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普尼“砰”的一聲躺了回去。
“……我聽起來莫名其妙。”
“關於人類不再出生這點,我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啦,不過人類不再死亡的話應該就是了——不想死,這不就是人類的願望嗎?雖然做法馬虎得不得了,不過祂好歹還是實現了這個願望……然後過了一陣子,人類又覺得他們還是想死,所以神才派了守墓人來——說來兜了個大圈子,不過祂大概真的自以為實現了人類的願望吧……”
“咦咦?”
“我不是說過這是我自己的看法嗎?”
漢普尼十七歲的臉上露出了三十二歲的笑容。
“我怎麼想都是這樣,畢竟我真的看過很多奇跡。”
“你也是其中之一,是嗎……?”
漢普尼笑著說:
“也是,這種不死的性質大概也算是實現了我的願望。正好就在那陣子,我的身體狀況變得很穩定,健康狀況也很好。可以自由呼吸,心髒也跳得很規律,甚至還可以到處跑來跑去。十七歲的我確實許了這樣的願望,‘希望這一天永遠持續下去’。”
“……這樣啊?”
漢普尼說這不重要,並拉回正題:
“‘那一天’之後,社會沒有任何改變,不過當時一切都已經走到盡頭。共產圈跟君主製度的國家剛開始似乎還想隱瞞,但到頭來還是白費工夫。人類社會應付不了那麼多死人,但還是接納他們,法律製度、常識跟保險業界都搞到發瘋,機靈的人開始儲備物資,說來人類實在是很頑強啊。不過這種體製隻要有一個地方出問題,之後就會像骨牌一樣接二連三垮下。”
接下來的情形艾也很清楚。
首先是震災。在世界的角落發生的地震,造成多達五千人死亡。救難工作遲遲沒進展,能腐爛的死者都腐爛了。而這五千人仿佛成了呼喚惡魔用的祭品,在病毒的溫床產生一種新病,這種病後來被稱為“半死熱”,意思是“致死率高達一半的熱病”。這個名稱其實有誤,實際死亡的人數還不到原先預期的一半,而且立刻就找到對應的方法,疾病本身流行不到四年。
但這段期間半死熱已經奪走了兩億人的生命。
同時也意味著世上就此多了兩億個死人。
這個數字夠讓整個世界崩潰了。
“你還挺清楚的嘛。”
艾說到這裏,漢普尼很佩服地誇獎了她。
“不過你應該不知道這裏頭更精微的語意吧?艾,你上次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
艾點點頭。她不帶任何情緒,隻是默默地點頭。
“是嗎?那你要記清楚了。不隻是‘半死熱’,人隻要死得五體完好,外表跟內在都會和生前幾乎一模一樣。可是隻要過一陣了,就會開始慢慢缺損,不是出水就是變幹燥,再不然就是長蛆,就連有頭蓋骨跟頭部保護的腦子也不例外。人的精神會從外側開始腐爛,先是掌管理智的額葉功能低落,讓意識強烈受到最耐用的小腦影響,你知道這樣一來會怎麼樣嗎?”
艾吞了吞口水搖搖頭。
“會讓人變得任性。明明已經死了,卻隻有生存本能越來越強,讓情形變得非常糟糕。人一旦開始產生這種轉變,之後隻會越來越糟,不管是多明理的聖賢都會變得跟禽獸沒有兩樣。你在這種人身邊生活看看……被情緒綁住的活人根本是悲劇。”
艾這才猜到他要說什麼。
“所以你才……開槍打了尤力先生的妻子?”
漢普尼一定是想談這件事。
“……”
但漢普尼卻不說話。
“爸爸?”
“……不……嗯,你這麼說也對,所以我不能原諒那些死人。”
“喔、喔……”
漢普尼的話隻說到這裏,就陷入了沉默。
艾不禁覺得不安,心想自己似乎會錯意了。
“故事說完了?”
“嗯,我的事說完了……你不是有事想問我嗎?問吧。”
柴火爆出聲響。沒有完全幹燥的柴木冒出蒸氣。
艾默默地用麵包將餐具擦幹淨,然後把這麵包也吃了。最後把茶端到膝蓋上,看著杯子裏的水麵說:
“……我問了你就會回答嗎?”
“誰知道?也許不會回答,也許我會說謊。”
“……說得也是……那也沒關係。我要問了。”
艾抬起頭來。
“你為什麼做出那種事?”
所謂那種事,當然是指他虐殺整個村子。
光回想起來都覺得想哭。隻要沒有那回事,隻要沒有那麼一回事,自己一定可以更自在地待在那裏。
漢普尼躺下來,微微低垂著眼簾說:
“鬥爭還會有什麼理由?從開天辟地以來就沒變過,都是為了正義。”
“正義……”
“沒錯。我開槍射殺他們,是因為我這個人內心最深處有著一股又黑又濁的正義。”
“大家……就真的那麼邪惡……邪惡到非被你射殺不可?”
“……沒錯。”
他的聲音聽來十分苦澀。
艾能夠相信他的這句話。村子裏的確存在發出惡臭的秘密。
“大家到底做了……什麼壞事?”
漢普尼的正義。大家的邪惡。村子的秘密。艾的存在。
這些應該全都有關連,而艾一直想知道這其中的關連。
夜晚靜了下來,春天的蟲鳴聲悄悄響起,四周隻剩下火堆與蟲鳴。
“……你不肯回答嗎?”
漢普尼拿出香煙,用一塊燒紅的炭點燃。
“對,我不想回答。”
“可是!”
“你總有一天會發現一切真相。”
艾當場靜止不動。
“花不了多少時間,隻要你融入外界的社會,很容易就會發現。不管你自己想不想,你馬上就會發現那個村子哪裏邪惡……然後……你一定就會哭,不是嗎?我不想看到這種煩人的場麵,而且那些家夥也……”
火堆另一頭有三個光點朝上。一個是香煙,另外兩個是漢普尼紅色的眼睛。
“我想他們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形,就是由我來告訴你答案吧……”
“咦?”
“就是我轟掉的那些村民啊。就算秘密會被你知道,由我來告訴你,也未免太殘酷……”
紫煙垂直吹散,與柴火的煙混在一起融入夜色之中。
“說得……也是。”
艾漸漸懂得漢普尼這麼說的用意。她明白了這一點,正對著前方說:
“我想大家一定希望我自己去發現。”
“是嗎……那你要加油。”
“好的!”
艾很有精神地這麼回答,決定將問題理埋進心裏。
理到將來解開謎底的那一天為止。
“然後,我還有一件事想問……”
“嗯?還有啊?什麼事?”
“你說的哈娜小姐是誰?”
黑暗中輕巧躍動的香煙火苗倏然靜止。
“你向我跟疤麵小姐問過她,對吧?爸爸原本就是在找她吧?”
“啊~~啊~~你在說什麼啊?是你聽錯了吧?”
“年紀介於三十歲到四十歲,茶發黑眼,臉孔輪廓清晰,身高跟爸爸差不多,胸部很小。這是哈娜小姐的特征吧?”
“……你記憶力不錯嘛。”
“因為記住身體特征,對守墓人來說是很重要的技能。”
艾嘿嘿笑著,得意地抬頭挺胸。
“那麼,爸爸為什麼在找哈娜小姐?”
“告訴你也沒關係啦……隻是你可能會開始鬧啊……”
“我才不會鬧!沒問題的!”
艾眼神發亮,光芒繞過了火堆。漢普尼露出苦笑。中間隻不過隔了一個問題,氣氛竟然變得這麼自在。
“好好好。我說就是了……我愛上了那個叫做哈娜的女人。”
“愛、愛上……”
“對,沒錯,隻是從很久以前認識她的那段日子之後。我就沒再見過她了……可是我們有過同樣的夢想。”
漢普尼微微睜開眼騰,看著霹啪作響的炭火。
艾整個人顯得茫然若失。
“……嗯?怎麼啦?看你一臉忍著不去上廁所的模樣。”
“你……”
“嗯?”
“你這個叛徒~~!”
艾怒發衝冠。
“你已經有媽媽了,竟然還……!你這個人~~!”
艾跺著腳發脾氣。
“咦?不,咦咦?”
“你沒節操!負心漢!色魔!皮膚這麼白卻是色魔!”
“咦?我為什麼會被罵?”
她的憤怒強烈得讓漢普尼感到莫名其妙。
但下一瞬間,艾驚覺不對才靜了下來。
“不,以這次的情形來說,母親已經死了。當女兒的也許該支持父親尋找第二春……?”
“喂、喂~~?”
“嗚嗚,我該怎麼辦才好?”
“你這笨蛋!聽我說啦!”
漢普尼在她頭上拍了一記。
“受不了,我不吐槽你還真的給我嚷嚷個沒完沒了。喂!艾!你不要再叫我爸爸了!我越來越受不了了!”
“咦~~?”
“咦~~你個頭啦!而且你為什麼那麼確定!你明明也說過希望老爸是個四十歲左右、留著胡子很好看的紳士型大叔!”
對她幾乎與看待守墓人同樣草率的漢普尼,終於提到了這個語題。
“這……如果問我希望有怎樣的爸爸,我當然是希望這樣啦……”
艾鼓起臉頰。十分不滿地說著。
“可是爸爸終究是爸爸。”
“你果然根本不打算跟我說人話吧?”
“不是這樣啦……嗯——呃——”
“……喂。艾。我問你,這是你的處世之道嗎?”
“處世之道?”
“對,你想用這種話綁住我也是行不通的。隻要狀況有需要,我這個人無論何時何地都會開槍射你……趁你還沒養成習慣,不要再這樣叫我了。”
“才不是這樣!”
艾忍不住起身。
“才不是……這樣。爸爸……是這樣看我的?”
接著無力地癱坐在地,悲傷的心情流露而出。
“……我其實也覺得有點討厭。你竟然會是我爸爸,這真是惡夢。我當然也會想為什麼這樣的人會是我爸爸……可是有什麼辦法?這種事情就是事實啊。”
“所以我才問你理由啊,告訴我理由。我的要求有那麼不合情理嗎?”
艾那綠色的眼睛燃起了火焰。
“這種事看也知道吧!”
蟲鳴聲與柴火聲瞬間都靜了下來。
“你是我爸爸!這種事看也知道!你看不出來嗎?你看到女兒卻什麼感覺都沒有嗎?我們可是一家人啊!”
漢普尼默默地閉上眼睛。
艾看出漢普尼是針對家人認真地思索著。他看著過了十年以上才出現在眼前的女兒,思索自己能不能分辨,進而相信她就是自己的女兒。
“我應該辦不到。”
他睜開火紅的眼睛丟出這句話。艾也知道他會這麼說。
“……我想也是,你大概看不出來……”
“嗯,看不出來,我真的看不出來。”
他將香煙扔進火堆,瞬間消失無蹤。
“抱歉,我要睡一下。很多事情讓我有點……搞不清楚了。”
漢普尼轉過身去睡倒。
艾悲傷地看著他的背影。
漢普尼隻是聽著蟲鳴與柴火聲思考著。艾所說的話讓他反複思量。
常識與理智告訴他,自己不可能有小孩。理由很簡單,因為自己不用等到十五年前那天的改變,早從一開始就生不出小孩了。
紅眼睛、白皮膚、白發、不死。
這些因素從自己身上奪走了繁衍後代的能力,所以艾說的話根本大錯特錯。既然如此,隻要好好告訴她這些就行,隻要讓她沒有逃避的餘地就行。
他本來這麼打算,最後卻又作罷。
她一定連這種致命的關鍵事項都不會在意。
(看也知道?還真敢說。)
他啐了一聲,接著翻了個身。
那個臉上有傷的守墓人也說過這句話。她說甚至不需要分辨、思索,看也知道。聽到這麼一句話,也就輪不到理智與常識出場了。說來實在離譜。
(不過……)
漢普尼微微睜開眼睛,看到小小的守墓人坐在火堆另一頭,一副鬧別扭的模樣戳著炭火。
(搞不好這丫頭說的都是對的……)
睡意慢慢從腦海深處湧出。
漢普尼以理智與常識認為“不可能”。
艾則單純靠著自己的直覺認為“可能”。
他不認為自己錯了。但看到艾沒有任何靠山,沒有任何根據,卻敢說一個陌生人是自己的家人,讓他覺得她有點耀眼。
(受不了,漢普尼,你真是個冥頑不靈的家夥。明知隻要照她說的做,那渺茫的“夢想”說不定就能實現……)
睡意與倦怠讓腦子麻痹,心靈忍不住去想不該想的事。
(可是一旦肯定了她,那就……不是我了啊……)
他的意識沉入黑暗之中,也沒有作夢。
*
她作了夢。
夢到五歲左右的自己,跟媽媽一起爬到自家屋頂上。
“嘎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
母親大笑的模樣簡直像個在炫耀秘密武器的惡徒,艾也學她放聲大笑。
“艾,你看!這是我的村子。”
母親指向村子。記憶中的村子感覺好年輕,模樣一點都沒變的村民在裏頭來來去去。
季節正適秋天,這是艾最喜歡的季節人家一起編稻草人、趕雞,忙得不得了。不管是猶特、戴戈,還是這時候才剛來到村子的耀基與安娜,一個都不例外,每個人臉上都是笑容。
看到這幅光景,艾瞬間熱淚盈眶。
“怎麼啦?你為什麼哭了?”
媽媽替她擦去眼淚,而她卻說沒什麼。待在這裏的是五歲的自己,所以不應該哭。
十二歲的艾總覺得一發現是在作夢,這個夢就會消失,於是趕忙揮開悲傷。
“我沒事的,媽媽。”
“嘎哈哈,你沒事也要哭啊?你這孩子真的很愛哭啊。”
她看到母親說完微微一笑。
母親那頭跟自己一樣的金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綠色眼睛也彎成忍住笑的形狀。她的個子很矮,身材單薄,就像個小丫頭。兩人非常神似,母親看來也很年輕,簡直像十六歲的艾。
但兩個人的內涵就大不相同了。艾的喜怒哀樂總是混雜在一起,混沌難分;而母親則像是有開關可以切換一樣,分得清清楚楚。
就好比現在,她似乎也覺得某件事很好笑而放聲大笑。
“好了,時間就快到了,你繼續哭可就看不見囉。”
“我才沒有哭!”
母親拿出手帕,強行在艾的臉上擦了擦。十二歲的自己不好意思得想跑開,但隨即發現在場的是五歲的自己,於是任由母親替自己擦拭。柔軟的毛巾下有著細細的手指用力地動來動去,讓她覺得很舒服。
“媽媽說什麼時間到了?”
“就是這個村子變得最美麗的時間呀。”
艾聽了立刻想起母親最愛的光景。
太陽西下。
空氣感變得完全不一樣,所有光線都轉為紅色,田野發出金黃色的光芒,暮蟬放聲鳴叫。
“哇……”
風轟隆隆地吹過,讓設置在村子最高處屋頂的雞形風向標亂了手腳。她們兩人以同樣的動作按住頭發,流露出讚歎的歎息聲。
鳥在布滿晚霞的天空歸巢,村民歸心似箭,最亮的一顆星微微亮起。
“好漂亮……”
村子非常和平、溫暖,就像回憶一樣完美。
“看吧看吧?”
母親笑了笑,驕傲地點點頭。
“你不覺得簡直就像天堂一樣嗎?”
“天堂?”
艾像以前那樣問了。
“對,死者要去的天上國度,聽說那裏是個充滿友愛與幸福的夢幻國度。”
母親微笑著望向眼底的景象。
“我就是想把這個村子弄成一個像天堂一樣的地方。我想打造出在這地獄般的時代裏可以成為希望的地方。”
這個村子是母親打造出來的。
聽到母親這番像是決心的獨白,五歲大的自己歡欣鼓舞地說:
“那艾也要幫忙!”
“你要幫忙?”
“嗯!”
當時的自己不論看到母親做什麼,都想要跟著做。
“艾,謝謝你,可是這是媽媽的工作,你得找出自己想做的事才行。”
“咦~~……”
“找到想做的事,如果還有餘力再來幫忙就好了。不,應該說到時候會很歡迎你幫忙……可是千萬不能什麼都不懂就這麼活下去,這可是媽媽的忠告。”
母親豎起食指,模樣十分俏皮。這句話聽在十二歲的艾耳裏有些刺痛,但五歲的艾卻渾然不覺,隻是說了:
“知道了!那我要做什麼才好?”
“……你這孩子還真是都不聽人說話。”
最近連她自己都覺得搞不好真是如此。
五歲的自己跟十二歲的自己離得越來越遠。夢中的光景仿佛畫出來的餅一樣被衝得越來越遠,眼看就要被衝走了。
“現在你的工作就是好好地吃、好好地玩,好好地讓大家疼你……如果你還能快快長大,那就沒得挑剔了。”
母親說著抱起了艾。
“嘿咻……你這麼重啦。”
“人家又長高了。”
“幹得好,繼續努力。”
“嗯!”
媽媽,我真的長得好大了……
當她想到希望能告訴媽媽這件事的那一瞬間,夢境已經朦朧地融入了夕陽紅。
*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隔天早上,兩人走在看得見崖下急流的山崖上。以前這條登山道維護得很好,現在卻已經不像是給人走的路了。
“……”
漢普尼沒有回答,甚至還停下腳步,一直看著道路前方。
艾無可奈何,隻好繼續說下去:
“我想的是哈娜小姐的事。”
“……啊啊……原來你在想那個啊?”
漢普尼隔了一段奇怪的空檔,接著開始往前走。
“我覺得沒關係。昨天我是有點嚇到,可是我讚成。”
“那可多謝了。”
“那她是什麼樣的人?”
“你為什麼會想問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