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論
——[中國]魯迅
我夢見自己正在小學校的講堂上預備作文,向老師請教立論的方法。
“難!”老師從眼鏡圈外斜射出眼光來,看著我,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財的。’他於是得到一番感謝。”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他於是收回幾句恭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於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
“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說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你……”
“我願意既不謊人,也不遭打。那麼,老師,我得怎麼說呢?”
“那麼,你得說:‘啊呀!這孩子嗬!您瞧!多麼……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春天
——[美國]歐·亨利
這是三月裏的一天。
作為故事的起始,這句話顯得缺乏想象,過於平淡乏味,可以說是很糟糕,不過用在這裏還是可以的。因為下麵這一段本來應該用在故事的開頭,但是為了給讀者一個思想準備,所以把不著邊際、叫人摸不著頭腦的這一段話先做一下小小的鋪墊。
在餐桌旁,莎拉對著菜單傷心地哭著。
看到這裏,你的頭腦中會有這樣的疑問:莎拉為什麼哭呢?也許菜單上沒有牡蠣?也許她答應過不吃冰淇淋了,而現在想吃?然而你猜的都不對,還是聽我繼續把故事講下去吧。
有位先生把世界想象成一個大牡蠣,他要用刀把它剖開,此話一經發表,那位先生便名聲鵲起。仔細想來,用刀剖開一個牡蠣並不難,可是用打字機打開世界的人,你看見過嗎?
這個用打字機把世界打開一點兒的人就是莎拉。她的工作就是打字。她打字的速度不是很快,所以她不能勝任大辦事處裏的工作,一個人幹會更好一些。
莎拉和舒倫伯格家庭餐館達成了一項協議,她把這看成是同這個世界最成功的一場戰鬥。她在一幢舊紅磚房子的一間屋子裏住,隔壁就是那家餐館。有一天晚上,她帶走了舒倫伯格餐館的菜單。
菜單上的手寫字簡直讓人無法辨認,既不像英文,也不像德文,一不小心把菜單看倒了,就會先看見甜食,而湯和星期幾隻有到最後才被看見。
第二天,莎拉把用打字機打得整整齊齊的菜單拿給舒倫伯格看,菜名誘人地排列在恰當的位置上,“衣帽物件,各自小心”排列在最後一行。
看了莎拉的工作成果,舒倫伯格高興極了,在莎拉離開以前,他願意達成一項協議:莎拉為餐館裏的21張餐桌打菜單,晚餐的菜單要每天打印一次,以便調整。如果早餐和午餐換了花樣,也要打一份新菜單,或者菜單髒了,也要打一份幹淨的菜單換上。
莎拉的報酬就是舒倫伯格每天派人送來的三頓飯。每天下午,一張用鉛筆寫好的菜單就會如約而至,這就是命運女神為第二天舒倫伯格家顧客準備好的飯菜。
協議雙方對此都非常滿意。於是,那些在舒倫伯格餐館進餐的顧客現在知道他們吃的菜叫什麼名字了,即使這些菜的性質有時候使他們感到困惑。在寒冷而沉悶的冬天,莎拉終於可以用勞動換來一日三餐了,這對於她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三月已是春天了,但是卻遲遲沒有春天的氣息。春天總是在該來的時候才來。街上一月份的積雪還凍得硬梆梆的。一些手拿樂器的人在街上演奏《在往昔美好的夏天》這支曲子,但是,臉上的表情和肢體動作卻還停留在十二月份。各家各戶的暖氣都關了。每逢發生這些情況,人們就會知道,冬天還依然控製著這座城市。
下午是最難熬的,莎拉在她的臥室裏凍得直打哆嗦。除了打舒倫伯格的菜單外,她沒有事情可做。坐在搖椅上的莎拉望著寂靜的窗外,那個月是春天的月份了,它不停地對她呼喚:“春天來了,莎拉,肯定地說,春天來了。你身材勻稱、美好,莎拉,你洋溢著青春的氣息,為什麼在望著窗外時帶著一絲傷感?”
莎拉的房間不在臨街的一麵,從窗子裏望出去可以看到鄰街的一家製盒廠的沒有窗子的磚牆。但長滿青草的牧場、樹林、灌木叢和玫瑰花卻溜進了她的記憶。
去年夏天,莎拉去了一次鄉下,她愛上了一個農民。
莎拉住的那個農場叫森尼魯克農場,在那短短的兩個星期,她愛上了農民富蘭克林的兒子沃爾特。農民們談戀愛到結婚往往時間較短。不過年輕的沃爾特與他們不同,他是個新型的農藝師,他的牛棚裏裝著電話,他還能對加拿大來年的小麥產量作準確的計算,以及會對他種植的農作物產生什麼影響。
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年輕的沃爾特用他的才學和智慧贏得了莎拉火熱的心。他們坐在一起,沃爾特用蒲公英編了一個花冠戴在莎拉頭上。他讚美蒲公英的黃花配她那棕色頭發所產生的美感,於是莎拉便一直戴著那頂花冠,手裏揮動著草帽回到寓所。
沃爾特計劃在來年春天同莎拉結婚,而且一開春就結婚。後來莎拉就回到城裏來用打字維持每天的生活。
一陣敲門聲把莎拉從回想那一個幸福的日子的夢中驚醒,一個侍者拿來一張家庭餐館第二天的菜單,是用鉛筆寫的,字跡很潦草,看筆跡莎拉就知道是老舒倫伯格寫的。
莎拉拿著菜單在打字機旁坐定,把一張卡片卷在滾軸上。她是個靈巧的工作者,通常一個半小時就可以把21張卡片全部打好。
今天菜單上更動的項目比往常要多。各種湯都比較清淡,肉食花樣改變也比較多,整個菜單充滿了春天的氣息,那些油炸食品都被清淡的食品取代了。
莎拉的手像夏天小溪上飛舞的小蟲一樣在打字機上靈巧地跳動著。她從上到下仔細地看著,按照各種菜名的長短把它們打在恰當的位置上。剛剛打到水果名稱,不知怎麼,莎拉對著那張菜單哭了起來。淚水從她失望的心靈深處湧上來,積聚在她的眼睛裏。她的頭抵在打字機的小桌上,很久沒有抬起來。
她朝思暮想的沃爾特已經兩個星期沒有寫信給她了,而菜單的下一個菜名正好是蒲公英和一種什麼雞蛋——別管它是什麼雞蛋!——蒲公英,沃爾特正是用蒲公英做成美麗的金黃色花冠,為他愛情的王後和未來的妻子加冕的啊!那是春天的使者。
然而春天是多麼奇妙啊!在這個用石頭和鋼鐵築成的寒冷的大城市裏,愛人的信息一定會飛來。除了穿著毛茸茸的綠衣服的田野的信使蒲公英——法國人形象地叫它獅子的牙——還有誰來傳遞春天的信息呢,蒲公英開花的時候,它就盤在姑娘的深棕色頭發上成全好事;而鮮嫩未開花的時候,它就跑到開水壺裏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莎拉的心情才漸漸平複下來,淚水也止住了。她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地按著打字機的鍵,她的思緒、她的心靈已飛往鄉村和她心愛的青年約會了。不久,她的心又回到曼哈頓的石砌建築中來,打字機又開始快速跳動。
六點鍾,侍者送晚飯來,然後把打好的菜單帶回去。莎拉悶悶地吃了晚飯,看看鍾,已經七點半了,隔壁房間裏傳來了兩個人吵架的聲音;在樓上那個房間住的男人好像在弄什麼樂器;煤氣燈的光稍微暗了一點,有人著手撤煤火;隱約還可以聽到後院籬笆附近傳來的貓叫聲。根據這種跡象,莎拉知道她現在該看書了。她拿出書來,把腳擱在旁邊的箱子上,認真地看起來。
門鈴聲打破了寂靜,房東太太急忙去開門,莎拉放下書來聽。
“哦,是你,要是你,也會跟她一樣的。”
高亢洪亮的聲音從樓下門廳一直傳到莎拉的房間,莎拉跳起來去開門,書掉在地板上。
講到這裏,你大概已經猜出來者是誰了。莎拉跑到樓梯口時,她的農民正一跨三級地跑上樓來,他一下把她摟在懷裏。
“你為什麼不寫信?這到底是為什麼?”莎拉大聲說。
“紐約可真是個大城市,”沃爾特·富蘭克林說,“一星期以前我就照老地址去找你了。到那裏一問才知道,你在星期四就已經離開了。從那以後,我想盡辦法到處找你,比如去警察局!”
“我給你寫信了呀。”莎拉說。
“我一封也沒有收到!”
“那你怎麼找到我的呢?”
年輕農民的臉上此時綻放著燦爛的笑容,他細細地向莎拉娓娓道來。
“今天晚上,我到隔壁的那家家庭餐館去,”他說,“我不在乎它有沒有名氣,每年春天的時候,我都吃一些清淡爽口的蔬菜。我的眼睛在那份用打字機打得漂漂亮亮的菜單上看了一遍,想找一樣蔬菜吃,我看著看著,眼前一亮,激動得把椅子都弄翻了,於是急忙喊來老板。他告訴我你住在這裏。”
“這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你打字機上的大寫字母W,不論打在哪裏,都與其他字母不在一條直線上,總是偏上。”富蘭克林說。
年輕人從口袋裏拿出一張菜單,指著其中的一行。
莎拉一看便知那是她在那天下午打的第一張卡片,在它的右上角還有一滴眼淚的痕跡。但在本來應該是一種蔬菜名稱的位置上,卻出現了一行字,那是對那金色花朵的回憶使她的手指不聽使喚,按在了別的鍵上。
“最親愛的沃爾特和白煮雞蛋。”這一行字清晰地打在兩道菜名之間,一對年輕人互相交換了眼神,甜甜地笑了。
光榮的事情
——[美國]馬克·吐溫
記得那一次,我茫然不知所措,因為身無分文,而且在天黑前還急需三美元,到哪裏去弄錢呢?
在街上,我徘徊了整整一個小時,可一個辦法也沒有想出來。後來,我走進愛伯特旅館,找個地方坐了下來。這時,一隻小狗朝我走來,停在我身邊,打量著我,它很友好,似乎在說:“你願意與我交朋友嗎?”我好奇地注視著這隻可愛的畜生,它快樂地擺動著尾巴,圍著我團團轉,它靠在我身邊,用頭在我的身上摩來蹭去的,然後揚起頭,用棕色的眼睛看著我。這真是一隻惹人喜愛的小東西,我撫摸著它那緞子般光滑的腦袋,似老朋友重逢般親熱無比。
這時,民族英雄密爾將軍穿著藍色和金色相間的製服走了過來,人們都羨慕地望著他那身顯眼的製服。突然,他看見了這隻小狗,眼神閃爍,隨即停下腳步。看得出來,他也迷上了這隻漂亮的畜生。將軍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撫摸著這隻可愛的小狗,他打量了一下,說:“這是一隻很好的狗,多惹人喜愛呀!你願意賣嗎?”
我爽快地說:“可以。”
“你說吧,賣多少錢?”
“三美元。”我回答。
將軍聽後瞪大了眼睛,吃驚地說:“三美元?隻賣三美元?這可不是一隻平常的狗啊,它至少值五十美元。我是因為喜歡這隻狗所以才想買下來,我不想占你的便宜,還是再說個價錢吧!”
我堅持說:“不錯,三美元,隻賣三美元。”
“很好,既然你堅持這個價錢,我就買下了。”將軍說完,高興地遞給我三美元,然後帶著狗上樓去了。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一位相貌溫和的中年紳士走了過來,四下裏東張西望。我對他說:“你需要幫助嗎?”
他焦急地說:“我在找我的狗,你看見它了嗎?”
“是的,十幾分鍾前它還在這裏。”我說,“我看見它跟著一位將軍走了,如果你需要我幫助的話,我可以試試。”
那位紳士非常高興,一再感謝我,這樣的場麵我很少看見,他連連表示願意讓我試試。毫無疑問,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它找回來。我暗示他不要舍不得一點錢作為酬謝,他是個聰明人,對我的暗示心知肚明,滿臉笑容地說:“沒問題,沒問題。”還問我要多少。
“三美元。”我說。
他驚訝地望著我說:“啊!這算不了什麼,隻要能找回我心愛的狗,十美元我也心甘情願。”
但我說:“不,我隻要這些就夠了。”然後,我們便上樓了。人們一定會說我傻,為什麼不多要一點呢?
在旅館的服務台,我打聽到了將軍房間的號碼。當我走進房間時,將軍正在非常高興地給狗梳理著。我說:“將軍,真對不起,這隻小狗我要帶回去。”
他吃了一驚,說:“什麼?帶回去!這是你賣給我的狗,價錢是你出的。”
“是的,”我說,“一點不錯。但我必須帶它回去,因為它的主人來找它了。”
“什麼?”
“這隻狗的主人來了,這隻狗不是我的。”
將軍更驚奇了,一時不知所措,半晌才說:“你的意思是:你剛才賣的是別人的狗?”
“是的,我知道這不是我的狗。”
“你知道還把它賣給我!”
我說:“將軍,你的問題可真稀奇,是因為你要買它,我才賣給你,是你自己出價買這隻狗,這一點你不否認吧。我既沒有要賣它的意思,也沒有跟你說我要賣它,我甚至連想也沒想過要賣它……”
“這可真是稀罕事,是我平生遇到的最稀罕的事,你是說你賣的這隻狗不屬於你……”
不等他說完,我便說道:“你自己說這隻狗可以值五十美元,我隻要了三美元,這難道公平嗎?你不會否認,我隻要了三美元吧?”
“哎呀,我並不是非要這隻狗不可,事實上是你自己沒有狗。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請別再費口舌了,”我說,“你不能回避這個事實:買賣是非常公平、非常合理的。隻因為這隻狗不屬於我,因此,我必須把它帶去,它的主人要它。我在這個問題上沒有選擇的餘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你處在我這個位置,假如你賣了一隻不屬於你的狗,假如……”
將軍有些不耐煩地揮手:“好啦,好啦,不要說這一大堆令人迷惑的辭令了,你把它帶走,我想休息一會兒。”
我拿出三美元還給了將軍,把狗帶到樓下,交給了狗的主人,得到了三美元作為酬謝。
我對我的行為很滿意,因為我光明正大地拿到了三美元的酬金。我絕不會用那賣狗的三美元,因為狗不是我的。但我從狗主人那裏得到的三美元卻是我應得的。那位狗主人如果沒有我,他會找不到那隻可愛的狗。我這種認識,至今不變,我永遠是光榮的。大家知道,在那種情況下,我也是不得已才那樣做的。正因為這樣,我可以永遠說這樣的話:“那種來路不明的錢我決不會用。”
命係一發
——[美國]愛倫·坡
此時,那樁謀殺案已經達到高潮了,而且已經證明絕不是意料之中的人幹的。
此時去請大偵探再合適不過了。大偵探來了。他朝那具屍體投去搜尋的一瞥,片刻之間又掏出一個放大鏡。
“哈,大家看!”他一邊說,一邊從死者外衣的翻領上撿起一根頭發,然後自信地說:“現在謎團解開了。”
他舉起那根頭發。
“聽我說,”他說道,“我們隻需找到這根頭發的主人,凶手也就原形畢露了。”
這一不可動搖的邏輯推理是那麼完備。
偵探開始了他的偵察工作。
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潛行在紐約的各條街道,嚴密地審視遇到的每一張臉,以便找出誰是那根頭發的主人。
時間已經過去四天四夜了。
第五天,偵探發現一個旅遊者模樣的男人很可疑,他的頭上戴著一頂一直扣到耳朵的水上旅行帽。他登上“格羅坦尼亞”號客輪。偵探也尾隨他上了船。
“逮捕他!”偵探一邊斬釘截鐵地說,一邊威風凜凜地高舉起那根頭發。
“這根頭發是他的,這是他有罪的證明。”大偵探說。
“摘掉他的帽子。”船長嚴厲地說。
於是有人摘掉了他的帽子。
那人整個兒是一個光頭。
“哈!”大偵探叫道,而且毫不猶豫地說,“他所幹的謀殺何止一次,是一百萬次!”
三聲槍響
——[美國]海明威
營帳裏,尼克正在脫衣服,帳篷的帆布上清晰地印著正在篝火前閑談的父親和喬治叔叔的身影。尼克覺得非常不安,同時也感到羞恥,他匆匆地脫了衣服,整整齊齊疊放在一邊。他感到羞恥,是因為他邊脫衣服邊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情。這件事情他一整天都沒去想。
事情是這樣的:前一天晚上,他父親和叔叔吃完晚飯拎著手提燈到湖上去打魚。在出發之前,父親囑咐他說:“我們走了之後,如果有緊急情況發生,你可以打三槍,我們聽到槍聲就會很快趕回來。”尼克從湖邊穿過林子回到營地。他聽得見黑夜中船上劃槳的聲音。他父親在劃槳,叔叔低沉的歌聲在船尾蕩漾。他父親將船推出去的時候,叔叔已經拿著釣竿坐在那裏了。尼克聽他們往湖上劃去,後來槳聲越來越遠,最後被茫茫黑夜吞沒了。
尼克穿過林子往回走,他害怕起來。他在黑夜總有點怕森林。他打開營帳的吊門,脫掉衣服,靜靜地躺在毯子裏。外麵的篝火燒成一堆炭了。尼克想快點入睡,他閉上眼睛靜靜地躺著。四下沒有一點聲音。尼克覺得,他隻要聽見一隻狐狸、一隻貓頭鷹或者別的動物的叫聲,他就會感覺踏實一些。隻要知道是什麼聲音,他似乎就不害怕了。可現在他害怕極了,突然之間,他想到了死。幾個星期之前,在家鄉教堂裏,他們唱過一支聖歌:“銀線遲早會斷”。在唱的時候,尼克想到,遲早有一天,他也會死的,這是尼克第一次想到死亡。
那天的夜格外靜,他坐在客廳裏讀《魯濱遜漂流記》,免得去想銀線遲早會斷這件事。保姆看見他在讀書,出於關心他,說如果他不去睡覺,就要去告訴他父親。他進去睡了,保姆這才放心地回到自己的臥室。過了一會兒,尼克又來到客廳看書,直到早晨才回去睡覺。
同那天的感覺一樣,尼克昨夜在營帳裏也是一樣害怕。他隻有夜裏才有這種感覺。開始並不是害怕,而是一種領悟。可它總是在害怕的邊緣徘徊,隻要開了頭,它馬上就變成了害怕。等到真正害怕的時候,他就拿起槍,把槍口伸出帳外,放了三下。槍反衝得厲害。他聽見子彈穿過樹幹、樹幹割裂的聲音。
聽到槍響,尼克的心平靜下來了。他躺在暖暖的毯子裏等待父親的歸來,可沒等他父親和叔叔在湖那一頭滅掉手提燈,他已經睡著了。
“該死!”喬治叔叔往回劃的時候罵道,“你是怎麼跟尼克說的,叫我們回去幹什麼?他也許是害怕了。”
“啊,是啊。他還小。”他父親說。
“讓他跟我們到林子裏來是個錯誤的決定。”
“我知道他特別膽小,”他父親說,“不過我們在他那個年齡也都膽小。”
“我真是拿他沒辦法,”喬治說,“他這麼會撒謊。”
“好了,算了吧,反正魚夠你打的。”
他們走進帳篷,喬治叔叔打開手電筒照著尼克的眼睛。
“尼克,發生了什麼事?”他父親問。尼克從床上坐起來。
“這聲音介於狐狸和狼之間,就在帳篷的周圍。”尼克說,“有點像狐狸,但更像狼。”“介於……之間”這個詞是他從叔叔那裏學來的,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他可能聽到貓頭鷹的尖叫聲了。”喬治叔叔說。
早晨,尼克的父親發現有兩棵大樹交錯在一起,風刮過時就會互相撞擊發出聲音。
“尼克,你聽到的是這種聲音嗎?”父親問。
“也許是。”尼克說。他不想去想這件事。
“林子並不可怕,尼克。沒有什麼會傷害你。”
“打雷也不用怕?”尼克問。
“不用怕,打雷也不用怕。碰到大雷雨,到空地上去或者躲在毛櫸樹底下是絕對安全的。雷絕對打不到你。”
“真的嗎?”尼克問。
“我從未聽說過雷打死過人。”他父親說。
“哈,毛櫸樹管用,太好了。”尼克高興地說。
現在尼克準備脫衣服休息了,他注意到帳篷帆布上兩個人的影子,但是他不去看它們。接著他聽見拖船的聲音,兩個人影不見了。他隱約聽到父親在與什麼人交談。
“穿衣服,尼克。”父親喊道。
他快速地穿上衣服。他父親進來,在露營袋裏摸索。
“尼克,把大衣穿上。”他父親說。
飛行員的抉擇
——[美國]亨特·米勒
救援飛機此刻正處在兩百尺高的地方,它從暴風雨中顛簸地逃出,然後在洶湧的海麵上平穩下來。布萊第瞥了一眼他同伴那憂慮的臉,然後想,這次他們又要拿命去冒險了,這是他們的工作。
要到達出事地點,救援小組還要飛一百裏以上。兩個小時前,一架飛往檀香山的班機墜機了。假若風向轉變,或者救援過程出了問題,他們就有可能回不到阿第拉基地。
前麵,白色的浪頭不停地翻湧。另一陣暴風雨正在一裏外的雲端伺機而動。
五分鍾後,擋風板被水淹了,飛機又處在暴風雨中,此時,飛機正迅速衝出暴風雨圈,衝向距海麵不到三百尺的地方。
布萊第覺得他的飛行裝被人猛拉了一下。從走廊看過去,他看到通訊室裏的通訊員正對著他大叫:“收發器壞了,我們跟基地失去了聯絡。”
布萊第大喊:“趕快把它修好,它對我們有用。”
此時,前方似乎有一艘黃色的救生艇在沉浮,但在他們後方,布萊第知道阿第拉基地即將遇到暴風雨的襲擊,海浪開始衝擊那環形小島邊緣的暗礁了。布萊第轉頭望向他的夥伴泰勒。
“你想,我們走了多遠了?”布萊第問。
泰勒在放在他膝上的地圖上尋找著他們所處的位置,“大約在北邊五十裏,我想。”
現在的位置並不十分確定,隻是猜測有五十裏,離出事地點,可能還差一百裏。而且他還要考慮機上其他人員的生命。有一分鍾的時間,布萊第遲疑不決,前麵平靜的海麵似乎給了他一絲安慰。
“我們最好重新訂一個方向到出事區域。”他說。
一小時後,他們準確地到達了出事海域。海洋向每個方向平坦地延伸過去。他們在第一個方向上搜尋,大約用去了十分鍾,在救援機上的每個人都緊張地望著浩瀚的灰色海麵,希望那艘十尺長的黃色救生艇快些出現。然後他們轉向第二、第三、第四個方向。救援機的燃料還夠飛行四個小時,安全順利地返回基地需要三個小時,大概還能再搜尋兩個方向。
布萊第調整好心態,重新平靜地在座位上坐好。他們已經做了他們的工作——搜巡的工作,他們盡力了。布萊第望向窗外,突然感覺有些冷,然後下意識地拉了一下飛行夾克。他往下看海麵,強風激起了泡沫,他覺得更冷了。當泰勒傾斜飛行要向最後一個方向搜巡時,布萊第又看了一眼前方的海麵。
灰色的天空裏射來一束紅色的光,然後消失了。布萊第在座位上僵了一僵,他接過控製器向那個地點前進。他向下飛到五十尺的地方,已經感覺到了海浪的凶猛。
飛機在救生艇上盤旋著,直到機艙裏的人看到它為止。有個男人坐在艇上虛弱地向盤旋的飛機揮手,另一個男人俯臥在艇上動也不動。
在準備下令丟下補給品和另一個救生艇的一瞬間,布萊第突然停了下來,補給品和救生艇作用不大。於是布萊第又飛低了些,到十五尺的地方,海浪凶猛地向飛機襲來,機上的其他隊員都在緊張地等待他的命令。
布萊第很難抉擇,因為他肩負著重大責任。任何活著的人都不會怪他丟下補給品然後飛回基地,他隻需要報告救生艇的位置就可以了。二十四小時內經過這裏的船一定會將他們救起來。有五個人在這個救援小組裏,他有什麼權利拿他們的生命冒險,在海上降落飛機?
布萊第的心提到了喉嚨,寒氣甚至穿透了他的飛行夾克。要在下麵的怒濤中將飛機安全降落似乎太離譜了。多了兩個人的重量後,要重新起飛那簡直是在冒險,在這種天氣下……什麼危險都可能發生。
他猶豫地看了看救生艇。在下麵的男人還在不停地揮著手。就在這時,一股浪湧進艇裏,那個男人趕快放下他的手扶住救生艇。布萊第做了一個大膽的抉擇,其實他一直都想那樣做,隻是不敢承認罷了。兩個男人坐在救生艇裏在汪洋大海上飄浮著,他們根本無法與暴風雨抗衡。他必須幫助他們——毫無選擇。當他作手勢下令要降落時,他感到海裏的冷水在往他的身上濺,冰冷地刺骨。
飛機降落到海麵上時引起一陣顛簸。
機靈的泰勒迅速地解開安全帶爬到艙尾。當一股浪掃過駕駛艙時,飛機又晃了幾下。在艙裏,通訊員和兩個技師連腳都伸到水裏了。他們試著修補機身上的洞,因為有一排螺絲鬆了。這時,一條繩子被丟到救生艇上。
凶猛的海浪又一次衝進了機艙,引擎也開始搖晃。布萊第敲了敲節流器才讓它穩定下來。艙裏的水愈來愈多,幸好艙尾一切正常。布萊第往後看了看,他看到第二個人也安全地被救上飛機。泰勒爬進駕駛艙,他的衣服緊貼在身體上,他的手再次伸向節流器。
“人都上來了嗎?”布萊第問。
“是的,長官!”
“我們走吧!”
泰勒向前推著節流閥。布萊第發現他們並沒有脫離水麵,飛機隻穿過一道浪。突然一股大浪打在機身上,救援機就動也不動了。此時的情況更加危急,現在已不是兩個人漂在水麵上了,而是七個人。
外麵,水已經衝上了前麵的窗口,所有人都盯著布萊第看。布萊第看了看泰勒,發現他僵坐在位子上,臉色發白,雙眼盯著前方,灰色的浪打上機首。每次巨浪打來,機首就會低一些,關鍵時刻,布萊第抓緊輪盤,準備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