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湖湖很久之後才知道,趙小雯比他大一歲。她家境優裕,名校畢業,始終吸引眾人的熱切目光。姑娘發瘋前,準確地說,其隱匿型自虐症完全暴露前,在京城一家美國人開設的律師事務所工作。它專為外資公司提供法律服務,替旅華的美國公民解決麻煩,例如領養孤兒、破產清算、打離婚官司。撇開冠冕堂皇的專業詞彙,我們可以認為,趙小雯和她同事均為諳習法典的魔術師,他們的任務是給客戶拉皮條,想鬼點子,找人背黑鍋,設計合同陷阱,或在談判桌前漫天要價,事先消除隱患,編織脫罪白手套,將法律的子彈上膛以威脅各方,但逼不得已才會對簿公堂。為了讓客戶順利賣掉劣質產品,並逃避責任,他們建議給使用者頒發培訓證書;為減少賠償金額,他們在訴訟程序上跟原告捉迷藏;為了踩過司法的雷區,他們靈活地擲出國際條款,披上隱身鬥篷,搭設危機公關的浮橋雲梯,與相關機構建立牢不可破的聯係;為避免輿論的無益關注,他們從不張揚,比伊賀忍者更善於偽裝,比網絡黑客更能鑽空子,而且做事極具彈性,往往彈性得過了頭,足可稱為無恥勾當。趙小雯在事務所日夜忙碌,穿戴得體,始終保持動人的微笑。原本誰也猜不到這名標致的姑娘會發瘋,直到五月的一天晚上,有個同事無意中發現她躲在洗手間,用尼龍襪勒緊脖子,差點兒造成窒息休克。秘密被人撞破,姑娘並沒有羞暈滿頰,慚愧哭泣。大夥這才聽說趙小雯毛病不輕,接受過各類醫學的多輪救治,從普通的藥物療法到神乎其神的催眠療法,但她仍一次次舊病複發。有時候,她熾焰般過分強烈的愛欲從內心深處騰起,目醉神迷的模樣令人駭然。姑娘會在大街上突然跪倒,失去節製地放聲慟哭。肉體的疼痛已成為她極度依賴的減壓閥。醫生說,趙小雯的遺傳基因很怪,快感形成機製與眾不同,她不時被疾如迅雷的悒鬱擊倒,腦內多巴胺的濃度大得足以致命。姑娘自虐的手段五花八門,卻不留痕跡,唯獨一雙大眼睛偶爾流露病態的熱情。她看上去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甚至顯得更正常。趙小雯僅在廣大無邊的互聯網上偷偷尋找其他自虐者。事情曝光後,姑娘辭掉可厭的工作,接受短暫的物理治療。家裏人遵從醫囑,在文津閣給她找了個編製外的職位,月薪不及律師事務所的零頭,每天全靠玩魔方打發時光。健壯多金的未婚夫棄她而去,又一段眾望所歸的美滿姻緣宣告落空。有人歎息,有人為她抱不平,有人幸災樂禍。趙小雯自己倒很平靜,仿佛走掉的男子不是她未來的丈夫,而是個毫不起眼的郵遞員,他退回一段蓋著郵戳的同居歲月,內容散發著大批複製的風景明信片的芳香。姑娘說,恰是那次研究所之行,那間陳舊而悶熱的辦公室,那條拐來繞去的陰暗走廊,促使她迸發了無法遏製的慌亂幸福感,反常的激情如美酒般穿喉入腦,必須以緊勒脖子的變態行為方能徹底釋放排空。
“要不然,”姑娘說,“我非得活活悶死。”
趙小雯原本不必大老遠跑一趟曆史研究所,更無須泄露癮癖,毀掉她四平八穩的包辦幸福,從大好前途的見習律師變作人見人嫌的女瘋子。姑娘之所以被臨時抓差,是因為三月十八日那天,她一名男同事突發急性闌尾炎,已抬到醫院刮陰毛、打麻藥、割盲腸,老板便指派她接手此人原先負責的案子。將近一年後,姑娘才聽老耿說,當時與他共處一間辦公室的少白頭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她嚴肅抑鬱的戀人範湖湖。於是他倨傲的背影疊加在文津閣的離俗避世的形象上,攪渾她原已沉澱下來的感覺,她對曆史研究所的陰沉記憶也丕然一變。
“範湖湖,”姑娘罵道,“你真可惡,害我舊病複發!哎,那個時候,你在讀什麼好東西?”
“古埃及人觀測尼羅河的曆史記錄,”年輕人裝糊塗,居然一本正經回答道,“他們最早使用水位計,素知潮水漲到十七度時,對農田最有利,而漲到十八度時,埃及四分之一的地區將變成汪洋大海!”
“並且,大水退回河床總是以一場流行病為標誌……”範湖湖見她並沒打斷,便津津有味地繼續講解,“在艾比卜月、米斯米月、圖特月,相當於公曆的七、八、九月,尼羅河處於漲潮期,泛濫的洪水淹沒平原,自然界以一種微白色遼闊水層的形態出現。水麵上的小丘小崗,據一位賢哲描述,如星辰般熠熠生輝!洪水消退後,山頭可以撿到貝殼,處處蒙著一層鹽晶,連金字塔也遭到侵蝕。阿拉伯人聲稱,尼羅河漲潮時,其他江河的水位便下降。波斯學者認定月球跟水同質,它讓大海變熱膨脹,像爐火讓一鍋濃湯沸騰,通過光芒和陰影對尼羅河施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