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又逗起一陣哄笑。
然而,雪不會等待。它們以難以匹及的速度覆蓋著地麵,碾碎一切。
“吱吱吱——嘎嘎嘎——”木梁發出叫人心寒的呻(chahua)吟聲,像個不堪重負的勞工那樣顫抖起來。雖然極其輕微,卻牽動著每一個躲在它下麵的人的心。
這是懸在弓弦上的一把銼刀,隨時都會割斷那根救命稻草。
“怎麼辦?怎麼辦?我們都會死的!”托利教士帶著哭腔喊道,他一邊發抖一邊禱告,乞求完真神後又開始向舊神祈禱。
真是他(chahua)媽的騎牆派!我要是那些個神,就一腳把這些家夥踢出我的教會,才是王道!紮斯突然覺得,那些神也不過如此,隻要有人舉大旗,他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神明不就是國王的影子嗎?
呻(chahua)吟聲越來越大,從屋頂向四周蔓延。
“喀嚓!”巨大的響聲從外邊傳來,令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倉庫顫抖不已。
“我們必須離開!房子承受不了雪的重量。”拉曼吼道。
“我們會被凍死!”一個年輕的,臉上長滿雀斑的士兵跟著吼回去。
“那也好過房子塌了被壓死。跟我走的舉手,不想走的留下!”拉曼低沉的聲音隆隆作響,如同打雷,蓋過了外麵狂風的呼嘯聲。幾個士兵齊刷刷地舉起手,就連剛才不停發抖的托利教士也舉著他幹枯細瘦的手臂,在寬大的袖管裏晃蕩。
“你呢?”他指著雀斑臉士兵大聲問道,對方瞥了一眼其他人,識相地舉起手臂。
“好,動作要快!”他又把聲音提高了一倍,震得狹小的倉庫沙沙直響。幾大塊伸出屋簷的雪掉了下來,在牆根疊起高高的小丘。
士兵們迅速搜尋了倉庫裏所有的食物,禦寒物,和可以燃燒的東西——兩張舊毛氈;一塊沒有硝過的鹿皮,邊緣已經發黴腐爛;一捆幹草;還有一些滿是蠹洞的碎布條,就是沒有一點可吃的。拉曼把其中一個空木桶劈成了碎片。“我們可以做幾支火把,但是沒有油。”
他掃視了一周,看見托利教士緩慢地從袍子裏取出個漂亮的小瓶。“我還有點,做聖禮時的油膏。”這種油膏用料名貴,平時隻有貴族老爺們才用得起。拉曼這些士兵隻有在領主們的婚禮,葬禮,或者騎士的冊封儀式上才遠遠地見過,根本別想碰。
他從教士手上奪過小瓶,打開瓶塞,一股清爽香甜的味道衝了出來。媽的,我們的葬禮上就隻能用臭油膏,這幫見錢眼開的勢利小人。紮斯把腦袋伸過去,又使勁嗅了一口。
“幹嘛呢,南方佬?”小個子派克問。
“好好聞聞貴族老爺們的味道,這樣的機會難得啊。”
“你小子恐怕是想聞聞貴族太太和小姐的味道吧!”嬉笑聲立刻又傳開了。
拉曼仔細地將油膏塗抹在碎布條上,香味更濃烈了,彌漫在倉庫狹小的空間裏。“教士,這是什麼做的?”他問道。
老頭兒咽了口唾沫,他雙手緊絞,一臉的不舍。“從阿瑟爾,遙遠的南國,三百年才開一次的風暴花花瓣裏提取出來的,六百朵花才能提取一克芳香油,每一克都可以用同等的黃金來衡量。加入上好的羊脂中,再加入麝香,沒藥,柑橘皮,還有很多其他名貴的香料,藥材,裝在沉香木雕刻的壇子裏,埋入地下整整一年,才能取出來使用。你問這個幹什麼?”末了,他才想起問這麼一句。
“看看我們的這幾支火把值多少錢,能活著出去的話一定給賣了。恐怕尋遍整個大陸,也沒有哪家貴族可以奢侈到用這樣的油膏來當柴燒的地步。兄弟們,我們是這個世界最大的貴族!”
士兵們的嘴巴都笑得扭曲起來,雀斑臉捂著肚子,鼻涕從兩個鼻孔中噴出。隻有托利教士沒笑,臉色煞白,表情扭曲,好像擺了幾天的死屍。
紮斯隻覺得眼淚多得可以澆花了。想不到這個大老粗也這麼幽默,完全不像他的外表。
房子終於不堪重負地劇烈搖晃起來。幾個人剛衝出去,身後就垮了。伴隨著一陣巨大的聲響,冰冷的雪末被激起數十尺高,嗆得人一陣咳嗽,鼻子,眼睛都凍得通紅。
暴風雪正達到它最狂暴的頂峰。鋪天蓋地的簾幕從高空罩下,就算是戴了麵罩也不能阻止它們鑽進你的口鼻和耳朵。這些閃亮如鑽石的冰冷粉末正忙著掩埋卓爾.紮曼和它的一切,把這裏變成一個巨大的冰凍棺材。
“舊神保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說話的老兵已經七十歲了,稀疏的頭發,略顯佝僂的腰背,被歲月的重擔壓彎。
火把的光輝在風雪中顯得那樣暗淡,瑩瑩抖動如同燭光。五名士兵手拉手在低矮的樅樹叢中穿行,它們現在臃腫得跟草垛似的。托利教士同他們拉開一節,走在最後。他平時坐慣了馱轎,騎慣了毛驢,怎麼耐得起這樣的長途跋涉,走個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
“啊——啊——我要死了!真神可憐我,我要死了——”老教士喘息著,有隻看不見的手已經扼緊了他的喉嚨。
“這頭教會的驢,真是煩死了,希望雪吞了他。”派克扭頭報怨道。
“別理他。這些個教士們飽食終日慣了,才走這麼點路就叫苦連天。”拉曼大聲吼道,他走在第一個,頂著烈風,扛著暴雪。這個自小在北方長大的漢子很清楚,現在這種情況下,第一不能的就是停下腳步。
更多的雪花衝著托利教士席卷而去。它們好像個頑皮的孩子,塞滿他的鼻孔,湧進他的嘴巴。一旦接觸到溫暖,這些雪就變成了無情的鋼刀,扯裂開柔軟的皮膚,肌肉。托利教士幹瘦的軀體因為痛苦而顫抖不止。“呃!呃!”他發出細小的嗚咽聲,頭向身後仰去,像個被拉扯變形的木偶娃娃。
“這頭驢……”派克惱火地一跺腳。剛回過頭,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跟隨他同時尖叫的還有雀斑臉。
隻見大量雪花伴隨著鮮血衝出托利教士的嘴巴,一同出來的還有許多深紅的肉塊。這些東西全都濺落在潔白的雪地上。
“我的天,鬼雪!”拉曼驚恐得連聲音都變了調。“快……快……快……”
心跳之間,雪地又開始了變化。剛剛細密無痕的光潔雪麵仿佛張開了一張長滿獠牙的巨口,無數冰劍從裏麵竄出。它們在吞噬那些灑滿白雪的鮮血。
“——快跑!”
來不及了。
很多纖細的身影自雪堆後閃現,優雅無聲,柔韌如水。蒼白的顏麵上,一雙眼睛閃閃發光,反射著雪地的潔白。它們穿著冰的甲胄,有著魚鱗般的紋路,灰藍,墨綠時而顯現,時而隱沒,仿佛第二層皮膚。銀白的發絲隨著強風飛舞,同雪的鬥篷交結在一起,難分彼此。
雪靈的到來毫無征兆。
紮斯覺得自己的牙齒直打架,腿腳也在瘋狂地抗議,不知是寒冷,還是恐懼。
也許是恐懼甚於寒冷。
“不!不!這不是我們的錯,這與我們無關。”雀斑臉嚎啕大哭起來,他掙紮著辯解。還未再度開口,一把冰雪鑄成的長劍就穿透了他的嘴巴,從腦後穿出。他跪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同托利教士一樣,鬼雪吞了他們。
紮斯目瞪口呆,腳黏在了雪地上,挪不動半步。
雪靈是善良的。在北方人的老故事裏,雪靈是大自然的守衛者,它們通常在冬日的下雪天裏慶祝自己的盛會,並將豐收的希望帶給來年。上古時代,雪靈和北方人的祖先走得很近,後來逐漸疏遠,直到真神的信仰遍及這片大陸——雪靈一直是善良的。
可是,它們今天帶來了鬼雪。
風突然停止了,時間也仿佛凝滯。紮斯望見自己的衣服表麵正迅速凍結上一層白霜,它們如白蟲子一般緩慢爬行,從腳踝爬至膝蓋,又從膝蓋向上身攀爬。
我正在被凍成冰雕。不!不!他心裏尖叫著,想叫這可怕的冰凍停下來。他望見同樣在無助掙紮的同伴,望見更多的雪靈從冰雪覆蓋的大地裏鑽出來,望見它們嘲弄的微笑……直到冰雪覆上他的眼睛。一切都停止了。
風雪再度呼嘯,荒涼的雪原上多了幾具僵硬的人形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