8）賤士醜，陸機詩：“玄冕無醜士”。玄冕，一作“冠冕”。當官的“無醜士”，則“醜士”當在布衣。一物，杜甫《回棹》詩：“勞生係一物”。錢注：“言此生猶一物耳”。又，杜甫《秋述》：“我棄物也，四十無位。”鄧紹基《杜詩別解》說：“聯係起來看，詩人自謂‘一物’，是不得誌，不稱心的語言。”
（9）蒼茫，指暮色。《唐詩品彙》引劉雲：“每誦此結不自堪。”
【點評】
《讀杜心解》說：“‘青春’六句，一氣讀。雖紀遊，實感事也。”其實通篇如此，敏感的詩人於歌舞升平中已感受到深刻的危機。
投簡鹹華兩縣諸子（1）
赤縣官曹擁材傑，軟裘快馬當冰雪（2）；
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3）。
南山豆苗早荒穢，青門瓜地新凍裂（4）。
鄉裏兒童項領成，朝廷故舊禮數絕（5）。
自然棄擲與時異，況乃疏頑臨事拙（6）。
饑臥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百結（7）。
君不見空牆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
【注釋】
（1）此詩約作於天寶十載（751）冬。其時，杜甫已陷入困境，過著“日糴太倉五升米”、“賣藥都市，寄食友朋”的窮日子。投簡，即投贈。鹹華，鹹陽與華原二縣。（2）赤縣，指長安。《元和郡縣誌》：“唐縣，有赤、畿、望、緊，上中下六等之差，京都所治為赤縣，京之旁邑為畿縣。”（3）杜陵，在長安南。杜甫曾居杜陵，每自稱“杜陵野老”、“杜陵布衣”。（4）南山豆苗，陶潛詩：“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青門，長安東門。秦東陵侯召平嚐種瓜青門，二句寫苦於饑寒。（5）鄉裏兒童，指恃勢小人。《晉書-隱逸傳》：“陶潛不能拳拳事鄉裏小兒。”項領，《後漢書-呂強傳》：“群邪項領”，注：“項領，自恣也。”此句意為鄉裏惡勢力已成氣候，與下句“禮數絕”對比，一長一消。（6）上句倒裝，因“與時異”，自然遭棄擲。（7）向，近。何啻，豈止。
【點評】
杜詩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決不是“頓悟語”，而是目睹身受的“漸悟語”。“赤縣官曹擁材傑，軟裘快馬當冰雪；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已見端倪。
病後過王倚飲贈歌（1）
麟角鳳嘴世莫辨，煎膠續弦奇自見（2）。
尚看王生抱此懷，在於甫也何由羨（3）。
且過王生慰疇昔，素知賤子甘貧賤。
酷見凍餒不足恥，多病沉年苦無健（4）。
王生怪我顏色惡，答雲伏枕艱難遍。
瘧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交戰。
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
唯生哀我未平複，為我力致美肴膳。
遣人向市賒香粳，喚婦出房親自饌。
長安冬菹酸且綠，金城土酥淨如練（5）。
兼求畜豪且割鮮，密沽鬥酒諧終宴（6）。
故人情義晚誰似，令我手足輕欲旋。
老馬為駒信不虛，當時得意況深眷（7）。
但使殘年飽吃飯，隻願無事長相見！
【注釋】
（1）杜甫天寶十載（751）作《秋述》稱：“秋，杜子臥病長安旅次”。此詩或當作於病後。（2）麟角鳳嘴，傳說煮鳳喙麟角作膠，能連斷弦，故名“集弦膠”。此句意為：世人莫知麟角鳳嘴之妙用，煮作續弦膠而其奇自見。暗喻王倚有特異情懷，危難時始驗其奇。（3）何由羨，言不能及其高懷。（4）酷見，猶甚知、熟知。與上句“素知”相應，則王倚素知杜甫甘於貧賤，甚知杜甫不以凍餒為恥，寫出王生知己之深。（5）冬菹，酸菜。金城土酥，仇注引《唐書》雲，金城縣屬京兆府，後改名興平。《長安誌》雲，京兆府歲貢興平酥。見是因為本地所產，故稱土酥。賒來的粳米，土產的食品，這一切表明王倚自己也並不富裕，而能慷慨如此，尤其感人。（6）畜豪，畜之肥大者。王維詩：“草屐牧豪豨”，豪豨，即大豬。（7）老馬為駒，舊解紛紜。《讀杜劄記》引許蒿廬雲：“似隻承上句‘手足輕欲旋’言之，俗所謂返老還童也。”此說有一定道理。《詩經-角弓》：“老馬反為駒，不顧其後。如食宜饇如酌孔取。”言老馬反而像小馬駒，竟不顧後果，譬如吃也要吃到飽，喝也要喝個夠。所以杜甫說：“老馬為駒”這話真不假嗬！與下三句連讀，直見杜甫的真率，與王倚相濡以沫之情深。
【點評】
四川文史館《杜甫年譜》稱：“此歌完全采用人民生動言語，發出懇摯真情，作風較前大不相同。”是。
兵車行（1）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2）。
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3）！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裏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4）！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5）。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6）。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複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7）。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8）。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注釋】
（1）唐玄宗晚年經常發動戰爭。《通鑒》卷216：“天寶十載四月，鮮於仲通討南詔，將兵八萬，至西洱河，大敗，死者六萬人。製大募兩京（長安、洛陽）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 楊國忠遣禦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於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此詩所反映正是此類事實。是為杜集樂府首篇。（2）轔，形容車行走時的聲音。蕭蕭，馬鳴聲。行人，指行役之人。（3）點行，就是按名強征。（4）裏正，《通典-食貨》：“凡百戶為一裏，裏置正一人。掌按比戶口，課植農桑，檢察是非，催驅賦役。”古以頭巾裹頭。因年紀小，所以得裏正給他裹頭。（5）武皇，漢武帝，此指唐玄宗。（6）山東，唐人稱華山以東為山東。（7）秦兵，即關中之兵。（8）長者，尊稱上文的“道旁過者”。敢申恨，豈敢申說自己的怨恨。《唐書-楊國忠傳》：“自仲通、李宓再舉討蠻之軍，凡舉二十萬人棄之死地，隻輪不返，人銜冤毒，無敢言者。”《吳禮部詩話》：“‘雖’字、‘敢’，字，曲盡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