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有什麼打算?”
漢普尼隨口問道。
“打算……?什麼打算?”
“我是在問你,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漢普尼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什麼有什麼打算?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對了,我是守墓人。艾轉動鏟子,陶醉地看著那樹木與樹根的徽章。結結實實握在手上的搭檔強而有力地證明了自己的存在意義。
原先變得軟趴趴的身體,如今已經充滿了足以稱為守墓人的力量。
她覺得自己的存在就像這把鏟子一樣紮實。
所以她對漢普尼說出了這句像魔法一樣支撐起自己的話:
“我是守墓人。”
漢普尼回了一句:
“所以呢?”
咦?
“所以怎麼樣?”
她困惑了。艾一直以為中我是守慕人…道句話就足以說明一切。
“我在問你所以怎麼樣啊。守墓人大小姐,你沒回答我的問題啊……”
漢普尼問得很不高興,光這樣就讓艾內心大為動搖。
“就、就是說,我是守墓人,所以要帶給死人安寧,幫助活人度過……”
“我沒問你這個。”
漢普尼靜靜地開了口,吐出鉛彈般的話。
“我是問你明天要在哪裏找地方睡。後天你又會做什麼?大後天呢?一個星期後呢?一年後呢?你這個人要怎麼活下去?”
“這……”
這種事她根本無從想像,鏟子從失去力道的手上應聲滑落。前一瞬間還保護著艾的象征,現在卻隻能無力地露出銀色的背麵。
艾反射性蹲下去想撿起鏟子,漢普尼卻踏住了鏟柄。
“你做什麼!”
“這種玩意就隻是把鏟子。”
這一腳透過絕妙的施力,蘊含了超出他體重的力道。鏟柄本應十分堅固,現在卻被踩得嘰嘎作響,憑艾的力氣分毫也拉不動。
“請你讓開!”
“你看,這種時候你要怎麼辦?你能為你自己做什麼?”
“囉唆!放開你的腳……””
“所以我才問你有什麼打算。要是有囉唆得不得了的家夥出現在你麵前,你能對他怎麼樣?你要怎麼讓他閉嘴?”
“!”
艾將先前揮起鏟子砸向他的那種心情灌注在拳頭上,握緊拳頭對準他白皙的臉孔,整個人像野獸般撲了過去。
漢普尼由下往上,一腳踢在她伸展開來的腹部。
纖細的身體高高飛起,高得甚至到了有些逗趣的程度,翻轉半圈後跌落在地。
思緒當場爆炸。
肉體失去控製。
痛得幾乎沒有痛覺,吸進來與呼出去的氣息撞成一團。這輩子從來沒用過的肌肉正在喊痛,右手與左手做出顛倒的動作,連上下都分不清楚,想吐卻吐不出來。
胃抽動了好幾次。這才總算吐了出來,淚水、鼻涕與胃液沿著臉滑落。
而漢普尼全黑的靴子又踢向了她的鼻子。
她的脖子被踢得歪向另一個方向,濃濁的鼻血滴落在喉嚨深處。
被他一腳踢飛。
又是一腳踢飛。
再一腳踢飛。
一腳踢飛。
一腳踢飛。
一腳踢飛。
一腳踢飛。
沒過多久,艾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樣抱著頭縮成一團,一邊莫名其妙地道歉,一邊閉著眼睛發抖。精神搶先投降,憤怒與氣概早已逃之夭夭。
十二歲的靈魂實在不堪一擊。
臉、肚子、手跟腳都在痛,真的好可怕。淚水讓她看不見前麵,鼻血與嘔吐讓她無法呼吸,帶給她這一切的漢普尼默默站在一旁,讓她怕得不得了。
即使被這麼痛毆,艾仍然無法相信漢普尼對自己使用暴力的事實。
她覺得這樣的背叛實在太過份了,同時又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報應。
盡管自認沒有依賴他,但還是信賴了他。
他殺了家人、滅了村莊,自己嘴上說不打算依賴這樣的人,卻還是待在他身邊。照理說自己本來應該根本不能和他在一起。
仿佛把當初自己用鏟子攻擊他的那出戲接著演下去。
仿佛說著從一開始就應該這樣才對。
漢普尼猛踢艾,就像要把帳算個清楚。
“你是守墓人,還有這是個什麼樣的村莊,我都大致了解了。”
漢普尼踢得艾像一團爛泥巴一樣動也不動,這才總算停手。他蹲下來抓住艾的衣領,打了她兩、三下,拉她看著自己。
“說來很難以相信,不過你恐怕是守墓人跟人類生的混血兒,是故障的守墓人所生下來的孩子。”
即使聽到這令人震驚的宣言,艾也沒有任何反應。
“不過這些也不重要。”
漢普尼露出一貫的冷笑,煙也不抽了。他隻是說:
“全都給我忘掉。不管是這個村子裏的事,還是你是守墓人的事,全都要忘掉,不然你會沒辦法在人群中活下去。”
艾睜開空洞的眼睛。漢普尼以甚至帶著幾分憐憫的聲調說:
“你太奇怪、太離譜了,全身上下充滿矛盾,簡直就像矛盾扛著鏟子在走路。我自己也很怪沒錯……可是你更怪。你一定沒發現這點吧?你一定不知道自己是個不是人也不是守墓人的怪物吧?你這種樣子……敢走到外麵試試看,三兩下就會被人活活打死。”
艾用力地抬起臉來。漢普尼則仿佛要折斷她的脖子般使勁打了下去。
“到處都有暴力。我不會害你,全都忘掉吧,忘掉這一切,去過幸福的日子。”
漢普尼說完轉過身去,丟下艾回到先前所待的位置。
艾看出他的意圖,於是打了個冷顫。
她胡亂在手腳上分配力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站了起來。用左腳助跑一步,接著踏住第二步。她以駭人的精準度控製在空中的身體,將集中了所有地麵反作用力的右腳當成長槍往前踢出。這使出渾身解數的飛踢撕裂了天空。
然而漢普尼輕而易舉地撥開了這一腳。這一腳來自背後,從艾的體格判斷,很難猜到她會從上方攻擊,但漢普尼卻頭也不回地用左手一撥,之後就丟下她不管。
艾無力地整個背摔在地上。
“太弱了。”
漢普尼維持撥開的動作不動,背對著艾說:
“弱小的怪物就隻是可悲而已……”
說著慢慢轉身,像是要找什麼似的將目光望向地麵,接著瞪大了眼睛。
“……你想得美!”
艾勉力活動不聽使喚的身體,不讓漢普尼搶走這樣東西。
“這是……我最寶貴……最寶貴的……!”
她微微顫動的手中抓著沾滿泥土的鏟子。即使知道過去保護自己的它已經無法再保護自己,艾仍然想拚命保住它。
“……是我……最寶貴的!”
“這種東西就隻是把鏟子而已。”
艾緊緊抱住搭檔,從鋼鐵般可怕的說話聲音之下保住了它。
“不靠這種東西保護,你就連自我都維持不了?”
她看著下方搖了搖頭。
“接受事實吧。你是人,不是守墓人。”
她連連搖頭。
“全都忘了,好好活下去。”
她搖搖頭,綁起來的頭發散了開來打在臉上。漢普尼啐了一聲。
“那你要怎麼辦!”
“我不知道!”
艾抬起頭大吼。
“你這丫頭!”
“我不知道!可是!”
艾的眼前有著一對火紅燃燒的眼睛。一看到他眼中的顏色,她立刻全身發抖。但她仍然開了口,將自己心中僅有的一些確切的事物化為言語:
“要我忘記……我辦不到……”
村民秘密養育她,強行給予禮物與溺愛,讓她在無知與不成熟中度過這些歲月。
於是她成了這個村子的守墓人,到頭來卻隻剩下血腥的記憶與由秘密組成的拚圖。
拚圖被漢普尼組成醜惡的混沌,但艾拆散了這幅圖,重新拆成拚片,仔細看著這一小片一小片的畫。這在一小片一小片的畫中,有著隻有艾才知道的村子。
她知道有人會輕輕喊她的名字。
她知道有人會伸手摸她的頭;知道人身上老舊的氣味;知道染成晚霞色的村子與善良的村
民說話地聲音。
她知道守墓人的規矩。
知道要安撫死人、幫助活人,見證人類末日的崇高使命。
這是別人硬塞給她的教義。但這樣的樣貌強烈地吸引了她,她渴望成為這樣的人。
她知道她想忘記某些記憶。
她認識了破壞與暴力、血與硝煙;知道親近的人發出過怒吼,也知道村子裏有過徒勞無功的呐喊。
沉重的身體、蠢動的手腳、焚燒人體的氣味、鏟子的重量、數目不對的墓穴。
“我不可能忘得了。”
漢普尼停下動作。
“要我忘掉這一切裝死活下去,我辦不到。”
艾抬起頭來。
眼角下垂的眼睛暴露在灼熱的日光下,讓她怕得將身體縮得更小。隻要再踢一、兩腳,她的眼睛大概就會變形。而漢普尼也的確把她踢得這麼慘。
但艾沒有變節,沒有露出輸家的眼神逃走,也沒有挺身對抗,隻是將自我拿出來讓眼前的現實(漢普尼)看。她不抵抗也不討饒,就隻是茫然地在他眼前露出一對綠色的大眼睛。
“……受不了,你到底是怎樣?”
漢普尼說完深深地歎了口氣。
艾的台詞當然還是這一句:
“我是……守墓人。”
“是嗎……說得也是……你從一開始就這麼說了……沒辦法,我放棄你了。”
“……?”
“也就是說我不會再對你出手了。改變不了人生觀的家夥會活得很辛苦,不過你就好好努力吧。”
漢普尼仿佛要證明自己不是說謊,叼著煙轉過身去。
“工房裏有急救箱。我幫你上藥,跟我來。”
“啥?”
艾張大了嘴,抬頭看著眼前那留著白發的後腦杓。
“……你到底想做什麼?”
“誰知道呢。”
漢普尼冰冷地笑了笑,仿佛純白冰壁上的裂痕。艾已經不敢像以前那樣看著他的臉,但還是決定相信他的這句話。
“別看我這樣,我在家鄉可是個人很好的叔叔啊。”
“……算了。藥我自己會擦,不用你擔心。”
“也好,全都隨你便吧,畢竟這是你的人生。”
漢普尼說了聲“我們走吧。以便低聲笑了笑,邁出腳步。艾也趕忙起身,結果先前亂得毫無頭緒的身體很幹脆地聽話了,骨頭與內髒也都沒有任何異狀。
艾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受到這種待遇。她討厭挨痛。
“啊,對了。”
這個場景已經了結,於是漢普尼開了口。
“你說你要以守墓人的身分活下去是吧?”
艾點點頭。漢普尼看了笑著說:
“既然這樣……”
他笑了笑,仿佛想到了一個非常棒的點子。
“那要不要就以守墓人的身分,死在這裏?”
她啞口無言。
“暴力、欲望、殺戮、墮落、失敗、挫折、悖德、腐敗,這些東西到處都有。隻要是你想照自己的野心活著的一天,這些東西就會侵犯你。如果是十五年前也就算了,但已走到盡頭的人類社會絕對不會肯定你。你得痛擊、踢開這些東西,讓他們肯定你。這工作令人絕望。”
漢普尼說話的聲音很溫和。
“你到死還能維持自我的機率低得可怕。現在你身上那種‘無藥可救的光芒’經過琢磨以後,也許真的會變得更燦爛……可是遭到玷汙的機率卻高出幾千倍,而且還是被人以最惡劣、最卑鄙的手段玷汙。所以啊……”
漢普尼吐掉了香煙。
“你要不要幹脆死在這裏算了?”
香煙落地,保險拉開。
他就像轉筆似地轉動槍枝,活塞擺到左手的位置,接著右手扣住扳機,一瞬間完成瞞準,而且理所當然地瞄向頭部。
一把槍管截短的泵動式散彈槍。
槍口就近在眼前。
“……你是開玩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