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褚大娘得意離筵酒(2)(2 / 3)

“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說,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我一副吉祥陀羅經被。”那老頭子聽了,把頭一扭嘴一撇道:“唔!我要那東西作什麼呀?我聽見說,都是那些王公子大人,還得萬歲爺賞,才使得著呢。慢講我這分兒使不著,就讓越著禮使了去,也得活著對得起閻王爺,死了他好敬咱們,叫咱們好處托生啊!不然的時候,憑你就頂上個如來佛去,也是瞎鬧,陀羅經被就中用麼?”

安老爺暗暗的詫異道:“不想這老兒,不讀詩書,見理竟能如此明決。”因說道:“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說了罷!”隻見他未曾開口,臉上也帶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說道:“我見他們那些有聽頭兒的人,過去之後,他的子孫,往往的來請那班名公老先生們,把他平日的好處,怎長怎短的,給他寫那麼一大篇子,也有說行述的、行略的、行狀的,我也不知他準叫作什麼。

是說這些事,也不過是紙上空談哪!可不知怎麼個原故兒,稀不要緊的平常事,到了你們文墨人嘴兒裏,一說就活眼活現的,那麼怪有個聽頭兒的。到了劣兄,可又有個什麼可寫的?隻是我一輩子功名富貴都看得破,隻苦苦的願意聽人說一句:鄧老九是個朋友。所以我心裏想著,將來也要弄這麼一篇子東西。這話要不是我從去年結識得老弟你這麼個人,我也沒這妄想了的。因為我往往的見那些好戴高帽的爺們,隻要人給他上上兩句順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誰了,覺著那人說的都是實話。這話除了我,別人帶著全是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詩上說得好,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那文家子憑那管筆的厲害,比我們武家子的家夥還可怕。看不得麵子上隻管寫的是好話,暗裏魂消,挖苦了他的,還作春夢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這學問兒,本就有限,萬一求人求得不當的,他再指東殺西,之乎也者的奚落我一陣,我又看不澈,那可不是我自尋的麼?講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個學問高不過、心地厚不過的人,我是怎麼個人兒,你也深知。愚兄別的事是都就了,紹興酒喝了;還記得那《古文觀止》上,也不知那篇子裏頭,有這麼的兩句話,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這兩句話,可就應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筆,把我的來蹤去路,實打實,有一句說一句,給我說一篇,將來我撒手一走之後,叫我們姑爺,在我墳頭裏給立起一個小小的石頭碣子來,把老弟的這篇文章鐫在前麵兒,那背麵兒上可就鐫上眾朋友好看我的‘名鎮江湖’那四個大字。我也鬧了一輩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算是這麼件事,老弟你瞧看行得行不得?”

讀者再不想鄧九公這等一個粗豪老頭兒,忽然滿口大段談起文來,並且門外漢講行家話,還被他講著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讀詩書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動了個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細按去,那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這句話不是句平常話。名者,實之歸也,隻看從開天畫卦起,教耕稼,造冠裳,至刪詩書,定禮樂,讚《周易》,修《春秋》,這幾樁實實在在的事,那一樁又不是個名想。隻是想不想,其權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權可在天。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個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話?殊不知人生在世,萬事都許你想個法兒,尋些便宜,獨到了這“才名”兩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然則天心豈不薄於實而轉厚於虛,不仁於人麵轉仁於物呢?不然,這大約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載得起載不起?古今來一班偉人,又何嚐不才名兩賦到了載不起。縱使才大如海,也會令名不終,否則浪得虛名,畢竟才無足取,甚而至於弄得身敗名隳的都有。隻這鄧九公,充其量,不過一個高陽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他一世,此刻還許他遇著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要名傳不朽?要知隻他那善善惡惡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難解紛,救人之急,便是種福的根本。種了這段福,就許造這條命,才不才這個名字兒,天已經許他想得到手了。何況這老頭兒,還不是個不才之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