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後左門的那班新進士,見宮門一陣簪纓亂動,知是卷子下來了。時候離得越近,心裏望得越緊。緊接著便是那班帶引見的官,如飛而來。忽然見一個胖子,分開眾人,兩隻手捧著個大肚子,兩條腿踹落踹落的,跑得滿頭是汗,張著個大嘴,一上來來便叫:“龍媒,龍媒!”眾人又不知龍媒為誰。他一眼看見安公子,便跑到他跟前,隻說了個恭喜兩個字,便扶了安公子的肩膀,喘個不住,可再說不出話來了。安公子出於不意,倒被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認得是何麥舟。這何麥舟便是安公子當日上淮安的時候,同管子金兩個來幫盤纏的那人。安公子見他這個樣子,隻問說:“怎麼了?”他才喘籲籲的伸了三個指頭說:“龍媒恭喜,你點了一甲三名探花了。”安公子隻是不信。這個當兒,早聽那班帶引見的官兒,一名一名叫到他的名字,果然一甲三名叫的是安驥。安公子此時驚喜交集,早同了那九個人,一個個跟著來到乾清門排班。
大家圍著一看,隻見狀元清華豐采;榜眼凝重安詳;到了那個探花,說甚麼潘安般貌,子建般才,隻他那氣宇軒昂之中,不露一些紈絝;溫文儒雅之內,不玷一點寒酸,真真是彝鼎圭章,熙朝人瑞。就連那個傳臚,也生得方麵大耳,一部濃須,象是個幹濟之才。眾人不勝歎賞。那知這班草茅新進,初來到這禁衛森嚴地方,一個個隻管是誌等雲飛,卻都是麵無人色。十個人一班兒排在那裏,隻口中念念有詞,低著頭,俏默聲兒的演習著背履曆。不一刻,隻見黃門官站在那高台階上,說了句引,便魚貫而入的帶上去引見。下來名次不動,靜候次日升殿傳臚。安公子回到宅裏,想到這番意外恩榮,諸事不顧,一心隻想飛回去見著父母,正不知二位老人家當如何歡喜。無如明日便是傳臚大典,緊接著還有歸大班引見,鼓宴謝恩,登瀛釋褐許多事。授了職,便要進那座翰林院到任。事不由己,隻是無法先差人回園,代給父師叩喜,稟知所以改點一甲三名的原故。
安老爺到了公子引見這日,分明曉得兒子已就取在前十名,大可放心了。無如望子成名比自己功名念切,加還幾倍。一時又想到相公的滿洲話兒平常,怕他上去背不上履曆來。一時又慮到孩子靦腆,怕他起跪失了儀。從天不亮起來,坐在那裏看兩行書擱下,滿屋裏轉一陣,寫幾個字擱下,又走到院子裏望望。等到日已東升,這個心可按捺不住了,連忙洗了手,換上大帽子,到了自己講學那間屋子去,親自上書架子上,把《周易》蓍草拿下來。桌子擦得幹淨,布起位來,必誠必敬,跌了跌蓍草,卜安公子究竟名列第幾;跌完卻卜著“火地”晉卦。一看那“康侯用錫馬蕃庶,晝日三接”三句,便有些猶疑,心裏暗道:“四大聖人這兩卷《周易》,誠然萬變無窮,我這點‘易’學,卻也有幾分自信,怎的今日卜得這一卦,我竟有些詳解不來。按這個‘晉卦’的卦象,火在地上,自然是個文明之兆;康字豈不正合安字的字義;馬字又是個驥字的左畔,分明是玉格的名字了。這晝日三接,不消說是個承恩之意;我心裏卻卜得是他的名次,難道會名列第三不成?哪有個旗人,會點了探花之理?不是這頭解法。”
又參詳了半日說;“呀!不妙了!莫非他改了三甲了罷!”說著,又自己搖搖頭說:“益發不是,從沒個前十名會改三甲的。況且他那策底子我看過的,若說有甚麼毛病,那班讀卷的老前輩,都是何等眼力,又怎的把他列到前十本去呢?”越想心裏越不解。
便收拾起來,回到上房,把這段話告訴太太和舅太太。舅太太說:“姑老爺,你不用盡著猶疑了!”因指著金、玉姐妹兩個道:
“前兒個我們娘兒三個說閑話,還提來著,我說:‘你們一家子,隻管在外頭,各人受一場顛險,回到家來,倒一天比一天順當起來了。’她姐兒倆提起張親家母去年的話來,還笑說:‘這底下還要搶頭名狀元,作八府巡按呢!’我說:‘你們倆不用笑,瞧起你們老爺、太太的居心行事,再碰上你們家的運,隻怕我們這個少姑爺子,照鼓兒詞上說的,竟會點個鼎甲,放了巡按,還定不得呢!’瞧瞧是應了我的話不是?”安老爺此刻一心正經,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