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1 / 3)

那個陌生人第一次出現在我窗外是星期六的晚上。那是個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爸爸媽媽在客廳裏聽了一陣我所喜歡的古典樂,然後退回到我的臥室裏。習慣性的,我先開亮了桌上的台燈,再從抽屜裏拿出了日記本,坐在桌前,用手支著頤,開始思索這一天有什麼值得記載的事。這是個平淡的日子,太平淡了,我發了許久的呆,日記本上仍然沒有記下一個字。我本能的凝視著窗簾,窗簾是淡綠色的,我愛綠色,室內所有的布置幾乎都是綠,綠燈罩,綠床單,綠桌布,窗台上還放著一盆小小的綠色的萬年青。窗簾在微風中拂動,月光透過窗簾,使那窗簾變得像煙霧般透明,綠得瑩潔,綠得輕軟。我走過去,拉開窗簾,隻為了想看月亮,可是,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他!他筆直的挺立在窗外不遠處的一盞街燈下麵,靜靜的凝視著我的房間。街燈把他照得很清楚,他的個子頎長,背脊挺直。雖然這是春天,他卻隻穿著一件白襯衫,底下是條藏青色的褲子。我無法看清他的麵貌,事實上,猛然發現窗外站著這麼個人,已經讓我嚇了一跳,尤其他那種若有所思的寧靜,和圍繞在他身邊的陰沉氣氛,使我更加不安。我迅速的把窗簾拉上,回到桌前坐下,但卻不能平靜。十分鍾後,我再走到窗前,從窗簾的隙縫裏向外窺視,那個陌生人已經不見了。這是一個開始,三天後的夜晚,那個陌生人再度出現在我窗前。當我拉開窗簾的一刹那,驚恐使我血液凝住,他依然站在那盞街燈下麵,注視著我的窗子。兩次相同的情況,使我斷定這不是偶然。幾乎出於反射動作,我立即拉攏了窗簾,但我沒有退開,卻在窗縫中窺視著他。他似乎有點失望,輕輕的搖了一下頭,靠在街燈的柱子上,低頭望著地下,地下,他頎長的影子正被街燈長長的投在柏油路麵上。大約過了五分鍾,他又抬頭望了我的窗子一眼,就轉過身子,雙手插在口袋裏,慢慢的向巷子的盡頭走去。我目送他的影子在巷頭消失。奇怪,心裏竟浮起一種蒼涼的感覺。

又過了幾天,那是個雨夜,雨滴在窗玻璃上滑落,街燈上的電線上掛了許多水珠,晶瑩透明得像一串項煉。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了。我正在書桌前記日記,窗簾是拉開的。偶然一抬頭,我看到了他,與以前不同的,他披了一件雨衣,並沒有戴雨帽,我幾乎可以看到他的頭發上的雨珠。我放下筆,用手托住下巴,靜靜的望著他,下意識的感到他也在望著我。就這樣,我們彼此望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雨下大了,大滴的雨點叮叮咚咚的敲著窗子,透過窗玻璃上的雨水,他的身子變成個模糊的影子,但他仍然沒有走。雨越下越大,看著他佇立在雨中,使人惶惑而不安。我拉起窗簾,再度把他關在我的視線之外。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把這個困擾著我的陌生人事件告訴爸爸媽媽。每天晚上,我們一家三人照例是聚集在客廳裏,唱機上播放著一張我所愛聽的唱片。爸爸叼著他的煙鬥,坐在沙發裏,膝上堆滿了他的設計圖。有時,我會跑過去,把他的設計圖搶過來拋在茶幾上,警告的說:

“你應該把你的晚上給我們,爸爸,這不是工作的時間!”

爸爸會一把拉住我,故意板起臉來說:

“告訴我,-容,你今年幾歲?”

“十八!”我說。“胡扯!十九啦,臘月二十八日的生日,忘了嗎?一輩子十八歲,是不是?你看,你離開頑皮的年齡已經很遠了!再過兩年,也該找個男朋友結婚了……”

“別說!爸爸!”我喊,擠在他身邊坐下,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撒賴的說:“我不交男朋友,爸爸,我嫁給你好麼?”

“胡說八道!”爸爸拉下我的手來,在我臉頰上擰一下,把我推開說:“永遠長不大!趕快去聽你的莫……模特兒吧!”

“莫劄特!”我抗議的喊:“爸爸,你不尊敬音樂家!”

“好好,莫劄特!”爸爸笑著說,望了望媽媽:“靜如,我們太慣這個女兒了!”媽媽從她的編織上抬起頭來,悄悄的微笑,她那美好的眼睛明亮而生動。哦,我真愛我的家,我真愛我的媽媽和爸爸!他們是我的一切,爸爸學的是建築,但他的繪畫造詣也很深,他有科學家冷靜的頭腦,也有藝術家的風趣和熱情。我想,我至今沒有男朋友,也和爸爸有關,他使我輕視全天下的男孩子。雖然爸爸已經四十五歲,但他仍然是個極漂亮的男人,他的濃眉,他的眼睛、鼻子都漂亮,他那寬闊結實的胸膛使人有安全感,我真喜歡把頭埋在他的胸前,不管我已經超過了撒嬌的年齡。媽媽呢,她是個美人兒,我真慶幸自己遺傳了她那對大而黑的眼睛。每當有人誇我的眼睛長得好,我就想帶他去見見媽媽,媽媽不但把她的眼睛遺傳給了我,而且把她的音樂興趣也遺傳給了我。她學的是鋼琴,而我學了小提琴,不過,我的小提琴遠不如媽媽的鋼琴。我的脾氣急,耐心不夠,很容易出錯。媽媽則恬靜溫柔,清麗得像一潭水。隻是,媽媽比較多愁善感,也很容易受驚。爸爸和媽媽,好像天生就一個是保護者,一個是被保護者。

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我是幸福的,幸福得不知道世界上有憂愁,我盡我的全力去享受著人生,享受著父母的愛。我沒有一般少女們的什麼春愁秋怨,也不想戀愛和交友,我隻要我的爸爸媽媽和我的音樂。但是,這個陌生人的出現擾亂了我的平靜,我不想把這事告訴爸爸媽媽。每到晚上,我退回到自己的房間裏,總會拉開窗簾看看。雨夜之後一星期,他又出現了。那夜,他出現得很晚,我已經記完了日記,正在練小提琴。對於正規的琴譜,我的興趣不大,總喜歡拉一些曲子,尤其是一些小曲子,像夢幻曲、冥想曲、羅曼史、小夜曲等。這天,我愛上了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一連拉了好幾遍,拉第三遍的時候,偶爾回頭對窗外看去,不禁吃了一驚。他站在那兒,這次,並不在街燈底下,而是就在我的窗子外麵,距離窗子這麼近,我可以完全看清他。他依然穿著件白襯衫,看起來破舊,可是很整潔,他的臉龐瘦削,兩眼深凹,但卻炯炯有神。我無法看出他的年齡,可能三十幾,也可能四十幾,也可能五十幾。他的眉頭微鎖,眼睛深邃,當我中輟演奏而注視他的時候,他也凝視著我。一刹那間,我覺得像中了催眠術,這張陌生的臉上有什麼東西撼動了我,我拿著提琴,呆呆的望著他。他的眼睛像在對我說話,我渴切的想知道他在說什麼。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我迅速的轉過身子,媽媽正走了進來。她望著我,溫柔的說:

“為什麼一個曲子拉了一半就不拉了?我喜歡聽你拉這支流浪者之歌,再拉一遍吧!”

“好的,媽媽。”我說,很快的回頭再對窗子看一眼,就這麼一會兒的時間,那個陌生人已經不見了。

我再度拉起流浪者之歌,但,我的情緒如此不安定,腦子裏像奔馬飛馳似的閃著好幾個問題:他是誰?他為什麼要站在我的窗外?看他的樣子並無惡意,也像受過高等教育,但怎會如此的落拓潦倒?我心不在焉的拉著琴,一連錯了好幾個音,隻得停下來。媽媽詫異的看著我問:

“怎麼了?”“沒什麼,”我懊惱的說:“今天晚上拉不好琴,不拉了!”

我收起提琴,媽媽審視著我。我扣起了提琴盒,媽媽走過來,牽住我的手讓我坐在床上,她站在我麵前,用手撫平我的頭發,沉吟的說:“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容?”

“沒有。”我很快的回答。

“沒有什麼屬於女兒要對媽媽講的話嗎?”媽媽說,緊緊的注視我:“在大學裏,有沒有比較要好的男同學?”

“哦,媽媽!”我說:“你知道不會有的!”

媽媽微微的皺了一下眉,她的眼睛看起來很憂愁。

“-容,”她說:“你大了,有許多事,你是應該關心的,這個星期天,爸爸公司裏新進來的一個年輕人要來吃飯,你也學著招待招待客人!”“哦,媽媽!”我叫:“我不要長大,我也不要你們給我安排這些事,我討厭這些!我寧願比現在再小十歲!”

“不要說傻話!”媽媽拍拍我的肩膀,慈愛的說:“早點睡吧!記得關窗子,晚上風大!”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我目送她走到門口,突然跳起來叫:

“媽媽!”媽媽回過頭來,我撲上去,像個孩子般抱住她,把頭靠在她懷裏:“媽媽,我願意永遠跟你和爸爸在一起,”我激動的說:“直到死,直到死,媽媽,別急著要我出嫁!”

媽媽摸著我的頭,微笑的說:

“傻孩子!真的長不大!”

媽媽走出房間,我關上房門,剛轉過身子,就大大的嚇了一跳,那個人!又站在窗外了!因為事先毫無防備,這次真的使我心魂俱碎,他的忽隱忽現使我想起幽靈和鬼怪。事實上,他那憔悴的麵容,深沉憂鬱的眼光也真像個幽靈。我用手抓住自己的衣領,一連退後了好幾步,嘴裏不禁顫顫抖抖的問:“你……你是誰?”他望著我,眼光變得非常柔和,然後,他對我點了點頭,似乎在叫我不要怕。我鼓足勇氣,向窗口走了兩三步,他又對我點點頭,同時微微笑了一下。我的恐懼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好奇,我問:

“你要什麼?”“我不要什麼,”他說話了,是北方口音,聲調低沉而富磁性。“你的琴拉得很好,隻是,莎拉沙特作這曲子的時候是帶著濃厚的感傷意味的,假若你能去體會一個流浪者的心情,然後把你的感情奏進琴裏去,那就更動人了!”

“莎拉沙特!”我輕輕的叫著,靠近了窗口,奇怪這個陌生人對音樂竟是內行。而且,他說這幾句話,顯然是故意要使我明白他是個行家。“你是誰?”我問。

“一個流浪者!”他說,笑笑,笑得十分淒涼。

“你為什麼要站在我的窗口?”我率直的問。

他無所置答的笑笑,然後說:

“明天你下了課在校門口等我,我們談談好嗎?”

“你知道我明天有課?你知道我在哪個大學?”

“明天是星期四,下午一點半到三點半的課,對嗎?你是×大音樂係二年級的學生,主修管弦樂!”他笑著說。

“你是誰?”我悚然而驚。睜大眼睛望著他。

“不要怕!”他收起了笑容,臉色顯得很嚴肅很誠懇。“我對你沒有一點點惡意和企圖,請你相信我!”

我能相信他嗎?但是,我相信了,他的臉色使我相信,他的眼神使我震動,我覺得他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使我迷惑,也使我信任。我點了點頭,輕聲說:

“好,明天三點半鍾在校門口見。”

“還有一個請求,”他說,“能夠不讓你家裏的人知道這件事嗎?”我很猶豫,活了十九歲,我從沒有什麼事是瞞著爸爸媽媽的。但,他那懇切的聲調使我軟化了,我點了點頭,很快的關上窗子說:“你快走吧!”同時我聽到有腳步聲在走廊裏響了起來,爸爸的聲音在門外說:“-容,是不是你在說話?”

“沒有,”我慌亂的說,一把拉上了窗簾,“我在背詩呢,爸爸。”“背詩?”爸爸推開房門,銜著他的煙鬥,含笑站在門口,對我眨眨眼睛說:“什麼時候你對詩又感到興趣的?念出來讓我聽聽是首什麼詩?”要命!我就從來記不住一首詩,這個謊撒得實在太不高明,迫不得已,我隻好把臨時想起來的兩個亂七八糟的句子念了出來:“山前有個崔粗腿,山後有個粗腿崔……”

爸爸“噗”的一聲笑了起來,煙鬥差點滾到地下,他忍住笑說:“你這是一首什麼詩呀?”

我也想起來了,這原是個急口令,我竟把它念出來了。沒辦法,隻得也望著爸爸發笑。爸爸笑得搖搖頭說:

“你怎麼越大越頑皮了?深更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念什麼粗腿腿粗的?快睡吧!”他一隻腳跨出房門,又回過頭來說:“哦,忘了告訴你,我們公司裏新聘了一個成大建築係畢業的學生,名字叫唐國本,星期天我們請他吃飯,你別出去,在家裏招呼一下。”“糖果盆?”我說:“爸爸,你是不是準備把這個糖果盆介紹給我做男朋友呀?我對糖果盆不感興趣,你還不如找個鹽罐子來!”“好了,別說笑話了吧,快睡覺!”爸爸說,跨出房門,眼角卻堆滿了笑。關好了門,我立即上床睡了。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失眠之夜。我眼前始終浮著那個清臒的陌生人的麵貌,和那對深邃憂鬱的眼睛。何況,從不撒謊的我竟撒了謊,我欺騙了我所摯愛的爸爸,隻為了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我該不該這樣做?我會不會做錯了事?

第二天,準三點半鍾,我在校門口看到了他。這次,他的襯衫燙得很平,頭發也梳得很整齊,他眼睛中有著喜悅的光輝,嘴角帶著微笑,這一切使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他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提琴盒子,說:

“我們到哪裏坐坐?”“隨便!”我說。“植物園,怎樣?”他問。

植物園!那是個陰森森暗沉沉的地方,但是,現在是個大白天,陽光正和煦的照著大地。而且,這個陌生的男人眼光正直坦白,我不相信會出什麼事。於是,我點了點頭,跟他到了植物園。在植物園的一棵椰子樹下,我們坐了下來。奇怪,我,竟會跟一個陌生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麼,來自何方——在植物園中單獨約會!他坐著,沉思的望著前麵,一隻手腕搭在椅背上。他的服飾雖簡單破舊,但卻另有一種高貴灑脫的氣質。我看看他,等他開口,但他一直沒有說話。在我們前麵,有一棵矮小的植物,葉子扁而長。過了許久,他忽然指著那棵小樹說:“這種植物叫作印度鬆香,在三、四月間會開一種白色的花,香味濃烈,好遠就能聞到。”

我奇怪的看著他。“你怎麼知道?”“我跑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東西。”他笑笑說,然後望著我,眼睛裏帶著幾絲令人難解的傷感。“你問過我為什麼常到你窗外去,你想知道嗎?”

“當然!”我說。“在一個月前,我一次從你的校門口走過,剛好你從學校裏出來,我一直跟著你到你的家門口,望著你走進去,同時也發現你的房間有個靠街的窗口,以後,我就無法自已,隻得常常去探望你!”“哦,這理由並不好!”我說,心裏有點氣憤,無法自已,這個無法自已是什麼意思?

“是的,這理由並不充足,”他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低聲說:“主要是,你長得像極了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我詫異的問。

“嗯。”他點點頭,神色有點淒惶。“如果我和她不失散,她該也有你這麼大了!”“你——”我望著他,他那憂鬱的眼睛使我心折。“你怎麼會和她失散的呢?”“這個——”他苦笑了一下。“這說來太複雜了,你不會懂的,別說了!”“你說吧,我會懂的!”我熱切的說。

“不,還是不談的好,簡單說起來,是她母親離開了我,把她也帶走了。”“她母親不要你了,是嗎?她母親很壞嗎?”

“不!不!她母親很好,你不會懂的,不要說了,許多事——”他困難的望著前麵那棵印度鬆香,有點兒語無倫次。“我們不能解釋的,那時候,我太年輕,把她帶走是對的,她母親是好的,我的過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我告訴你這些,隻是要你明白我對你並無惡意,不要再追問了,再問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舊傷口了。”

我同情的看著他,一刹那間,覺得自己和他很親近了。我點點頭說:“你很想你的女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