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徽州一府六縣,有關受到太平軍侵害的記載擠滿了各縣縣誌。當然,曆史總是後人寫的,它總是在很大程度上移花接木。但不可否認的一點是,戰爭與災難是緊密相聯的,在這場兵燹中死難的數以萬計的徽人中,受殺戮的形式、名目、花樣、慘狀不忍卒讀:縊死、溺死、磔死、焚死、熏死、中炮死、絕粒死、矛戟交加死、割耳流血不止死、縛樹下剖腹罵不絕死、被縛懸樹用冊籍焚燒熏閉五孔流血死、剖腹分屍、剖腹抽腸等等;闔門整族死和罹難十幾、數十人的比比皆是。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從當時的老輩們口中聽說過太平軍殺戮的傳說。我的老家旌德縣,在太平軍來到之前,據說有42萬的人口,而即使是現在,也隻有15萬人左右。老輩們說,當時太平軍一到,燒殺搶掠,許多隻是村裏稍富一點的人,都被砍了腦袋,財產也被掠奪一空。在太平軍進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因為死人太多,人們流離失所,許多村子都空無人煙,瘟疫流行。“明經胡”族譜上對這一段曆史的記載是:“大亂之後族中人丁十隻存二。”這樣的文字,至今讀起來,仍讓人心驚肉跳。
其實這樣的恐怖哪能隻歸罪於太平軍一方呢?戰爭使人性變得癲狂,在那樣的狀態下,猙獰和凶殘凸顯無疑。無論是太平軍、清軍以及湘軍,隻要是戰爭,就逃脫不了這樣的摧殘。績溪旺川的九思堂有七幅當年太平軍的壁畫,這些壁畫因為有著特別的意義而被列為省文物保護單位。當年太平軍在征戰的過程中,最喜歡的,便是以壁畫這種形式來進行宣傳,或者炫耀他們的功績。旺川這組壁畫記載的是1860年太平軍首次攻克縣城的情景。當年的旌德縣城曾經在一段時間裏被清政府設為皖南道台,太平軍在與清軍激戰很長時間後,終於攻克了這座古城。攻克旌德後,太平軍繼續南下,向徽州府開進,在走到離旌德縣城數十裏的旺川,太平軍忽發奇想,在當地那座很大的祠堂裏,創作了這組極具浪漫主義色彩的壁畫。在壁畫中,太平軍進攻旌德縣城的戰鬥被畫得栩栩如生,戰鬥之慘烈畢現於畫中。
一直到曾國藩於1861年攻克安慶之後,全麵向南京進攻,太平軍才放棄了對皖南的爭奪,徽州算是從瀕臨死亡中蘇醒過來。曾國藩在攻下安慶後長噓一口氣。這口淤積於胸腔的濁火可以說盤踞了近十年——他終於成功了。而此時,當兵燹和硝煙漸漸遠去的時候,徽州已經是遍體鱗傷、神智不清了。
這樣的反複摧殘像夢魘一樣盤旋在徽州的天空上。在那樣的兵燹中,似乎是徽州所有通衢上的樹葉都會被刀劍的寒光掃蕩殆盡。民不聊生,妻離子散,人們紛紛背井離鄉。一直到現在,徽州的老輩在談起徽州的沒落和破壞時,都會提及兩次致命性的毀滅,一次就是太平天國運動,再一個就是上世紀的文革了。戰爭總是由內心的罪惡所引起,那種隱藏在內心當中的罪惡一旦釋放出來,就如洪水猛獸一樣泛濫成災。這樣的殺戮和自殘,也使得徽州在經曆了繁華的古代文明之後,一下子變得一蹶不振。不僅如此,徽州人更在內心當中噤若寒蟬,那是他們無法抹去的傷痛。
在經曆了這場巨大的災難之後,徽州變得奄奄一息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瀕臨死亡。而後來的文革,又像生下的一個無惡不作的不孝子一樣,狠狠地在他的身體上捅了一刀。徽州絕望地閉上了雙眼,那種昔日的光華像潮水一樣,慢慢地,退出了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