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朝聖者(1 / 2)

文/陸德建

第一次看見穆斯林的早禱,是在焉耆郊外一個令人愁腸百結的初冬的清晨。

泛著鹽堿的村路上闃無人蹤,隻有天山峽穀吹來的冷風在為我送行。驀然,田野上蕩起一聲悠遠哀婉的呼聲。回頭望,村裏高高的清真寺塔樓上,搖動著一個灰色的人影。低矮的泥屋裏燈火忽然全滅了,人們匆匆地走出家門,向塔樓走去,誦經聲伴著遠處開都河的流水聲,使人感到無法言喻的惆悵。

許多年過去了,這西陲鄉村晨禱的情景常在我的腦海中重現。在那蒼茫的天幕下,我就像一個朝聖者在戈壁上踽踽獨行。心裏幻想著天地間會出現一個大仁大慈,洞悉萬物的真主安拉,盡早渡我走上寧靜的彼岸。

看見真正的朝聖者是在若羌的吾塔木村。

那是一個貧窮閉塞的戈壁荒村。我特別有感於他們的虔誠之心。伊斯蘭教並不像有些宗教那樣複雜神秘,它隻是崇拜創造大自然萬能的力量、肅穆的清真寺裏,人們跪誦的是懇求真主為自己指點迷津。當然,我要說的,並非這些,我隻是有感於吾塔木村幾個朝聖者的虔誠,以及籠罩著他們的神秘的氛圍。

至高無上的聖地在阿拉伯半島的麥加。到麥加朝覲是全世界穆斯林畢生最熱切的願望。幾乎每天都有無數人,在低誦著相同的禱詞:“啊真主,你是我沿途的護佑之神”之後,辭別親人,含著熱淚和一腔沉重的責任,開始漫長的跋涉。有人如願以償愉快地回歸故鄉,從此冠上“阿吉”(麥加朝聖者)的譽稱;有人卻因疾病或幹渴倒在途中,在茫茫的沙漠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請從地圖上丈量一下塔裏木到麥加有多少路吧。一個荒村的居民,當然不能像阿拉伯的油商有專用的“三叉戟”送行。也不會像伊斯蘭堡的富豪乘旅行車作一個月興味盎然的長途旅行。他隻有一匹馴良的毛驢,甚至連毛驢都沒有。說來也難以置信。我到過吾塔木村,對於吾塔木村的穆斯林來說,去喀什艾提尕清真寺朝拜,能享受到和麥加朝聖一樣的殊榮,麵對盛夏著火一樣的戈壁和數百裏杳無生命的死寂,朝聖者們追求的是什麼呢?

沿著長有參天白楊的大渠朝阿爾金山走,在碧波潺潺的水渠上,建著許多美麗的磨坊。夏秋盛水期,很遠就能聽見水輪車在咿呀吟唱。綠蔭處係滿了毛驢和牛車,磨粉人趁閑在渠水裏洗衣裳。

由下遊往上數,第三座磨坊顯得特別頹敗淒涼。渦輪朽蝕了,早已隨渠水四處流散。倒坍的磨房四周,到處是碎瓷碗、破木屑與糾結的破羊皮。村裏人告訴我,磨坊主是一個中年農民。二十多年前隨米蘭來的一位老人徒步去喀什朝拜。半年後回村時鄰居告訴他,他的妻子在他走後就得了瘧疾病故了。這個傷心的人連燈都沒有點燃,在空洞洞的磨坊裏睡了一覺,第二天又匆匆回了喀什。從此,仿佛是上帝降示他以神聖的使命,叫他無休止地奔波。在他無比熱愛,卻又給了他無限傷心的故鄉和喀什之間的朝聖路上。穆罕默德自己傳教也隻有二十五年,而這孤獨者已披星戴月地苦行了近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