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我們命該遇到這樣的時代。

威廉·莎士比亞:《辛白林》

——題記

泛紅的楓葉已經把西山地區染出了一世界的香豔。

陸承偉從小遊泳池裏爬上來,裹了一件真空棉睡袍,坐在一張沙灘椅上,睜開自信而有神采的眼睛,把棱角分明的、簡直可以看成羅丹《思想者》原型來看的臉,整個沐浴在漫過東方的朝霞裏。眼前是一片片掩映在青紅樹葉間的高檔別墅區,一幢幢稍有變異的哥特式或者巴洛克式小樓,使得這一片透出了些許香榭麗舍或者楓丹白露地區那種優雅恬適的情調。再遠處,隱隱可以看見建築大師貝聿銘的傑作香山飯店那熔中西文化於一爐、體現天人合一觀念的優美輪廓。再往遠處,應該是堪稱世界園林之冠的大氣而鋪張的頤和園,可惜淡淡的灰霧煙塵阻礙了他本可抵達昆明湖的目光。更遠處那已溶入天際的默不作語之處,便是陸承偉計劃裏最終以主角的身份登上的舞台——北京城了。

“我們命該遇到這樣的時代”。莎士比亞《辛白林》中這句著名的台詞,陸承偉每次品味,都能品出別樣的滋味。在這樣一個初秋的早晨,坐在幾乎以天價競爭來的別墅遊泳池邊的沙灘椅上,遠眺京城的時候,陸承偉又一次想起了這句著名台詞。這一回,他從這句台詞裏感受到的是一種純粹的弄潮兒般的激情,是一種舍我其誰的豪氣,是一種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絕對自信。十幾年前,陸承偉在哈佛工商學院讀MBA的時候,就對還不能算作大人物的喬治?索羅斯[1]十分欽佩,那時候,多數美國人還認為索羅斯是個投機客。幾年前,索羅斯已經坐大,把美國已經征服了。華爾街傳出消息說:美國總統雕像山的對麵那座山,將獻給世界上最偉大的投資經理人,這座山的表麵已經刻好了股市天王華倫?巴菲特[2]和喬治?索羅斯的雕像。這個消息讓陸承偉感到欣慰,因為這件事證明自己的眼光不差。幾個月前,泰國股市崩盤了,接著,菲律賓和馬來西亞的股市也開始一路狂瀉,一場金融風暴開始席卷東南亞。唇亡齒寒,中國人也不得不研究這場風暴的始作俑者之一索羅斯了。因為經濟的地球村時代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促使陸承偉做出正式登台決定的重要原因,是國內的大環境改變了。剛剛閉幕的十五大,已經正式為私營經濟正了名。在中國,盡管把私有財產的神聖不可侵犯寫進憲法的日子還遙不可及,但也用不著把私有財產藏著掖著了。資本大到一定程度,暗箱就盛不下了。何況,在陸承偉看來,國有企業大麵積陷入困境、東部和中西部的經濟差距越拉越大,中央政府對此又不能坐視不管,已經出台了很多傾斜政策,其中蘊藏著無限的商機,這正是向這個世界證明自己能力的時候。這種表演是需要觀眾的,而且越多越好。“勝利總是屬於金幣的”。陸承偉認為巴爾紮克借羊腿子[3]說的這句話是至理名言,這句話的真理性正被中國發生的無數事例論證著。

以五百五十萬的天價在西山買來的這幢豪宅,是陸承偉準備送給父親八十五歲生日的壽禮。以五百五十萬巨資買來的生日禮物,能不能改變自己在家族裏的邊緣身份?老革命家陸震天看到這座占地兩畝半的夏宮,會不會說一句:“很好,這才叫‘百花齊放’?”陸承偉心裏確實沒底。繼續隱身於大潮深處,默不作語,顯然不是上策了。中國是一個特別講究先後順序的國度,當年劉邦、項羽擊掌為誓,約的就是先破鹹陽為君,後到鹹陽為臣。劉邦率軍攻到鹹陽城下,遲遲不攻城,隻是因為實力不濟,內心並不想當臣。私營經濟可做不可說的階段,已經有不少人迫不及待地登台亮相了。有人把買幾架破飛機炒得路人皆知,有人為了不朽,已經買下了一顆小行星的冠名權。到了可以做也可以說的時代,再謙虛地做無名英雄,也太古典主義、太中國化了,根本無法告慰摩根[4]、卡內基[5]、洛克菲勒[6]這些陸承偉心目中一直景仰的商業時代的大英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中國的商業時代來臨了,該唱主角,用不著客氣。父親作為經濟專家,應該能夠接受他的這種登台的方式。可給以背叛有產階級作為革命道路開端的職業政治家的父親送這樣一份生日禮物,是不是就顯得生猛了一些呢?陸承偉需要做進一步的判斷。兩天前,他給姐姐陸小藝打了個電話,以輕描淡寫的口吻說自己想在西山買一套房子,請姐姐和姐夫史天雄周六抽空來看一眼,幫他參謀參謀。

陸承偉換上皮爾?卡丹淺灰西服,漫不經心地嚼著果醬麵包,想像著史天雄看到這樣的高級別墅後會作出什麼樣的反應。他認為史天雄的態度會對父親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史天雄六歲時成了孤兒,後來以養子再後來以女婿的身份和陸家的人一起生活。童年和少年時代,陸承偉從史天雄那裏得到過足夠的兄長般的保護。陸承偉把這段時間兩個人的關係早已定性為蜜月期了。“文革”初期,陸震天被打倒了,史天雄、陸小藝和陸承偉跟隨母親蘇園到遠在西南的陸承業家避難時,兩個少年的關係還算得上情同手足。後來,因為父親陸震天的一個選擇,兩個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陸震天當將軍時的部下,得知老首長落了難,提出帶一個孩子到部隊,陸震天說:“那就把天雄帶去吧。”看著接史天雄的軍用吉普車漸漸遠去,陸承偉噙著淚水問母親:“難道我不是陸震天的親生兒子?”蘇園甩手賞給陸承偉一個耳光,抱著兒子哭了一番,吝嗇地解釋一句:“這才是你爸做出的事情。”後來,陸承偉當了知青,當了工農兵大學生。等他從美國留學歸來,史天雄已經娶了陸小藝,而且因為參戰負傷,成了戰鬥英雄和當年全國的十大新聞人物,在陸家第二代中的中心地位已經固若金湯了。

在美國學到的務實精神,幫助了陸承偉能以平常心看待自己在這個家庭裏的邊緣地位。同時,他也堅信這種格局不會一成不變。讓史天雄前來看房子,還有這樣一層用意:請你從我這個小舅子身上,再一次感受一下這十幾年中國到底發生了多麼深刻的變化吧。

在等待史天雄的時候,陸承偉根本沒去想給已經下野十年的父親過一次生日還有什麼難以逾越的障礙,也萬萬沒有想到昨天晚上陸家主要成員開的一個家庭會,已讓他以豪宅做引導在家庭的大舞台上以嶄新的形象亮相的所有努力付之東流了。

已經抱過重孫的職業革命家陸震天,八十五歲的生日怎麼個過法,在十五大閉幕後,變成了一個相當嚴肅的課題,擺在陸家主要成員麵前。生日,這個標誌著一個生命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間概念,隨著人年齡的增長、社會地位的變遷,外延和內涵也在不停地發生著變化。八十五歲、參加革命整整七十年,這個生日,似乎不能夠敷衍潦草應付。何況陸震天的雙腿已經無法支撐他那偉岸胖大的軀幹,五年前已經靠輪椅代步了。作為劉、鄧手下的儒將,後來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的忠實追隨者和得力助手,陸震天的部下,可以說成千上萬,遍布全國。借這樣一個喜慶的Et子,能和盡可能多的愛將見上一麵,不是人生的一大幸事麼?站在純粹自然人的立場上考慮這個問題,陸震天自然想熱鬧熱鬧。即便醫生說他可以活到九十開外的話不是討吉利而是十分科學的論斷,五年後的頭腦還會像現在這樣清楚嗎?因為行動不便,八十歲以後,他從未離開過京城,五年沒有廣泛地和毛茸茸、水靈靈、喜憂參半的現實生活發生接觸,對一個一生篤信實踐第一的革命家來說,實在太殘酷了。沒有九二年八十八歲高齡的鄧小平的南巡,能有中國改革開放的第二個春天嗎?他真的想見一見那些遍布在祖國四麵八方、已經能夠獨當一麵的部下,聽他們報報喜,也報報憂,特別在這個改革開放事業進入攻堅階段、方方麵麵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的時候。革命者的本性、打江山那代人的自豪,使他堅信自己還能為正在進行的偉大事業出點力。站在社會人的立場上考慮這個問題,陸震天又覺得這個時候過生日似有不妥。這樣,他就想到了開個主要成員參加的家庭會,民主加集中最後做出決定的辦法。

史天雄、陸小藝和他們的兒子史勇一直和陸震天、蘇園同住,算是家庭主要成員。陸震天與前妻所生的兒子陸承誌,身居副部長的高位,也一直是這個家的主要成員。因這次家庭會討論的隻是家事,陸震天說也想聽聽大兒媳婦楚雲的意見。陸震天沒讓喊陸承偉回來,蘇園也不敢擅作主張通知陸承偉。這個家的核心是陸震天,他的意誌是不能違背的,他的健康早已成了蘇園、陸小藝母女心中的頭等大事。三年前,陸小藝辭職辦了個園藝影視製作公司,目的也是能騰出更多的時間照顧好父親的身體。

陸小藝是主張給父親大張旗鼓過一次生日的。第八十五個生日,參加革命七十年,湊成這樣兩個整數的機會已經不多了。父親離職已有十年,出自父親門下、現在仍在副省級以上職位上的十幾個人,三五年內都將退下來,再找個與他們聯絡感情的機會,已經不容易了。再說,如今人情越來越薄,來不來給一個下野多年的老首長祝壽,可以看做這些部下還記不記得首長培養提攜之恩的一次有效的測試。陸小藝把父親的輪椅由餐廳推到客廳,輕輕地給父親捶著背,搶先把自己的態度旗幟鮮明地亮了出來:“爸爸,你今年是八十五,不是五十八,應該像模像樣過一個生日。十年前你就退到二線三線了,一年半載才喊你參加一次撐麵子的活動,名字早放到老同誌一檔了,還顧忌什麼?你也別怕來的人太多。說句不恭敬的話,在別人眼裏,陸震天的名字早過氣了……”聽見陸震天發出一個不以為然的聲響,忙笑著補充道:“我說的是風尚。前兩天,我聽到這樣一種說法:政治局一級的領導,一個星期沒在《新聞聯播》中露麵,下麵的人都不敢貿然接觸了……”

陸震天輕輕轉轉臉,威嚴地吐出兩個字:“是嗎?”

蘇園忙接道:“這還要看人呢!”扭動著依然能辨出曲線的身體,把一個軟靠墊塞到陸震天背後,眯著依然閃亮有神的眼睛笑著,“咱陸家永遠不會門可羅雀。湖南的王雲鵬,浙江的張子青,海南的鄒子奇,西藏的劉永新,西平的燕平涼……嗨,多了,都打來電話問你過不過生日的事。司局級也有好幾個,有的我連名字都記不清了,這些人都沒直接受過你的……你的指導,難得呀!再說,今年春天你又得了重孫,四世同堂了,也該慶賀慶賀。楊老今年八十四歲,上月還做生慶賀過了鬼門關呢!人家連封建迷信都不避諱,我們怕什麼?小藝給你張羅出文集,叫你壓了,這個生日再不過,孩子們就有意見了。”長兒媳婦楚雲緊接道:“爸,小青和小白連假都請好了,隻等你發話買機票呢。小青說小毛已經可以爬了,已經嘰嘰咕咕想說話哩。”

陸震天終於朗聲笑了出來,“那就讓小青把小毛毛帶回來。半邊天的意見一致,算一票。承誌,天雄,你們一個副部長,一個副司長,發表點高見吧。”

陸承誌溫和地笑笑道:“不是我過生日,也不是天雄過生日。爸爸,是你過生日,過過也無妨吧。不過,怎麼個過法,恐怕……”楚雲打斷道:“過就是過,不過就是不過,什麼恐怕不恐怕的,副部長當得太久了,連個幹脆態度都沒有了。就要下課的人了,怕什麼!不過,咱們還是聽聽天雄的意見吧,他是咱們家今後的台柱子。”

陸震天沉吟片刻道:“要是好做決定,也用不著開這個家庭會了。承誌算是中立,略偏主過派。天雄,你呢?你最近像是有什麼心事,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你挑的擔子會越來越重,要學會調整心態。”

史天雄站起來伸個懶腰道:“我沒什麼心事,工作上也沒什麼壓力。組織計劃司的副司長有三個,都隻是司長的助手……”陸震天笑著打斷道:“想挑更重的擔子,對吧?不要急,當助手也能表現自己的才華。我這一生,獨當一麵的時間不長,算是個大幕僚吧,可也算沒虛度此生,整體的事業更重要。”史天雄趕忙解釋說:“我隻是表明我的工作太輕鬆了……”陸小藝掩嘴哧哧笑道:“還不是嫌官小了?史天雄能有這種進取心,是咱們家的福音呢。”楚雲也附和道:“比你大哥強,當了十年副部級,國務院就他一個。天雄,我們都支持你。”

史天雄清清嗓子說:“別跑題了。爸爸,你八十五歲生日,當然該過。可是,在我的記憶裏,你的生日都是家裏人給你過的,這一次要是擴大規模,似乎有點不妥。小藝說如今的人情薄如紙,我不同意。如果不限規模,以爸爸你的聲望,恐怕有上千人來為你祝壽。隻是通知在家裏工作過的人,至少也能來一百個。這兩年經濟形勢不好,你又沒請外人來給你過生日,人家來拜壽,又不好兩手空空,這就讓人作難了。再說,你雖然早退下來了,進入老同誌的行列了,可在老百姓眼裏,你仍然是黨和國家的高級領導人。”

陸震天默默點點頭,“還是天雄仔細。三年自然災害,毛主席把紅燒肉都戒了。如今下崗工人有幾百萬,是不宜做這種事。生日還是在家裏過吧。外地的孩子要回來,我也不反對,路費由我來報銷。眼見是見一麵少一麵了。小藝,你給承偉說一聲,生日那天讓他也回來打個照麵,留一張全家福。在美國讀了幾年書,家庭觀念全讀沒了,這樣不好。”陸小藝笑著解釋說:“爸,承偉沒忘記你的生日,這些天正給你選生日禮物呢。他在美國受的高等教育,當然有點美國人的做派了。”蘇園接道:“老頭子,你呀,就是有點偏心眼兒,總是看承偉不順眼。這三個孩子,就他吃的苦最多,性情自然變了,不大合群。他不愛和我們說心裏話,能怪他嗎?‘文革’那些年……”陸震天揮揮手打斷道:“別扯遠了!‘文革’中受過苦的孩子,多啦。回國十五六年,他在家裏住過幾天?政治上不求上進,正在朝清末的八旗子弟變呢。”陸小藝搖頭道:“爸,小弟已經開始做正經事了。上個月,他在西平注冊了一個公司,像是準備搞三產。”史天雄也道:“承偉前些年還做過房地產生意,聽人說做得還不錯。不打聽別人做什麼,也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是美式風格。這些年,我們對他關心也不夠。實話說,我除了知道他有私房、有名車、身穿一身名牌之外,對他別的生活就不清楚了。看樣子,他不缺錢花。”陸小藝道:“小弟還很討女孩子喜歡呢。上個月我在小弟那裏,竟然碰上了喬妮。能讓喬妮動心的男人,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