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不開口。
憑直覺,我感到她心裏隱瞞著比較重大的情節。她低著頭。披肩長發瀑布似地垂落下來,掩住她年輕的如花兒的麵頰。
她的名字就叫花兒。
這個有著如花兒的年紀、如花兒的模樣、叫花兒的女孩兒,卻因為在發廊裏賣淫被當場捉住。她坐在我對麵,一聲也不吭。我倒了一杯水,輕輕地放在她的麵前:“花兒,今天是你的生日,對嗎?”仿佛沒聽見我的話,她仍舊沉默著,卻把頭垂得更低。“不管怎麼樣,生日總還是要過的。我已經給你準備了生日蛋糕,一會兒就送來。”
聽了這話,她咬緊下唇,兩手絞在一起,仍舊沒有抬頭,沒有出聲。
“好,眼前的事你不想說,這我理解。那……咱們就說說過去,說從前,說說你童年的時候,說說你上學的時候--”
我有意停下話,把空間留給她。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在好一陣沉默之後,從那瀑布似地散落下來的黑發間,分明掉出兩大顆淚!
這兩顆淚,落在預審室的水泥地上,漸漸地浸開來,仿佛地上生了一雙眼睛。
“……小的時候,我就命苦……”終於,花兒開口了。
在沉默了兩天之後,她斷斷續續地講述起她的過去。講到傷心處,幾次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的家在貴州的大山裏,那裏除了山還是山。一想到那些山,我就想掉淚。山裏有一種杏兒,皮薄核兒大,就是熟了,也是苦的。山裏人就叫它苦杏兒。我娘說我就是在苦杏兒樹下出生的。苦杏兒苦,也比不上我的命苦。我從小就死了爹,爹長得哈模樣我都不知道。娘告訴我,爹是害病沒錢醫,就那麼挨著死的。娘不再嫁人,怕嫁了人讓我遭罪,就一個人起早摸黑地帶著我苦熬。城裏的人哪兒知道啊,農村真苦,農民真窮!山裏土薄,沒什麼收成,我從小跟在娘屁股後麵種了收、收了種,打下的糧食還不夠上交公糧的。吃了上頓愁下頓,更別說上學了。聽娘說,我小時候爹總是叫我娃兒娃兒的,也沒正式起個名。漸漸長大了,該到上學的時候了,娘就請村裏的長輩給我起個學名。長輩對我說:‘你爹在世的時候,總叫你娃兒娃兒,聽著就像叫花兒花兒。你長得這麼漂亮,就像一朵花兒,就起名叫花兒吧,隨你爹的姓。有花兒就有果,往後你會過上好日子的!’打這以後,我就叫花兒了。
為了上學才起的名,可我又怎麼上得起學呢?十多歲了,還穿著露肉的破衣裳。全靠左右鄰居幫忙,我家的破草房才能趕在雨季之前修補修補。那一年,上邊來了指示,讓沒上學的孩子都上學,有困難提倡互相幫助,學校也給窮孩子減點費用。這時候,跟我從小在一塊兒玩的男孩兒山子他們家就出麵為我交上學費。山子他爹在外麵跑運輸,經濟上寬裕些,窮幫窮伸把手。就這樣,我上了學,每天跟山子他們結伴兒,一道爬過大山,去山那邊有學校的鄉裏讀書。時間長了,村子裏的人都說,山子他們家看上了我,供我上學,長大了讓我給山子當媳婦。娘說,姑娘大了總要嫁人,山子家人好,知根知底,隻要將來山子有出息,真對你好,給他當媳婦就當媳婦。聽娘這樣說,我就留心看。山子對我還真好,上學的路上總是護著我;放了學,先送我回家,幫我挑水、撿柴火,幹完了才回自己家。漸漸的,我跟山子真的有了感情。山子跟我說,等畢了業,讓他爹幫我們在縣城裏找一份工作,再也不在山裏受窮了。我說不行,我舍不得娘。山子說,把你娘也接上,咱們一塊兒奔好日子!我聽了,心裏別提多高興了,心裏總叨念著,花兒花兒,有花就有果,我盼著有個甜甜的果……
可萬萬想不到,我美好的願望,全都斷送在譚三的手裏!
譚三住在我們學校所在的那個鄉裏,他比我大好幾歲。他在鄉裏開了一個工廠。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學校門口。他一見到我就兩眼發直,當著好多人的麵就攔住我,說要跟我交朋友,帶我上縣城去下館子。我嚇得一個勁兒躲。後來,他幾次在學校門口堵我,他說,你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讀什麼書啊,跟上我,到我們工廠裏幹,有的是錢花!邊說邊上來拉我的手。我把這事告訴了山子,山子很生氣。隨時隨地跟著我,保護我。
終於有一天,山子和譚三在路上碰上了。譚三怪聲怪氣地對山子說:‘早聽說有個護花使者了,原來是你啊!好花兒插在牛糞上!我告訴你,你爹拉的活都是我幫他找的,他買車的錢還是朝我借的呢,到現在還沒還利索!你趁早給我躲一邊去,再敢壞大爺的事,我就先砸了你爹的飯碗,讓你們全家都喝西北風去!’
一聽譚三說這話,我吃了一驚,渾身直打哆嗦。可不能因為我連累了山子家啊!譚三家在當地要錢有錢,要勢有勢。他爹是鄉長,他叔叔是縣法院的院長。譚三仗著這些勢力,在當地說一不二,誰都怕他!可山子卻不怕他,瞪起眼睛跟他講理,讓他別欺侮人!譚三就動起手來,山子也不示弱。
可從這以後,就種下了禍根。
有一天,山子去山裏撿柴,天黑了,也沒回來。我們都急了。全村的人打起火把,到山上去找,也沒找到。山子他爹在山上點了一堆火,給山子照明,給山子指路,盼山子回來,等山子回來。我和娘就依偎在火邊流淚……火堆亮了,照亮黑夜。火堆暗了,我們添柴。
就這麼著,火堆亮了,火堆又暗,火堆暗了,火堆又亮,就是不見山子的影。
好幾次,風吹樹枝搖,我都以為是山子走過來了,急忙起身喊叫,回答我的都是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