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額爾齊斯河(1 / 1)

文/戴紀堯

我們祖國的大地上有著無數條河流。按其最後歸屬地方來劃分,人們一定會如數家珍地說著:長江黃河所有從西往東的河流都注人太平洋,而青藏高原上曲折迂回的幾條大河如怒江雅魯藏布江則是注入印度洋,除此之外便是廣大的內流區域,河流似在浩瀚的沙漠裏鬥折蛇形,或流入含鹽量極大的高原湖泊,或者在中途就被流沙吞噬,如塔裏木河。

然而他們忽略了還有這樣一條河流,額爾齊斯河。它發源於新疆北部阿爾泰山南麓,折身向北流經幹燥少雨的中亞,然後一直往北流到寬闊多樹的西西伯利亞平原,在那裏,它彙入鄂畢河,然後堅持向北,直到注入北冰洋。

這是一條默默無聞的河流,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它顯示出獨特的人文精神幾乎可以涵蓋了民族性格的另一個方麵。許多河流奔向渤海、黃海、東海還有南中國海,在溫熱海洋的漩渦裏噴湧潑濺,金色的沙灘,浸泡在蔚藍色海水裏。“下海!”幾乎成了我們時代最時髦的詞語,“到南方去!”也幾乎是最嘹亮的口號,那一條條道路一條條河流就這樣騷動著開始追逐。

而額爾齊斯河,它逆大勢而動,忍受著孤獨和寂寞,忍受著嚴寒和苦難,在離繁華喧囂最遠的地方流動著。它已經失去了河流的本來意義,而被詩化哲理化,成為一個重要的桀鷥不馴的音符突然雄渾地傳來,在我們靈魂的最深處經久不衰地回響。

關注這樣一條河流是需要勇氣的,這勇氣來源於土地,隻有土地才能容納它,隻有土地般的深厚與博大才能關注它。讚頌一條河流吧,額爾齊斯河,我們的喉嚨在長江黃河的歌唱之外,也該為它留出一個通道,讓它奔流,這條北方的河,永遠不會枯竭。

傾聽。

在大聲呼喊和歌唱之後讓我安靜下來,屏息傾聽;在最深的黑夜,子夜二時,你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然後開始傾聽。這時風聲遁隱,鳥鳴無蹤,我們用心靈來傾聽。

這時候星光在高寒的夜空裏熱烈地閃耀,星光之下黝黑的土地上,額爾齊斯河開始劃出軌跡,泛出粼粼波光。傾聽它的低語吧,這有著冰冷外表的男人的夢囈。它開始離開母親的懷抱流入異域的土地,而成為最後的行吟詩人,成為我們時代的荷馬、屈原。傾聽吧,它在低沉地歌唱,它的堅韌的力量在低沉的聲音背後擊穿黑夜,擊穿寒冷和冰雪,釋放出光芒來。

我們最翹首盼望的季節莫過於春天,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我們依然呼喚著春天。春天裏萬物複蘇百花盛開,新鮮的生命無時不在激動著我們。而冬天裏卻是另一派肅殺蕭條景象。然而生命的真正美麗並不在於它表麵爭妍鬥奇地綻放,而在於它內心深深地埋藏著屬於生命的東西。誰也不會否認,冬天裏你以為萬物都死了的時候忽然看見了樹皮依然泛青,你便看到了希望,生命的希望。這個世界有什麼能比希望更長久地照耀鼓舞著我們走出困苦的生活!春天養育了太多的詩人畫家,激發了太多廉價的熱情與傷感,而冬天則以一個哲人的冷峻麵孔出現,它把生命和希望深深地埋在心底,以悲愴掩飾著歡愉,以孤獨顯示著偉大和不可征服。

我們就傾聽吧,傾聽冬天的土地和低語。然後我們幼稚的心靈開始成熟,結出堅實的麥穗來。

額爾齊斯河,它選擇了北方,選擇了孤獨,選擇了漫漫的寒冬,選擇了沒有漂泊的旅程。生命不是漂泊,而是有目的的進取。它以一個哲人的形象開始了凝重地流淌,一路審視,追求,永不懈怠。它寧願拋棄所有束縛理想之翅的東西,譬如黃金與掌聲,為的是讓理想能飛起來,不致沉重地墜落在地。

額爾齊斯河切開凍結的土地,它在生命之外發現著生命,重建著生命。它的水流是寒冷的,但這寒冷的深處卻蘊藏著火一般的激情,這促使它去擁抱世界,讓世界在它的懷抱裏冷冷地燃燒,清醒地燃燒,永不昏聵地燃燒。以這樣真誠的氣度去對待世界,它的內心深處該有多麼深厚的愛啊!

它毫無怨言地奔流著,向北,向北。冬天的土地,蒼涼的土地,以它的雄渾和悲壯激勵著它,蒸汽嫋嫋彌漫山林,雨雪霏霏飄下童話;針葉林睿智的呼吸充斥天宇,清冷的月光下,舞台就這麼拉開著,永不收場。精靈們開始歌唱跳舞了。她們翩躚著,淡淡地笑著,在最純潔的背景裏徐徐地吐出芳香。她們祭奠著告慰著這個星球上最質樸的靈魂。額爾齊斯河,在子夜二時,流過我們清醒的夢境,流過我們的精神家園,成為最忠勇的守望者。

當這個世界都狂熱的時候,就讓我狂熱地冰冷著吧。漸行漸遠的歌聲已經融入無邊的黑夜,融入深沉的土地,這時候,靈魂的河流已經開始漲水,泛出粼粼波光,我們的額爾齊斯河又在無聲地奔流了,穿過時空,衝刷掉媚俗的土壤,它堅持著,向北,向北,百折不回;它看見北鬥星光下,北冰洋寬厚溫暖,笑意盎然,正歡呼自己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