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史淑芬聽見自己身體撲通——響了一聲,倒在地上。

那倒地的聲音好像有回音,回音蕩蕩。那倒下去的地方很陌生,好像她從未來過一樣。大坡斜掛著一塊塊光禿的田地晃動,深溝撕扯著天空翻覆旋轉。聽不見一聲雞鳴狗叫,聽不到地窟窿裏一隻田鼠躥動,聽不到一株苞穀稈子風吹擺動。隻感覺在她的體內有一片無限開闊的無比陌生的大地,黃土泛著潮氣和土腥味,地麵尚存活著一棵樹,枝枝葉葉尚且茂盛,冠頂飄著柔軟的陽光。

這年史淑芬二十八歲,這是一棵秀美無比的樹。她在將死的時候回瞅自己一眼,她像被扒光了衣裳,肉身浮腫,皮膚繃得白白亮亮。漸漸恍浮出那個娘家在渭河川道,奶名叫毛蛋的小丫頭,穿著件洋綢小褂,半袖露出藕段樣細嫩的胳腕,跟著她大大讀書識字。她的大大史殿選,新中國成立初就死在監獄裏了,他生前不知道她嫁到這達。

呱——呱——一群烏鴉噪喚,黑翅紅喙昏迷地掠過她的眼皮。她的眼皮綻開一絲縫隙,看見那個十八歲的毛蛋,乘進一頂紅透透的轎子,轎一走一顛晃,她伸出一隻纖細的小手撩掀轎簾,偷瞅陌生的南山溝野。

史淑芬感覺不出她在哪達,手指插進黃土內,挖抓一把什麼塞進嘴裏吞嚼起來,嚼的不是草莖草根,也不是黍禾根,嚼的隻是黃土疙瘩。她的手指早已磨破,結著厚厚的血痂和泥土嘎嘎。

這時有一團黑影飄飄忽忽,攜著一股勃勃的陰氣,迎撞著陽光掙動,陽光就發出吱吱的響聲。一隻大手伸過來捋巴她的脖頸和胸口,呼叫著“娃媽媽,娃媽媽!”她看見一張端正的大臉,短發楂根,是她的男人張青堂。噢,這才覺出她倒在自己男人的墳上。

“青堂,你等等我!”

“不行,屋裏還有娃子。”

“我撐不住了!”

“那麼我給你些精氣。”

一陣陽光、山風、黃土翻覆滾動,那股陰氣穿透了她的肉體,感覺出腹部、大腿根處那黑茸茸的地方,被觸撫撞入,一股陰潮的黃土味和往昔熟悉的男人味,那裏確有了柔軟的陰濕。當她再睜開眼的時候,那座墳頭及周邊,驟然生出好大一片綠綠瑩瑩的刺芥和苦曲,陽光斑駁閃爍在那莖莖葉葉上。葉片肥肥甸甸,莖葉繼續生長拔節,隨風擺動。她爬滾上去薅挖吞食,連著根須泥土一起塞進嘴裏,手指胳腕無力地顫落,就直接用嘴去啃,像隻貓貓狗狗的動物,直吞得她呃——的一口胃液酸水嘔吐出來,那綠腥腥的泥土草汁掛在嘴角和腮邊,覺出又活過來了。“青堂用骨血變的這些食物,自己不能都吃光,須留給娃子。”她扯下身上那件褂子,把一莖莖薅挖的刺芥、苦曲包裹起來,側轉臉頰望了望村莊方向。

夕曬閃刺,那大坡斜掛的田畝埂邊立著一個人影。山太大,人影小。這年景少有人能站立,多爬爬滾滾。

夕曬刺亮地照著他製服褂上的四個兜,左上兜別一杆鋼筆。數十年後孫誌福回憶起來,依然清晰地記得他這年當大食堂夥管員的形象。

沒人敢當麵呼他的大號,隻恭敬地稱呼他蓮花大大。他有個丫頭叫蓮花,已跟她媽媽討飯走了。蓮花是他赴朝鮮當兵前生的,孫誌福似乎不記得這一年蓮花該多大,幾歲?這一年他眼睛酸困乏乏地望著大坡下方,溝崖畔那塊墳地,那具倒落滾爬的肉身。

這年景目光望久了會酸困,這年景沒有人去想炕上的事,可是孫誌福想得太久了也就例外了。他在四年前,修東梁渠時就想她;他在兩年前,煉鋼時就想她。他本該下坡去迎她,可是她在她男人的墳地裏,迎上去孫誌福太沒個人樣子!

他隻候著她那餓殍樣的身影朝這大坡土路搖晃移來。他一見她那具肉身,日他媽哩,他身上的彈片傷處就隱隱作痛起來。他跟自己女人劉月萍從來沒這種感覺,這種隱隱的痛感,並不很苦痛,倒是身子內越痛就越舒服,每每讓他記起自己在朝鮮戰場上流血倒下,死過兩次,又活了過來的那種感覺。

史淑芬比條蟲爬得還慢,臉兒蠟黃,沒有一絲血色,歇臥在路旁。看來她爬不上這架大坡,他想去扶她或背她,但是她那臉色眼神容不得他湊近。

“嘴大媽媽,我怕你爬上坡天就黑了,就誤了大食堂放飯的時間!”

“不用你管,你走開!”

她呼氣聲很低很弱,身上滾掛著黃土。

“嘴大媽媽,你自己保重些,快些趕到食堂來,我給你留些稠的。”

他說罷仍舍不得離開樣,但終還是尷尬難堪地扭身走了。她鬆了一口氣,尚記得煉鋼那年,他把她壓倒在那間地窩棚內,她的臉頰、脖頸、四肢掙紮晃動,觸覺到他腰裏別著那把槍。那年他是地富分子監管大隊的大隊長。

往昔的光影碎片在這饑餓暈眩中一閃就熄滅了。

天色不知不覺就黑了,史淑芬又一次昏倒在夜幕初降的山道上,也許她見不到她的娃兒們了!也許更讓她害怕的是那個男人,在這夜幕中他會折回來!不知什麼原因她眼皮一恍,瞅見他手裏拿著本紅顏色本兒——“榮殘證書”。那是令這大饑荒年景所有想活命的人都無比羨慕的,它可以領取國家撫恤金,換來額外的糧食。

西山莊前坡由山頂到山下人家院落錯落排列,莊道巷道縱橫交織,可是在這夜晚,卻無一處燈火閃爍,隻有星星、夜色、魆魆的樹影,間或傳來一兩聲尖利的分不出男女的哭喪號叫,瞬息又鴉雀無聲。西山莊打從土改那年就設有“鄉”的建置,叫南峪鄉。張家老二張青庭,原先在莊腰有好大一片宅院,莊北也有他的車馬院和麥場,而張青庭全家人被“掃地出門”了。老三即是史淑芬的男人張青堂,卻保住了位於莊頂頭的一座兩進的院子,因為他被定性為“開明地主”。

淑芬像片雲像片夜色像片樹影挪進這座院大門,就又是撲通一聲。好在這年景的身子木木的覺不出摔痛,肉浮腫著所以骨頭也摔不折斷。她的丫頭名叫浮雲,隊幹部們卻戲喊她“嘴大”,是說丫頭在食堂搶吃搶喝的意思。浮雲丫頭聽見院裏的響聲,從堂屋出來攙扶媽媽,淑芬喘息說:“就在這達,臥一會兒。”淑芬躺在院子地上爬不到堂屋去,那石台階高,門檻也高。滿院沒一處燈亮,屋門內黑洞洞的,油燈肚裏的煤油早就熬幹了。院門、屋門都大敞著,人沒有力氣關它開它。浮雲捧來一碗菜湯,是從大食堂捎回來媽媽的那份,淑芬咕咚咕咚地喝了,但沒有都喝完,每次都碗底子留下些稠的,等娃兒最饑的時候喂一喂。她問:“你弟弟們都回屋了?”丫頭應聲:“回來了。”白天,娃兒們像貓兒狗兒樣四處尋食,地裏刨挖,看能不能偷挖一窩隊裏的洋芋,偷擘一根苞穀棒子,被抓住打死,也比餓死強些。她終把自己挪進屋去,脊背倚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夠不著去摸摸炕上的娃子。她每晚都扒著炕沿摸一陣,大娃叫扶正,老二叫扶光,還有個兩歲的碎娃名字叫扶辰。黑暗中摸到他們的小臉和嘴巴,有氣,還活著,嘴邊有菜湯嘎嘎,喝過湯了。摸這個動作,就是關照,就是說話,問饑餓,就是淑芬所能做的一切!這晚她還額外分給娃們每人幾根刺芥吞咽,娃們狼吞虎咽樣幾口就吃光了,黑屋內的亮眼珠仍盯瞅那隻布褂包兒,還想吃,但要等到最饑的時候再給他們。淑芬不知道這樣能維持多久,也許就在明日天亮,這一炕小生命連同她自己就都不在人世了!

“丫頭,把屋門閉住,拴上。”

關門,這個如今很重的體力活,派場給浮雲丫頭。在她關門的時候,門外星光映在丫頭棱棱的鼻梁兒上,很秀氣的一雙眼睛上,淑芬不知想到啥不該想的事,心頭痛痛地一掠動。“過來,媽媽給你梳梳頭。”丫頭毛辮幾日未梳,毛烘烘的,和媽媽一起倚坐在靠窗的炕這邊。淑芬又取出兩根刺芥給丫頭吃,讓她嘴巴聲小些。淑芬手臂乏乏地給她梳了幾把頭發,丫頭就偎在媽媽的懷裏睡著了。淑芬記起張家老四,娃的四大大曾說丫頭名字那個“浮”字不好,四大大是位讀書人,便把浮雲兄弟們的排行字改換成“扶”。或許這顆字能使娃們活下來!

史淑芬睡在炕上,斷腸樣的饑痛使她昏迷不醒。不住地夢見自己吃東西,嚼食一株苞穀稈子,像頭牛樣嚼著。過一會又啃一根苞穀棒芯,幹硬幹硬的棒芯紮得嘴角嘴唇綻破流血。她想去廚屋生把灶火煮煮它,可是如今沒有誰家燒灶冒煙,灶台上原先安鍋的地方呈出一孔黑洞。大隊支書鄧永昌,人們也叫他三寶大大,領著人手叮叮當當把鐵鍋砸碎搬走了,把擔水的鐵桶、扁擔上的鐵鉤都拿走了。她找來一把鐵鍁,鍁頭洗洗擦擦擱在了灶火上,揉巴一團兒雜麵放在鍁上,烙一塊饃饃。她說自己先嚐嚐熟了沒有,可她三口兩口就嚐光了,娃兒在旁邊饞得哇哇地哭,她那麼後悔懊痛呃——的一口嘔出來,卻是泥土草腥的酸液。

虛脫的汗珠流濕了臉頰頭發枕頭和這爿炕。星光藍藍的白白的從窗格透進來,蒙蒙聽見誰在喊叫:“毛蛋,毛蛋!……”她眼角邊悄悄地流下淚水,知道是她大大史殿選來接她,來招她的魂。“毛蛋,是大大讓你受了這半輩子苦,現在跟我走吧!”她瞅瞅炕上的娃,搖搖頭。大大在窗外說:“別哭,毛蛋,你從炕上爬起來,到屋外來說說話。”她爬不動,可是再一掙動她就飄了起來,身體很輕很輕。渭河邊把雞毛紮製的毽兒叫“毛蛋”,一踢一飛騰,雞毛原本就是個輕飄飄的東西。她飄落到大大麵前,史殿選說:“噢,你看你活得好好的,長得那麼漂亮,像個大姑娘哩!來吧,到我的書房裏來。”史殿選讀過高師學堂,毛蛋的太爺是清末舉人,做過官,史殿選則做過管轄半個縣的洛門區區長。她跟著大大走,走進一間高屋脊雙坡水的大玻璃窗的宅屋,那時候沒有誰家見過玻璃。史殿選捧著一本線裝古書,半躺在一張帆布搖椅上,毛蛋就立在他身側,他念一句,她跟著學一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他說這講的是一個山間女鬼的故事。讓毛蛋接著再吟:“若有人兮山之阿……”她感覺到那吟詩的聲音越來越震響,越來越回音蕩蕩,忽然眼前漆黑一片,大大不見了,她喊叫:“大大——,大大——?”她就墜落在那片無限開闊的無比陌生的大地上,黃土山,深深的山窪,隻有她一個人,滾爬在溝崖畔墳灘裏。

啊——的一聲痛苦呻吟,她睜開了眼皮,看見窗戶上確實印著一個黑影,她真真切切地看見了。但她已經不會說話了,就要死去了。

“嘴大媽媽,你醒醒!”

她想問是誰,也發不出聲。

“嘴大媽媽,快爬起來,我放在你門口的東西,快拾進屋去,別讓人瞅見!”

她僵滯的身體根本動彈不得。

“快,不要被旁人拾走,我走了。”

之後聽見躡腳的輕響。

不知她掙動了多久,撲通一聲,她根本覺不出自己身體摔落在炕下。一種求生的本能讓她覺出門外那東西定是吃的東西!並吸引她爬到門上,拉開插關打開門,撲跌到門檻外麵一把摟抱住那隻裝塞鼓鼓的布口袋。三兩下撕扯開袋口,抓起一疙瘩什麼就啃嚼起來,咯吱吱咯吱吱發出清亮的牙骨嚼磨聲,直嚼得很久未使用的牙骨酸酸的木木的,一股土腥腥的漿汁順嘴角溢出,吞掉一個又抓起另一個來吃,卻仍不知吃的是啥東西。直到她體內有了些知覺眼睛有了些視覺的時候,才看清自己吃的是洋芋,身旁擺放著的也是一口袋洋芋!她這才意識到,是那個人,從大食堂偷出來的!但她沒有恐懼,沒有啥比活命更關緊,比人死掉更恐懼的事了!藍藍的星星,夜空,這已是下半夜,或許沒有人發現他,也沒有人瞅見她。這個渭河川道大戶家出身的史大姑娘,竟在這夜空下動物樣嚼食生洋芋疙瘩,山鬼樣的魆魆身影。

清晨破曉沒有雞叫,更沒有豬嚕嚕地拱槽聲,隻聽到幾聲寥落空曠的“喝,喝!”的吆牲口聲,不知響自哪個山間。犁地的人可得到一個二兩糧略大些的穀麵饃,人們把那個饃叫“真糧食”。可多數人已沒本事掙到它,各生產隊大食堂的花名冊上天天有被劃掉的名字。人們怕夜晚而盼太陽,說多數人死在夜裏,太陽一鑽出來,人能看見東西才相信自己還活著。那陽光像麥子樣從地裏長出來,抽出綠苗、穗頭樣。再者,一看見太陽,那餓斷了的腸子就感覺又一寸寸地銜接起來了,人們開始把身體一截路一截路地挪向大食堂,那肉軀挪動聲、盆碗磕碰聲嘈雜回響在屋門上、莊道上、樹梢上。

二隊大食堂設在莊北麥場旁一座院內,這座院舊時即是張青庭家的車馬院。史淑芬懷裏抱著扶辰,所以抱上娃是聽浮雲說今天食堂裏有饃。人做事顧住一頭就顧不住另一頭,讓人瞅見她咋會猛茬茬能走動路了,還能抱動娃了?這才十來天一個餓殍站立起來了,因為那一袋洋芋。讓人發現了不得!夜深時偷偷用灶火把它煮熟,補養給娃兒和她自己,娃子的小臉浮腫日漸消退。她懼怕廚屋冒出的幾縷灶煙,這年景人們對灶煙的視覺嗅覺格外靈敏!史淑芬倚在食堂院門外牆根下,候到最後才去打飯,她的那三個娃則已擠到院內了。因為候在後麵怕挨不上那塊饃饃,菜湯也被撈走了稠的,變成湯湯水水。前麵打上飯的人都不離開,蹲在院內吃喝,候著得機會再補一勺菜湯。

打飯窗口尚未打開,門也閉著,隻鑽出很濃的蒸氣,人們瞅見那蒸氣就知道今天不同往日。二隊大食堂十天半月總能挨到一頓饃吃,菜湯內多少總還有些麵糊,二隊大食堂吃飯的人多,也就是說二隊餓死的人少。窗口下橫橫豎豎歪躺著排隊的人,老漢娃子婦人丫頭,平展展像睡在他家炕上,有的用洗臉盆占住位子,聽到開窗的動靜忽啦啦掙起肉身子,眼睛盯著窗內廚師傅的勺把子喊叫:“你攪!你攪攪!”是讓廚師傅把底子下麵稠的攪上來。雖然都是些饑餓將死的人,而這陣喊叫聲嗡嗡隆隆卻不低,有的還為隊列位子誰先誰後爭吵起來,想動拳動腳,倘若他們尚能抬動手腳的話。這個時候夥管員孫誌福就出現了,嗬斥幾句:“吵啥,活不了幾天的了,還吵!”人們果然很聽勸地平息下來,人們可以不聽大隊書記鄧永昌的話,卻不敢不服蓮花大大的管,怕他命令廚師傅的勺把出偏向。

史淑芬跟在隊列末尾移進院內,聽到那個男人說話聲音她就臉頰燒燙,就看見自己在那個下半夜像個鬼樣牙骨嘎吱吱啃嚼著,完全咀嚼不出那齷齪和羞恥的滋味!

前麵打上飯的手裏確捧著個糜穀麵饃,蒸得很暄乎,很饞人眼,二兩大小,成人一個,娃子用刀齊齊地切開半個。排隊的人前心貼擁著後背,伸脖探頭踮腳,娃子老漢瞅著流下眼淚,滴下涎水,滴答在破衣爛褂襟前。“不要擠,前後都一樣,缺不下哪個的!”那個男人喊叫著,數點著隊列人數樣踱向隊列末尾。

他的目光就不假避諱地抹在她的臉上,她本該感激他那一袋救命的洋芋,可是她卻恍見往昔他那樣用槍押著她和張青堂。她眼皮垂落,把懷裏的碎娃倒倒手,臉避到娃身體那側去。

孫誌福目光掃掃隊列前邊她的那三個娃,像是說死的人死了,活著的總還要活吧,娃子總還要有人拉扯吧!史淑芬像聽到他目光發出的聲音,立時想把肚裏的食物嘔出來,再回到那墳地裏去!

孫誌福最愛瞅她的那道挺端端的鼻梁兒,那麼白皙柔軟攜著迷惑人的氣味,好像那兒凝聚了她全身的性感,他的“彈片”就為那兒作痛。他朝院門方向踱踱又折回身,盯瞅她的臀腰,他的目光就又說死的死了,你還要生活!嘴大媽媽,你也睜開眼睛瞅瞅,如今這年景哪達還有個像樣的男人,孫誌福是黨員,是縣人大的人民代表,能代表人的人,不算是人尖子麼?孫誌福從朝鮮剛回到縣上的時候,縣人民武裝部就想留下他參加工作哩,隻是誌福自己沒應承,因為他戰場上死過兩回有些害怕繼續背槍了,否則他現下便是縣上的幹部哩!記得他回到村裏,村裏正在搞合作社,縣上指示社幹部要照顧他,他身上至今攜帶著碎彈片,未取出。晚上他抱著一把木杈看守麥場,仰躺瞅望夜空而望見她,她即是張青堂的第三房小婆,瞅上去她就是跟一般農家婦人不一樣,不知她到底哪達跟一般女人不一樣。

孫誌福感覺自己圍著這個女人臀腰一轉就多少年過去,聽說公社將要吸納他當幹部,自己卻冒那麼大危險去接濟一個地主小婆,若被人發現,他的一切就全毀啦!孫誌福從她的腰後又踱步到隊列前邊去,好像聽到她說:你再不要接濟哪個,我就是個豬狗,餓死,也不想再吃你那口施舍!

就這時打飯窗口勺把子盆碗和喧嚷聲停滯了,兩位廚師傅呆眼瞅望院大門,排隊的人也側身扭臉,隻見大隊書記鄧永昌陪著一幹人進院,鄧永昌哈腰恭敬地把一位年輕女人讓在前頭,院內各角落蹲臥吃喝的人也都停下吃喝。孫誌福渾身一緊繃,怔愣住,他自然認識那個耳後梳著兩把短短的毛刷兒的年輕女人,南峪公社書記馬玉鳳。

南峪公社現下遷址到花坪,也許是因為花坪地廣糧多的緣故。

院內稀疏冷颼地幾聲咳嗽,馬玉鳳一雙眼睫毛茸茸的大眼睛閃巴閃巴說:“打飯嘛,停下做啥!”院內這才恢複了勺把子和盆盆碗碗的響聲。孫誌福扽了扽製服褂,一個立正:“馬書記,請檢查食堂!”馬玉鳳沒吭聲,溜達著腳步走進灶房,屁股後跟著其他幹部,一個個都比她年長,三寶大大鄧永昌能給她當爹爹。這毛刷兒丫頭一側臉詢問,三寶大大便連忙哈腰搭腔。馬玉鳳這年二十出頭,兩年前她做過煉鋼工地寧遠縣團的總指揮,孫誌福那年擔任監管大隊的大隊長,就是經她任命的。再早,四五年前,這丫頭十多歲當過鄧家堡村高級社的副社長,她是天水地區行署一位來“蹲點”的專員扶持培養的婦女幹部,因為她植樹造林、打壩壘田出了名,引來全國水土保持工作會議在寧遠縣召開,這丫頭便當選為全國勞動模範,大相片子登在《人民日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