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員工食堂的邂逅(3 / 3)

盡管我在濱海的日落區有個家,但是,以時間論,感覺論,這餐廳毋寧是更具實質意義的“家”。你的《家》寫道:“在漫長、乏味的旅途末尾,我終於回到家。不,是家趕到半路來迎接我,把我迎進它溫暖的懷抱(嗬,這般舒服!)我一走進家裏,便找到老的家庭成員--廚房中的香料瓶,排列成行的雕刻品,我離家之際越積越厚的灰塵。我最喜歡的椅子,將全部溫柔攤開。我長長地、長長地歎口氣……”

詩人有吃苦耐勞的稟賦,我也一樣。上班16個小時之後,拖著沉贅的腿走進員工餐廳,躲在一個角落,小睡一回;或者靠著牆,把腳擱在椅子上,喝一杯劣質咖啡。這樣的日子,我過了超過5000個。任是哪個家,都沒有員工食堂親切。這裏沒有詩,此外什麼都有:參與球賽賭博的同事收集彩金,黑人行李員和房間清潔女工調情的嬉笑,行政總廚和宴會部頭頭的抬杠,工人們為爭座位和電視頻道的溫和爭吵,白領女文員的竊竊私語,人事部幹事和工會特派員主持的、各類旨在消弭勞資糾紛的會議。有時闖進90歲的拄杖老人,大咧咧地從電冰箱拿出甜品來吃,一打聽原來30年前他是這裏的點心師,退休後在家悶死了,便來舊地憑吊已逝韶光。隻是,在這裏不宜亮出詩集,那太敗興。誰要是半公開地看《花花公子》,男人會以豔羨的目光掃過折頁中的三點式女郎,但我拿著你的詩集,路過的夥伴要麼搖頭,要麼悄悄嘟囔一句:“這也看,莫名其妙!”

是啊,莫名其妙。但我仍舊認同你的主張,人間沒有俯拾皆是的詩,無論英語還是漢字;但到處是詩的礦藏,隻要你有點石成金的靈思。

“有時候,我拴鞋帶,

或者洗一隻盤子

我會遠遠聽到一首詩

它對自己歌唱

在我靈魂遙遠的長廊

這音樂的回聲蕩漾

隨即我把所有事情放下,疾行到桌前

坐下,麵對一頁空白的稿紙

勸誘這歌唱著的詩

用上一些花招,讓它走進來

好捕捉它

再要它引導我的筆

把它自己寫出來

有時候我贏

被俘虜的詩

在劃線上行進

走過稿紙

啊,多歡樂的一天!

但我要抱歉地提及

更經常的是,詩溜之大吉

……”

不過,極偶然地,老天也掉掉餡餅的。這不,剛才送你的詩集給我的老馬--在這裏幹了25年的男侍應生,莊嚴地走近,把一張塗滿漢字的紙餐巾遞給我。“詩人,能不能替我改改?”

“幸得福音從天降,

蒙主救贖再重生。

從此舊我變新我,

永不再走回頭路。

緊隨救主的腳步,

真理道路要追尋。

我願為主傳福音,

但願友好得永生。”

他的圓眼睛在鏡片後閃著虔誠的光。這位在兩年前皈依了耶穌的香港人,在我讀他的詩時,手激動地微顫,一似詩人站在諾貝爾獎的領獎台。對找到比詩更純淨更具永恒意義的歸宿的夥計,我敢譏笑他的“大作”連打油詩、順口溜也算不上嗎?他神秘地告訴我,他已請來自香港、曾師是嶺南書法名家麥華三的鏡架店老板把“拙作”寫成中堂,裝裱,鑲上玻璃,如今高掛在家裏客廳正中。我連連點頭,暗裏向你說:我能不為這俚俗的員工食堂驕傲嗎?

詩人,我要幹活去了。我今晚回到家,第一樁事就是進因特網的詩人網站,鍵入你的名字:Henry Clay Lindgren,該可發現你的蹤跡;如果你活著,我要去拜訪你。你的詩集出版於10年前,掐指粗算,你如今在90歲上下。如果你已物故,我將到城郊科爾瑪市拜謁你。那地方墓地密布,地下的人口比地上多出13倍,但隻要向你生前任教的大學了解,總能找到你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