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2)

謀殺案發生當日,範湖湖早晨一睜開眼,便挎上他那討人嫌的爛書包——裏麵塞滿稿紙、廁紙和舊報紙——直奔文津閣的藏書樓。下午四點半,他跟往常一樣,在附近一爿冷冷清清的飲食店買兩塊小煎餅充饑,隨後再次來到閱覽室,繼續埋頭抄寫。窗台的日影爬上椅背之前,範湖湖不得不返回住所,查找一份手抄記錄。他放下筆,無奈地舒了口氣,動身離開文津閣,將寶貴的幾十分鍾劃撥給火紅夕陽下的縱步疾走,去飽嗅街道上彌漫的夏天樹漿的腥臭,去裝著沒瞧見那些魂勞夢斷見光死的偷情者、神遊般喃喃自語準備上晚修的初中生。邁出仿佛是陰陽交界的樓門時,史學博士才猛然意識到,原來這兒的氛圍有利於激發他蘇美爾式的腎上腺素,讓他產生登堂入室的奇妙幻覺。填寫索書單,抵押借書證,把十多本史書籍冊搬到樸實深沉的大木桌上攤開,年輕學者總是得償所願,反複陷入曆史的誘人泥沼。他似乎看到吐火羅的使者從順義門進入皇城,向唐朝天子獻上鴕鳥、碧玻璃和瑪瑙燈樹。師子國的使臣緊隨其後,貢品包括象牙與大珠。罽賓的名馬、寶帶以及水晶盞,日落前也將抵達。很快,長安城重新掀開喧鬧的金蓋子。去菜肆采買的仆役平民無不滿載而歸,剛從泥婆羅引種的胡芹和渾提蔥廣受眾人喜愛,為此他們冷落了同樣源自西域的甘藍、波斯草和莙薘菜,巴蜀的糖霜在收市前就搶購一空,摩伽陀的昂貴胡椒則更符合昭武九姓的辛辣嗜好。晡時未過,大批繡帽錦裘的公子哥已三五成群前往酒肆聚飲。在城東各坊,豪富之家流金淌銀的生活漸入高潮,讓落魄失意的範鵠又恨又羨,百感交集,而輕紗袒領、盛裝濃飾的豐滿少婦更使他覺得帝都的暮春尤其難熬。史學博士範湖湖則頗為遺憾:借助古籍文獻,他隻看到一座蟻塚般寂靜的長安城,既無驢鳴馬嘶,也無嘈雜人語和朝歌夜弦。

“我跟個唐朝的聾子沒什麼兩樣!”

然而,整日東遊西蕩的範鵠倒巴不得雙耳失聰,因為一夥飛揚跋扈的太學生又要欺男霸女,替王公勳貴鳴鑼開道的儀仗聲勢浩大,那批日轉千街的老乞丐全被轟走。市場上刺耳的漫罵充溢著生意經的斂財激情,晉昌坊外賣藝者的琴曲不斷催生著旅人的鄉愁、流離失所的怨恨,又讓範鵠想起晨歡暮愛的甜蜜時光,想起乘船出海的一樁樁往事、許多萍水相逢的高朋闊友,想起華燈初上的揚州城,乃至從前無憂無慮的孩童歲月,連同舊榮新辱一並湧上心頭。總而言之,這些胡七雜八的聲音攪得廣陵人範鵠意亂神煩,惆悵欲死。他隻求找個角落安安靜靜坐一會兒,以躲開午後鋪天蓋地的享樂狂潮。——範湖湖博士即使查遍所有典籍也無法體會範鵠當時的心境。

範湖湖如願邁入名校殿堂那年,生平第一次坐飛機。他剛滿十八歲,意氣風發,陶醉於未知的前景。身處高度逾萬米的平流層,範湖湖感覺航空器之所以節省時間,不是因為它速度快,而是因為它縮小了外界物體的尺寸。據說這與曆史學方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在他為學術獻身的漫長而光榮的人生旅程裏,範湖湖一碰錢就想洗手。他喜歡悶熱的夏日黃昏,慣在黑燈瞎火的浴房內衝涼。假如不研究曆史,範湖湖或許會把康拉德·勞倫茲當作終生的榜樣,成為一名動物學家。他從小就是《人與自然》的忠實觀眾。那位德藝雙馨的主持人有著神靈般醇厚的音質,濃密烏亮的假發下邊,是兩隻老態龍鍾的熊貓眼。小夥子一貫抱著近乎膜拜的崇敬之情,觀看塞倫蓋蒂大草原上年複一年發生的壯舉。猛獸撲食的場景為他鍛造了死亡的最初概念。範湖湖不喜歡軟弱的小角馬,正如他討厭《鐵皮鼓》的主人公。他最欣賞的動物既不是大象,也不是非洲獅,而是靈貓科的蛇獴,它們以小搏大的矯健身姿令人擊節讚歎。範湖湖一度將其視為自己的圖騰。讀初中以前,花鳥市場曾是他放學後的必經之地。在那兒,他迷上了一隻超乎想象的紅腹金剛鸚鵡。店主告訴範湖湖,它來自大洋彼岸的尼加拉瓜,若不得病,能活八十年。該鳥雄踞在一根圓柳木上,始終以四朝元老的漠然,睥睨著周圍的陸龜、長毛兔、狂奔不息的金花鼠和貪食無度的觀賞魚。大鸚鵡的身價當時為九百六十元,對小男孩來說,這幾乎是個天文數字,差不多等於他父親範老六的全年收入。本科畢業後,範湖湖故地重遊,發現漂亮的大鳥竟仍在原處,標價也一路漲到七萬五千元。他不禁懷疑,紅腹金剛鸚鵡才是這間多災多難的寵物商店的真正主人。無論鋪子易手多少次,老板們誰也不敢開罪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