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夏小橘下定了決心,調研接近尾聲,便買了機票,從成都直飛深圳。臨行前給程朗打電話,隻說要去那邊開會,順路去看他。程朗說:“你不必跑到我們這麼偏僻的鎮上,還是我去深圳和你碰頭好了。”
從機場出來,上了大巴,深圳剛下了一場薄雨,路兩旁的葉子綠油油的,蓬勃旺盛。在手袋的夾層裏有一張程朗的照片,是他少年時的模樣,就是盛夏時節,夏小橘幾次拿出來,手貼在前排椅背上,低著頭,靜靜地打量,好像怕被周圍的人發現一樣。想自己那些竊竊然的搜尋的目光,隻用餘光打量他的身影,那些日子,和眩目的陽光、炙熱的空氣、聲聲蟬噪一起,封存在回憶的夏天裏,如今在亞熱帶相似的溫度中,似乎又釋放出來,依舊清晰。
她和程朗約好,在深南路附近吃海鮮。夏小橘到的早,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望出去就是明檔海鮮,一排排水箱中舒緩的遊魚,盆裏的蚌殼蛤蜊,她盯著氣管口泛起的一串串氣泡發呆,絲毫不覺程朗已站在桌邊。他伸手在她麵前揮了揮:“怎麼,已經流口水了?”
夏小橘指著最大的螃蟹,說:“是你的荷包要流血,我和它交流很久了。”
程朗要過餐單,點了幾道冷盤,說:“可沒帶那麼多現金,怎麼辦?”
“咿,簽支票咯,或者看後廚需不需要你刷碗呢。”
他掏出皮夾,打開來眯著眼:“還好,信用卡在,走,我們出去領你的螃蟹兄弟。”
鑰匙串從口袋裏帶出來,嘩嘩拉拉掉在地上。夏小橘彎腰拾起,驀然發現,上麵依舊係著那隻塑膠Snoopy,帶著飛行員的黑色風鏡,傻傻的。頭頂磨掉了一點漆,顏色也比當初灰暗了許多。怎能不改變,這是高中他生日時,夏小橘買來的禮物,當時樂陶還評價說,“這狗渾身冒傻氣。你家Snoopy是個大傻氣,這個鑰匙鏈是個小傻氣,花了四十塊錢的你不折不扣冒傻氣。一家子傻氣,真配!”
隨後,他為她擋住了跌落的窗戶,也讓她明白,無論他和誰在一起,今後各自走向何方,自己都是希望他平安幸福的。
夏小橘心中感慨萬千,似乎又看到了站在走廊嚎啕大哭的自己,摸著那隻小小的鑰匙鏈,連感傷都是若有若無的,嘴角卻忍不住翹起來,淡淡地微笑。
終究,它在他身邊陪伴多年,如影隨形。
“這個,沒想到你還在用呢。”她說,“太孩子氣了。”
“你才發現麼?”程朗接過,“中間也想過要換,有一次摘下去,之後兩天一直覺得空蕩蕩的,於是又放回來了。帶久了,成了慣性,舍不得。”
“我還記得,賣這個鑰匙鏈的小店叫‘圖騰’。他們店裏有好多新奇的東西,這個鑰匙扣就是老板的朋友從美國帶回來的,當時覺得好難得啊。你還說,是我小學時玩剩下的。”
“可不,當時你遞給我,表情還特別認真,還有點傻乎乎的。”
夏小橘用餐單打他:“你才傻乎乎的,這個鑰匙扣就叫傻氣。”
“傻氣?”
“嗯,我和樂陶給它取得名字,好配它的傻主人。”
程朗笑:“哦,然後它的傻主人就把它當作禮物送給我了。”
說話之間,冷盤已經上桌。程朗指指窗外:“我們再不去,你的兄弟就要被別人領走了。”
二人站在街邊,夏小橘看著各色海鮮,不住地問:“這些蛤蜊哪種更好吃?可以辣炒麼?如果一樣來半斤,可以麼?那個大蚌殼是論斤還是論隻賣?哦,那種魚就是傳說中的蘇梅麼?”
程朗忍不住扯她衣袖,側耳道:“拜托,有問題,先小聲問我好不好。”
夏小橘笑,俯身選著海鮮。
忽然肩頭被人一撞,她一愣,挎著的手袋已經被精瘦的男子搶走。他發足狂奔,夏小橘長大嘴,呆立數秒,才緩過神來,大喊:“站住!”拔腿便追。
程朗急問:“怎麼了?”
“包,我的包。”
他身高腿長,沿著夏小橘指的方向追過去。路上行人如織,那男子推搡著,時不時回頭後看,程朗也在人群中迂回,無法全速追上。夏小橘用盡全力,緊跟在後麵。
手袋中並沒有多少現金,因為登機,身份證也拿出來,放在貼身的口袋裏。
然而,程朗的照片,那張承載了舊日全部思念的照片。她不想失去。
眼看就要追上,搶匪打了個轉,跑到一條小街裏。
程朗伸手攔住夏小橘:“你別追了,他們或許有同夥。”
她麵孔通紅,氣喘籲籲,說不出話來,隻是拚命搖頭。
“裏麵有很重要的東西?”
夏小橘用力點頭。
程朗略遲疑,說:“報警。”就要繼續追過去。夏小橘也要跟上,他回身,蹙眉:“讓你報警!跟來做什麼?”指著路邊,“呆在這兒等我,哪兒都不許去!”
話音短促有力,不容反駁。他步伐很大,片刻身影就消失在昏暗街巷的盡頭。夏小橘手忙腳亂撥了110,站在街口,涼風一吹,混亂的頭腦漸漸清醒起來。各種新聞報道一起湧入腦海。
越想越是擔心,那搶匪萬一帶著凶器呢,或者如程朗所說,還有同夥呢?萬一遇到喪心病狂的愣頭青,在行人稀疏的小巷裏,對方狗急跳牆,豈不是將程朗置於險境?
最初還擔心追不上劫匪,現在卻是一百個盼望,讓程朗不要追上他。
夏小橘心急如焚,想要追上去,又擔心警察來了之後找不到事主;然而等在原地,又覺得時間緩慢得凝滯一樣。迷蒙細雨灑下來,她想起程朗嚴肅嗬斥自己的樣子,心中酸楚,又帶著絲絲滿足。
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一個重要的人。為了他這份細微的關心,那些年的思念和掙紮也有了回報,不再是石沉大海,毫無意義的。
青澀的歲月已經結束,這份沉甸甸的情誼就在手中,何必如此緬懷過去不複返的舊時光?想到這些,那照片已經不重要。
夏小橘忍不住打他手機,一遍又一遍。想要告訴他,回來吧,平安回來吧。
然而,無人應答。
她惶然無措,坐在麥當勞門前的長椅上,憂慮自責,望著彤雲密布的天空,忍不住落下淚來。身邊的麥叔叔塑像一如往日,開懷笑著,來來往往疾行而過的人們,仿佛都沒有留心這個坐在角落哭泣的女子。在陌生城市的街頭,在嘈雜的人群裏,心糾結孤單,無處逼雨。
夏小橘再坐不住,在臉上抹了一把,起身向後巷跑去。
剛跑了兩步,就看到路燈下蹣跚的身影。他走得很慢,似乎有些吃力。
夏小橘急忙跑上去,抓著程朗的胳膊:“你沒事吧!”
“麻煩大了。”他咳嗽了兩聲。夏小橘急忙扶住。
“鞋掌掉了。”他抬腳,“靠,新買的。”
夏小橘破涕為笑,在他肩上狠狠打了一下。
“這麼用力,這就是你報恩的方式啊!”程朗呲牙,將手袋拎起來,在她麵前晃,“那小子跑得太慢,還摔了個狗啃泥,丟下東西就爬走了。”
“看你去那麼久,我擔心死了!早知道我就應該跟過去。”
“我才擔心死了。”程朗摸摸腦門,“現在想,也挺後怕,萬一裏麵一群人,拿著刀子……”
“你也知道!可真是太過分了,讓我等在哪兒,萬一真有什麼事,你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