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誌過銘嫌隙成佳話合歡酒婢子代夫人(2)(1 / 3)

安老爺和他彼此作過揖,便說道:“驥兒承老夫子的春風化雨,遂令小子成名,不惟身受者心感終身,即愚夫婦也銘佩無既。”隻聽他打著一日的常州鄉談道:“底樣臥,底樣臥。”論這位師老爺,平日不是不會打著京腔,說幾句官話;不然,怎麼連鄧九公那麼個粗豪不過的老頭兒,都會說道他有說有笑的,和他說得來呢?此時他大約是一來矜持過當,二來快活非常,不知不覺的鄉談就出來了。隻是他這兩句話,除了安老爺,滿屋裏竟沒有第二個人懂。原來他說的這“底樣臥,底樣臥”六個字,底字就作何字講;底樣,何樣也,猶雲何等也。那個臥字,是個話字,如同官話說:”“甚麼話,甚麼話”的個謙詞。連說兩句,謙而又謙之詞也。他說了這兩句,便打著京腔說道:“顧這叫作‘良虧之子必學為箕,良冶之子必學為襲。’這都是老先生的庭訓,兄弟何功之有?慚愧慚愧!嫂夫人麵前也請賀賀。”老爺便吩咐公子,請他母親出來。幸虧是安太太素來那等大方,才能見怪不怪出來和他相見。便忍了笑,扶了兒子出來。從靠南一帶,才到下首。才待說話,隻聽他那裏問安老爺道:“這個就是嫂夫人?”原來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見了人是個見過的,必先叫一聲;沒見過的,必先問問這個可是某人不是。安老爺見問,忙答道:“正是拙荊求見。”他這一肅整威儀,鄉談又來了,說道:

“這是要庭參的。”庭參者,行大禮也。說著,隻見他背過臉兒去,倒把脊梁朝著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慌得安老爺還揖不迭,連說:“代還禮,代還禮。”安太太此時要還他個萬福罷,旗裝漢禮,既兩不對帳;待摸著頭把兒還他個旗禮,又怕他不懂,更弄糟了。想了想,左右他在那裏望著影壁作揖,索性不還他禮。等他轉過腦來,才說道:“師老爺多禮!我們玉格這麼個糊塗孩子,多虧師老爺費心,成全了他,一總再給老師師老爺道謝罷!”他隻低了頭,紅了臉,一時無話。安老爺便讓道;“大哥請坐,待愚夫婦叫小兒當堂道謝。”他又道:“底樣臥,底樣臥。”公子早過來站端正了,向他拜了四拜,他又答了兩揖。等公子起來,他才笑嗬嗬的說道:“世兄恭喜恭喜,我和你外日泥,叫作石呐恩攻玉,今日直頭叫作青出於藍哉!阿拉!”老爺又向他打了一躬,說道:“此夫子自道也,改日還當竭誠奉請。”讀者,你看這位安老先生,也算得待先生其如此恭且敬也了。誰想他自己心裏,猶以為未足,還要叫太太帶兩個媳婦來拜見老夫子。太太卻有些不願意了,隻得說道:“我才打發她們倆到佛堂裏撇供焚錢糧去了,得會子過來呢!怎麼好倒勞師爺盡著等她們呢?先請坐下,改日再叫媳婦兒拜見罷!”安老爺見如此說,這才罷了。太太一麵叫人倒茶,一麵自己也就進了房間裏。舅太太迎著笑道:“姑太太你真是個好人,直算救了兩媳婦兒一場大難。”

安老爺見一切禮成,才讓師老爺歸座,清升了冠。一時倒上茶來,老爺見給他倒的也是碗普洱茶,早料到這樁東西,師老爺一定是“某未達,不敢嚐。”忙說:“師老爺向來不喝茶,你們快換碗薑湯來罷!”仆婦連忙換上薑湯來。那等熱天,他會把碗滾開的薑湯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喝完了還把那塊薑撈起來擱在嘴裏,嚼了嚼才噗的一口唾在當地。旁邊一個婆兒連忙來檢著了,看不好下手,便從袖口兒裏掏了張手紙,疊了四折兒,把那塊薑捏出去。安老爺這才和他彼此暢談。隻這一談,師老爺一陣大說大笑。長姐兒又留神瞧見他那一嘴零落不合的牙了;敢則是一層黃牙板子,按著牙縫兒,還漬著許多深藍淺綠的東西,倒仿佛含著一嘴的鍍金點翠。長姐兒和梁材家的皺著眉道:“梁孀兒,你回來可好歹好歹把那個茶碗拿開罷!這可不是件事。”說著,隻惡心得她回過頭去,向旯旯兒裏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這個當兒,又聽老爺叫取師老爺的煙袋荷包去。當下兩三個仆婦答應一聲,便叫那個小小子兒麻花兒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著。一時麻花兒取進來,眾人一看那個藍布口袋,先惡心了一陣。且不必問他是怎的個式樣,就講那上頭的油泥,假如給了剃頭的,便是使熟了的絕好一條杠刀布;卻又和他那根安著猴兒頭煙袋鍋兒,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象牙煙袋嘴兒,顫巍巍的毛竹煙管,兩下裏拿著。這件東西,作書的也不費些考據、注疏工夫解出來,讀者可就更聽不明白了。請問這煙袋鍋兒,怎麼叫作猴兒頭呢?讀者,你隻看那猴兒,無論行止坐臥,它總把個腦袋紮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兒扛起來。然則這又與師老爺的煙袋鍋兒何幹?原來凡是師老爺吃煙,不大懂得從煙袋荷包裏望外裝,都是從那個口袋裏捏出一撮子來,塞在煙袋鍋兒裏;及至點著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兒,順著手兒,把那個袋鍋兒往地下一墩,那鍋兒裏的煙灰,墩的幹淨也是這一墩,墩不幹淨也是這一墩。假如墩不幹淨,回來再裝,那半鍋兒煙灰,可就絮在生煙底下了,越絮越厚。莫講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蓋棺論定,也休想把他那煙袋鍋兒挖一挖。為甚麼他一天到晚,煙隻管吃得最勤,卻也吃得最省。請教一個煙袋鍋兒有多大力量,照這等墩來墩去,有個不把腦袋墩得傴僂,回來成了猴兒頭模樣兒的嗎?此他那個煙袋鍋兒所以名為猴兒頭也。那個象牙煙袋嘴兒,又怎麼是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呢?這就曉得馴象是龐然一物的那個大象了。象這種畜生,它那張嘴,除了吃水、穀、草三樣之外,不進別的髒東西,所以象牙最喜沽。隻要著點惡氣味,它就裂了;沾點臭汗水兒,它就黃了;怎禁得起師老爺那張嘴,時刻價的把它叼在嘴裏呢?何況遇著赴席喝著酒,還要吃袋煙,嘴裏再偶然有些倒不過來的東西,漬在牙床子、嘴唇子的兩夾間兒,不論魚肉菜蔬幹鮮乳蜜,都要借重這個象牙煙袋嘴兒去掏它。及至掏出來,放在眼底看看,依然還要放在嘴嚼嚼,咽下去。那個雪白的象牙和他那嘴牙,是兩個先天,怎的會不弄到半截子焦黃,裂成個十字八道?此又他那個象牙煙袋嘴兒之所以成了黃白加黑的冰裂紋兒也。然則那煙袋杆兒,又怎的會顫巍巍呢?大凡毛竹,都是一頭兒粗,一頭兒細。師老爺那棍煙袋,足夠營造尺五尺餘長,一個粗粗細細尾的竹管,那頭兒再贅上一個漬滿了煙灰的猴頭兒,有個不發顫的麼?此又顫巍巍之所以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