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魏微(1 / 3)

認識潘先生是在冬天,那年梔子二十四歲,正麵臨著碩士畢業。她所在的大學是一所名牌大學,念的又是著名的新聞專業。她是被保送讀的研究生,本來還可以一直讀下去,推薦讀博士和博士後,出國做訪問學者,或者教授。梔子是個好學生,從念幼兒園開始,她的成績單上從來都是“優”字。她是屬於上課認真聽講,下課認真完成作業的那類學生,她的聽課筆記總是一絲不苟,整齊劃一,深受老師的喜愛。

有時她閑極無聊,會順手在筆記本上畫著美女頭像,黑色的碳素墨水筆勾勒出的一個女人的側影,波浪形的披肩長發,長睫毛,小而飽滿的嘴唇……梔子最喜歡那流線形的鼻子,小巧的,稍稍往上翹起;也許她是喜歡她畫流線時的感覺,很輕易的,任性的,可以全然不負責任。

梔子從初中時學會畫美女頭像,畫了很多年,熟能生巧,有時一落筆就是一個,她曾經有過一分鍾畫六十個美女頭像的紀錄。她們都是一個,像一個女人被洗印了無數張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美豔,冷淡,眼神有點蒼茫,不大看得出背景……然而梔子知道,她一定被愛過,也愛著,有過疼痛,體驗過真正的快樂和悲傷。一個真女人不大有孩子氣,然而對生活還有憧憬,正在過物質生活。

梔子有時也回顧一下自己的生活,覺得很空茫;她以為自己是站在一個相當遙遠的地方來看她的過去,她幾乎看不見什麼。雖然她也在戀愛,常常為一些可愛的男士動心;她十二歲那年來的初潮,十六歲開始帶胸罩……然而既然是記憶,梔子想,它就應該是一些更特別、更尖銳的東西,比如生死,有切膚之痛的戀愛,大悲哀,人生的十字街頭一個關鍵的男人,因為他的緣故,她稍稍猶豫了一下,從此改變了方向;還有那風一般的細節,一個不經意的眼神和手勢,它代表著人生中最真實的、伸手可觸的那部分,很多年後,連她自己都奇怪著,她會記住這些。

然而現在梔子記住的竟是一些不相幹的東西,比如她畫了很多年的美女頭像,在筆記本上,在教科書上,蒼茫地睜著眼睛,沒什麼理想;她身在杭州的父母,同在一家藥物研究所工作,然而已分居多年了,老死不相往來;妹妹在南京念大學……梔子覺得茫然。她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個荒無人煙的草原上,天地很大,風吹亂了她的頭發,然而她沒有什麼情感。遠處有幾匹馬,還有綿羊,這漠大的世界裏什麼都有,然而沒有人。

她在學校裏倒是可以看見很多人的,她身邊也不乏追求者,然而梔子的眼睛向來是向上看的,她理想中的自己是個清心寡欲的人,不太言語,卻有著深到骨髓的聰明;她婉拒了很多求愛者,因為年輕,也許是矜持,或者是別的更複雜的原因,她並不覺得可惜。拒絕了這個,就不能答應那個,因為要做到一視同仁,大家都是在一個校園裏長大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梔子也奇怪著自己的堅忍,後來才有些明白了,她的拒絕裏未嚐不含有更大的野心,拒絕了所有人,就等於一個也沒拒絕。希望平均分攤在每個人的身上,隻是很渺茫。

認識潘先生的那會兒,梔子的生活還是相當整齊的,隻是家道漸趨衰落,開始顯出一點頹敗的痕跡出來了。那年暑假,她回杭州照顧病榻中的父親,起先誰都以為不過是熱傷風,輸兩瓶液就可以了,誰知進了醫院的大門,父親就再沒能出來。梔子每天來往於家和醫院之間,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要穿過大半個杭州城,沿著西湖邊的林陰道,名叫湖濱路的,往前衝。有時自行車會擦過行人的手肘,歪了一下,車籃裏保溫瓶裏的湯汁就會淌出來,一路往下流著。梔子覺得自己的喉嚨很是發緊。

死亡是件漫長的事情,它要在三個月內,一天一分一秒地完成。梔子也哭過,她看著生命怎樣從一個男人的身上消失了,而這個人是她的父親。有時他們互相看著,還有母親和妹妹,一家人重新聚到了一起,病房裏沒有聲音,然而每個人在心裏都說著話。梔子抬頭看著窗外,她迅速盤算著父親死後她們的生活,這似乎是件困難的事情,因為難以想像。從前跟母親生活在一起,並沒有覺得父親這人有多重要;而現在,她之所以認為父親對她們來說有著至高無上的意義,也許因為他就要離開她們了,而且最主要的,他是男人。

梔子想,她應該輟學去工作,幫母親還清債務,資助妹妹學費和生活費,因為她是長女,責無旁貸的。她考慮著,她是否應該去嫁人,嫁一個正派人,可以安心過日子的,但必須要有殷實的經濟基礎;如果一時半會兒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嫁,她也可以去“傍人”的,做一個沒有名分的、背後的女人(這個她完全可以接受)。她現在需要的是絕對的經濟和物質,那裏頭有她期待了二十多年的安全感。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強烈地覺得,這安全感對她和母親和妹妹來說,是如此重要。

父親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有時他會說:“我真後悔……”便不再說不去,起先梔子以為他是在懺悔,這麼多年來對她們母女的怠慢,然而不是。父親終於又說下去了,“我後悔沒有把你們培養成潑辣的女人……”梔子便有些明白了,她想起了自己,這麼多年來一直做著好學生,好女兒,好公民,好人,她溫順謙讓隨和,連她自己都相信著,她具備著傳統美的一切,她差不多是完美無缺的了。然而她同時也知道,這一切對於她如何過好自己的生活完全沒有用處。父親睃了姐妹倆一眼,又說:“那麼瘦!”

母親那邊便哽咽起來,說:“姐姐和妹妹都是聰明的。”父親便說:“隻不過用來對付她們的學業罷了。”梔子淚流滿麵地抬頭看父親,她一生所能體味到的父愛全在這裏了,那一瞬間,她發誓,她一定要過得比所有人都好,她要過華彩的生活,物質的,愛情的,她都要。她要住在玻璃的樓房裏,接來母親和妹妹同住,她們要喧嘩,歌唱;她們很強大。梔子看著躺在病床上的父親,他慢慢地小了。他們互相看著,彼此也許明白一點什麼,也許什麼都不明白。梔子看著父親的眼睛,那裏頭並沒有悲哀,有的隻是安平、溫和,知道事情已經來臨,無從改變什麼,隻在此靜靜地等待著——很認命的一種感覺。梔子的眼淚重新淌出來。

後來便遇見了潘先生,那已是冬天了。那陣子梔子行將畢業,寫畢業論文,找工作,忙得焦頭爛額。工作的事情是請一個師兄幫忙的,此人先兩年畢業,名叫於波,能言善道,因在女生中兜得轉,得綽號“表哥”。

表哥說:“我沒有能力幫你,但可以為你引見一個人,一切就靠你自己了。”他似乎對她不夠放心,問她,“你行嗎?”梔子似乎聽出這話裏有別的意思,便問“什麼行不行”,表哥朗聲大笑道:“男人都是很壞的。你行嗎?”梔子也笑了起來。

表哥說:“女人最容易成事了。聰明的女人既成了事,又毫發未損——這類女人最可怕!次一些的雖成了事,卻也付出了一點小小的代價——”說到這裏,他“轟”的一聲又笑開了,“最笨的女人是既折了身體,又賠進了許多感情。”說得兩人都笑起來。

梔子不禁冷齒,笑問道:“男人都這麼壞嗎?”

表哥側頭認真地打量著梔子,把一雙眼睛細細地眯起來,臉上開出許多笑紋。“不,”他搖頭認真地說道,“他們一點兒也不壞,他們都是好人,有地位,有身份,是正派人。他們是男人,是對女人有用處的人。”他把手搭在梔子的肩膀上,輕輕地拍她兩下,“你應該長大,你已經不小了。”

表哥約請潘先生喝茶,是在一家叫做“天水雅集”的茶館裏。那是一個有陽光的星期二的下午,人很少。那潘先生大約四十歲光景,身材不高,微胖,神色屹然而含糊。他是一家報社的副總,同時在大學的新聞係兼任客座教授。席間兩個男人談起了最近兩個月的文化動態,以及表哥所在的出版社要出的一套關於西方文論的叢書。梔子淡淡地坐著,不時地側頭看櫥窗外的街景,看見許多行人在走路,在陽光底下,非常匆忙地,有種落日荒荒的感覺。有一個小孩子在櫥窗前站住了,看著梔子,他的黑色的棉衣在窗玻璃上打著陰影。梔子突然看見孩子的黑棉衣上憑空長出一雙眼睛,那是潘先生的眼睛,側著頭正打量著她。梔子的心裏不由得一顫。梔子並沒有回頭,仍在那兒靜靜地坐著。小孩子一會兒就跑開了,櫥窗前一片明亮,潘先生的眼睛也消失了。她聽見了他和表哥說話的聲音,那聲音非常安平,穩妥,在清寒的空氣裏震蕩著。她回過頭來看著他,他也微笑著看她,梔子的心再次一顫。

一星期後,梔子問表哥工作事宜。表哥說:“你打電話給他。”梔子木然地問:“誰?”表哥便笑了起來。他說:“沒問題的,你是女孩子。你知道你的長處是什麼嗎?你的長處就是會得到很多男人的喜愛,他們會幫你。”梔子說:“就我一個人去約他嗎?”表哥說:“當然。”梔子笑了起來:“他是有經驗的人。”表哥說:“他也善良,他會幫你。”

潘先生爽快地赴了約。他們一起吃了晚飯,後來又去泡吧,那是位於湖南路的一家僻靜的小酒吧,時候尚早,客人不多。潘先生要了一杯啤酒,從高高的櫃台上走下來。在那幽暗的燈光下,她看不清他的臉,隻覺得他的肩很寬,腰板筆直,鐵打一樣的影子,落在牆上,倏地朝她這邊橫掃過來。

整一個晚上,梔子覺得自己是站在她的體外來打量著潘先生。她與他隔得很遠,他們是不相幹的人。及至他坐到她的對麵,他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睛裏去,他口齒的氣息噴到她的臉上;及至很多天後,他的身體進入了她的身體,他們彼此有了一些了解,並升起了一些溫情(她不願意承認那是感情),梔子覺得這種距離感仍是存在著的。

潘先生喝酒的姿勢很好看,他並不看梔子,低頭自顧自地喝著,像在沉思;有時也抬頭看著前方,不明所以然地,又低頭喝起來。他喝得很慢,右手舉著杯子,在半空中停住,左手打著榧子,聲音控製在一個合適的分貝內。他舉杯子的那隻手漂亮極了,白皙而修長,手指輕輕地托住杯身,指尖在杯柄子裏有節奏地拍打。

有時候他會看她,並不說話,隻是微笑著;也不避她的眼光,非常溫厚地、篤定地,從他的眼睛裏看不出所以然來,梔子反不知該怎麼辦了。她想,這是一個有相當閱曆的男人,也許是個情場老手,也許他非常喜歡她——這大概不用懷疑,他從不隱瞞這一點。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現在還看不出他們之間會發生些什麼,是否會發生——這不是由她來控製的。她隻能在此等待,兵來將擋,也隻能如此了。

梔子理想中的情形是,既要得到這個男人的幫助,又要讓他一無所獲;既要拒絕他,又不能開罪他。她覺得自己是個有野心的人,還有點貪婪。她並不討厭潘先生,當然也談不上喜歡他……然而兩人都是聰明人,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一個男人和女人,也有感情,也有身體。他們之間要是發生一點什麼,自然不太好;要是什麼也沒發生,似乎也不好。梔子一下子不清楚這其中的分寸該怎樣把握。

潘先生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時挨著梔子的身邊坐了。在那幽僻的角落裏,人們看不見她,她也看不見人們。兩個人閑閑淡淡地說著話,潘先生的聲音很輕,梔子並不關心他在說什麼,然而出於禮貌,她還是把身體微微前傾,做出很關注的樣子。她覺得她和他之間的氣氛不好,很猥。她不喜歡這樣,也力圖在改變著。她認真地聽他講話,不時地點頭,微笑著,非常明朗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在糾正他。

她跟他說起她對上海這座城市的感受,在這裏生活了七年,她喜歡它,然而她覺著陌生,她不能融入到這個城市的氣息裏。“那是為什麼?”潘先生笑了起來,說,“在上海,漂亮小姑娘是受歡迎的。”梔子思忖著,抬頭看著吊在半空中的一盞燈,周圍有密密麻麻的、蠕動著的空氣。她正試圖找到一種更接近本質的回答,突然從餘光中看見潘先生又在打量她,梔子抿著嘴巴,感覺周圍的空氣狠狠停頓了一下,突然靜默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要回答什麼了。

潘先生說:“可是你想留在這個城市?”

梔子聳聳肩,很為難的樣子。“也許吧。我不太清楚。”她笑了起來。

“那又是為什麼呢?”潘先生問。

“為什麼?……”梔子細細地重複著,拿右手按住前額,朝潘先生側轉過去,笑看著他,有點風情。她說:“我想,也許就因為它對我是陌生的。”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潘先生握住梔子的另一隻手,很用力。他的手掌寬大溫暖,充滿肉欲。這是一雙靈活的手,梔子靜靜地想。然而內心卻禁不住一震,很是吃驚。她沒想到潘先生這樣快,這樣經不起等。潘先生說:“那我對你可是陌生的?”他的聲音就在她的耳旁響起,他的衣衫觸到了她的衣衫,發出“沙沙”的聲音。梔子正色看著潘先生,他們離得如此之近,她聽見了他的呼吸聲,平緩的,溫和的,同時也是男性的,進攻的……很複雜的那種。梔子看見了他的眼睛,含情脈脈的……一雙四十歲男人的眼睛。梔子從沒指望一個四十歲男人的眼睛會讓人覺得愉快,然而它哪怕下流、懶惰、瘋狂,它也不應該是這樣。梔子說不好他的眼睛是什麼樣子,然而她不喜歡,可是她也不討厭他。就是這樣,她不討厭他。

梔子後來思忖著,到底是什麼使她和潘先生很“隔”,內心不容易親近,就像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那空曠的世界裏突然相遇了,也曾歡喜,也曾感恩,需要和被需要著,有過身體與身體的短暫而深入的交接……兩個好人,彼此有一些了解,然而也就這樣了。

潘先生形象不夠倜儻,然而男人大多是不怕醜的,醜到極端反而會生出一種趣味來。再說潘先生不醜,隻是矮了點,胖了點,不太像那麼回事。但是有一次,他到她的住處來看她(她在校外租住了一套房子),那是一個晴朗的冬天的晌午,天很冷,也有風,她在弄堂口等他。她買了一塊烤紅薯,握在手裏,細細地剝著焦脆的皮,突然想起一首情歌裏唱的:“我在等我親愛的人,在這無人的寂靜的午後……”她希望他能看到這一幕,也並不為什麼,隻因為他是男人。她願意用一生的時間去等待一個男人,就像這首情歌裏唱的,在冬天的弄堂口,也有陽光,也有風。她弄不準那個人是不是應該是潘先生。

潘先生來得很遲。梔子吃完了烤紅薯,在人行道上百無聊賴地站著,她低著頭看自己的腳,看見有許多行人從她身邊走過,有影子落在她的腳上。偶爾她會抬頭看一眼前方,非常空漠的,冬天的梧桐在風中發抖,陽光更明亮了。這時她看見了潘先生,從馬路對麵向她走來。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冬衣,裏麵是一件土灰色的半高領羊絨衫;外衣是敞著的,衣袂在風中飄飄。他仿佛是看見她了,然而沒有任何表示,隻是冷漠地、堅硬地走著;他的步子很大,手抄在褲兜裏,風吹亂了他的頭發……梔子覺得自己的心微微跳了一下。

梔子仿佛一下子往後跌了很遠,站在一個更高遠、了無人煙的地方來打量著潘先生,他周圍的環境,樹木,街道,人群;來打量著上海,她自己,她和這個男人之間還沒有開始的故事。她又一次覺到了那種陌生感。這樣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男人,是可親可愛的,知己的,然而他是個陌生人。

潘先生沒有解釋遲到的原因,他站在梔子麵前,微笑著、斜睨著眼睛看她,久久地看著她。梔子喜歡他看她的姿勢,男人氣的,自上而下的,有點壞的……很要命的那種感覺。潘先生拿起梔子的雙手,焐在自己的手裏,問:“冷不冷啊?”梔子便笑了。聳著肩,孩子氣地看著他,很要命的一種感覺。

梔子想,她有一天可能會跟這個男人睡覺。當然,這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就應該預料到這一點。潘先生那邊,恐怕比她更早就有這種打算。本來,一對男女的相處,是最終要發展到床上去的,才為了結。梔子已經二十四歲了,雖然在學校做了十幾年的書呆子,然而這點理解力還是有的。

梔子覺得自己的欲念並不很強烈,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可以把身體和感情分得很清楚。她不是那種隨便跟人睡覺的女孩,她曾有過牢固的道德觀,現在也不能說她就沒有道德觀,然而睡了也就睡了,她並未失去什麼,當然也並沒有得到什麼。

這種變化並不是因為潘先生而起的,然而也不能說就與他沒有任何關係。麵對這樣一個老道的男人,有經驗,有好的口味,不害羞,梔子能拒絕他,然而她恐怕拒絕不了自己。他挑起了她身體內最敏感的那個點。她不討厭他。她有一天會跟他睡覺。

梔子想,到底是什麼使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也不是不好,當然也談不上很好。它更接近於人的真實,遠離理想,而這正是梔子害怕的。她覺得自己離從前遠了,仿佛她從她的身體中走出來,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個人既陌生又熟悉;既讓人喜歡,又覺得討厭……她是一個女人,一個隻聽從自己身體需要的女人。

梔子想起了從前念本科的時候,曾經為高中時代的一個男同學吃盡了許多苦,然而天知道她連他的手都沒碰過。他們是好同學,讀初中時就同班的,一起慢慢地長大……就因為是好同學,誰都不敢去碰它。有一年寒假,他到上海來看她(他在北京念大學),約她一起回家。他們在雪後的街上走路,從嘴裏呼出來的熱氣像白霧一樣地遮住了彼此的臉;有好幾次,他是下決心要說了,然而他看見了她的眼睛,也許是她看見了他的眼睛……她知道,那句話怕是今生也說不出來了。他後來留在了北京,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不久後結了婚。然而梔子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像現在,梔子覺得自己完全脫離了過去,站在了一個相當高的地方來看她的從前,才覺得一切豁然開朗。從前有多麼傻,她應該知道男女之間是怎麼一回事……她應該知道。然而有時在某一不經意的瞬間,走過一條小街的拐角,看見空中一片翻飛的落葉,手指壓在書頁上……她會想起從前的那個人,那個高中男同學,中等個子,臉微黑,長得不見得有多麼吸引人,然而就是那麼一個人,他在那兒,安安靜靜的樣子,說話的聲音很清朗,笑起來有一口好看的白牙齒。她在他身上投入了四年的情感,然而他們連手也沒碰過。梔子感覺自己的心在發緊。

潘先生在市區有兩套房子,一個大居室,一個小居室。他把大居室用來安家,安置妻兒,和自己道義上的那個身體;小居室用作書房,招待不便也不必見妻兒的朋友,和身心合一的那個自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這兩個居室中他更看重哪一個,一個道義,一個情感,他似乎都需要。兩個居室是相輔相成的。

梔子進的是那個小居室。當然大居室她也進過,那是在他妻兒不在家的時候。她在那兒呆了一個晚上,在他的臥室裏看看書,看他年輕時的照片,他的結婚照,他和兒子在幼兒園扶梯上的合影(如今,他兒子已念初中了)。

他臥室裏的燈光很暗,她不得不打開床頭燈,倚著床沿,席地而坐。有時候她會從照片中抬起頭來,仰著頭,望著天花板。她把四肢自由伸展,腳觸到了地毯的花紋……她並沒有做什麼,然而內心還是有一種稍稍放任的感覺。

潘先生在廚房做菜,一邊引梔子說話。聲音穿過整個客廳,變得大而誇張:“你喜歡吃辣嗎?”“可以。稍微放一點。”“你說什麼?”“我是說,我喜歡清淡的。”梔子大聲地說。她聽見了潘先生在廚房裏大聲地笑著,他的笑聲很能感染人。有時他會跑出來看她,手裏拿著勺子,腰上係著圍裙……在他眼睛能夠得著的地方,遠遠地、微笑著看著她,很滿意的樣子。梔子也抬頭看他,手托著腮,非常安靜地,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另一個人。她好看地微笑著。

潘先生說:“我的菜……”回身就往廚房跑,兩個人都笑了起來。梔子這邊像是發了瘋,越發不可收拾,笑了很久。她聽著自己的笑聲在房間裏流淌,流過床,女人的內衣;流過梳妝台,挨挨擠擠的家具……又流回來。梔子覺得自己的眼淚都笑出來了。

那頓飯吃得甚是講究,兩個人並肩坐在客廳的長桌旁,偶爾聽見刀叉相碰的聲音和衣服的磨擦聲。所有的窗戶都關閉著,天鵝絨的窗簾垂下來,燈光是經過精心調製的,不遠處的角落裏響起遙遠的音樂聲……到處都是音樂聲,忽明忽暗的,像風從遠處帶來一個陌生人說話的聲音,隻是聽不清楚。

梔子想,原來潘先生竟這等有情調,懂得生活以及生活裏那最漫不經心的地方。然而梔子仍覺得這裏頭的空氣是從前的,有點老了,和現在的她不太適應。她也奇怪著,她和潘先生相差不過十幾歲,何至於此,像真正的兩代人。潘先生替梔子夾菜,也笑道:“我發覺我待你就像父親待女兒一樣。”梔子不置可否地笑著。

潘先生問:“你覺得這兒怎麼樣?”

“很好。”梔子側頭打量了一下客廳,笑著說道。

“什麼很好?”潘先生又問道。

“屋子裏的空氣很貞潔。”梔子大笑起來。

潘先生也笑起來,捏捏梔子的耳朵:“你今晚可想放蕩一回?”

梔子抬頭看潘先生,非常吃驚地笑著,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潘先生問。

“我不是放蕩的人。”

“哦,你不是嗎?”潘先生笑了起來,放下筷子,認真地看梔子。

“我是嗎?”梔子正色問道。

潘先生低頭想了一下,說:“你是!”

“何以見得?”梔子的聲音有些吃緊。

“從見麵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潘先生兩手交叉,拇指抵住下巴,輕聲地笑出聲來,“這不需要什麼理由的,男人看女人有時憑直覺。”他側頭看梔子,又說,“還有你的笑聲,你自己可能沒有發現,那絕對是一種放浪形骸的笑。”

梔子聽了,禁不住又是一陣大笑。潘先生說:“這下子你知道了吧?”梔子笑了很久,頭埋在桌子底下;看見桌椅和人的腿,互相交叉著,呈八字形的樣子。不知為什麼,梔子突然感覺到來自現實深處的悲哀和恐怖。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潘先生,說:“不知道,我並不了解我自己。”隔了一會兒,她又說,“你也是。”

潘先生的小居室坐落在太原路上,那是一間單室套的房子,帶有一個臨街的陽台。潘先生曾多次向梔子描述這間房子,他說著說著就會笑起來,眼睛直看到梔子的眼睛裏去;梔子也笑了,她知道他的意思,然而她並不表示什麼。

他們時常一起吃飯,飯後會沿著某條僻靜的小街走路,很慢很慢地走著。梔子想,這樣的方式對於潘先生和她是很不合適的,因為太緩慢,太曖昧了。也許每個男人都沒有這樣的耐心,請一個年輕女人共進晚餐,僅僅是為了飯後陪她一起走路。他們不能容忍自己犯這樣的錯誤,一生中什麼風雨都經曆了,直來直去,飽經滄桑,卻在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地方——一個離“事實”很遙遠的路口,陪一個女人羅曼蒂克地走路……他們會笑話自己的。這是一個錯誤。

潘先生提出要找個地方坐坐,說說話,他說:“地點你來選,酒吧,茶座……還有我的小居室。”他說著笑了起來。

梔子也笑了,因為知道他是為什麼笑的,所以大笑了。然而末了,她總是小心翼翼地選擇酒吧或者茶座。她想,如果她和他之間注定要有事情的話,那麼為什麼不讓這件事情來得遲一點呢?她可不願意輕易地就被一個男人得到,雖然她也知道,遲得到和早得到一樣是得到,本質上沒有太大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