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山地回憶(1 / 3)

孫犁

孫犁(1913~2002年),原名孫樹勳,河北安平人。主要作品有:《白洋澱紀事》、《風雲初記》、《鐵木前傳》;《孫犁文集》八卷等。

從阜平鄉下來了一位農民代表,參觀天津的工業展覽會。我們是老交情,已經快有十年不見麵了。我陪他去參觀展覽,他對於中紡的紡織,對於那些改良的新農具特別感興趣。臨走的時候,我一定要送點東西給他,我想買幾尺布。

為什麼我偏偏想起買布來?因為他身上穿的還是那樣一種淺藍的土靛染的粗布褲褂。這種藍的顏色,不知道該叫什麼藍,可是它使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在阜平窮山惡水之間度過的三年戰鬥的歲月,使我記起很多人。這種顏色,我就叫它“阜平藍”或是“山地藍”吧。

他這身衣服的顏色,在天津是很顯得突出,也覺得土氣。但是在阜平,這樣一身衣服,織染既是不容易,穿上也就覺得鮮亮好看了。阜平土地很少,山上都是黑石頭,雨水很多很暴,有些泥土就衝到冀中平原上來了——冀中是我的家鄉。阜平的農民沒有見過大的地塊,他們所有的,隻是像炕台那樣大,或是像鍋台那樣大的一塊土地。在這小小的、不規整的,有時是尖形的,有時是半圓形的,有時是梯形的小塊土地上,他們費盡心思,全力經營。他們用石塊壘起,用泥土包住,在邊沿栽上棗樹,在中間種上玉黍。

阜平的天氣冷,山地不容易見到太陽。那裏不種棉花,我剛到那裏的時候,老大娘們手裏搓著線錘。很多活計用麻代線,連襪底也是用麻納的。

就是因為襪子,我和這家人認識了,並且成了老交情。那是個冬天,該是一九四一年的冬天,我打遊擊打到了這個小村莊,情況緩和了,部隊決定休息兩天。

我每天到河邊去洗臉,河裏結了冰,我蹬在冰凍的石頭上,把冰砸破,浸濕毛巾,等我擦完臉,毛巾也就凍挺了。有一天早晨,刮著冷風,隻有一抹陽光,黃黃的落在河對麵的山坡上。我又蹬在那塊石頭上去,砸開那個冰口,正要洗臉,聽見在下水流有人喊:

“你看不見我在這裏洗菜嗎?洗臉到下邊洗去!”這聲音是那麼嚴厲,我聽了很不高興。這樣冷的天,我來砸冰洗臉,反倒妨礙了人。心裏一時掛火,就也大聲說:“離著這麼遠,會弄髒你的菜!”

我站在上風頭,狂風吹著我的憤怒,我聽見洗菜的人也惱了,那人說:“菜是下口的東西呀!你在上流洗臉洗屁股,為什麼不髒?”“你怎麼罵人?”我站立起來轉過身去,才看見洗菜的是個女孩子,也不過十六七歲。風吹紅了她的臉,像帶霜的柿葉,冰凍腫了她的手,像上凍的紅蘿卜。她穿的衣服很單薄,就是那種藍色的破襖褲。

十月嚴冬的河灘上,敵人往返燒毀過幾次的村莊的邊沿,在寒風裏,她抱著一籃子水漚的楊樹葉,這該是早飯的食糧。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時心平氣和下來。我說:“我錯了,我不洗了,你到這塊石頭上來洗吧!”她冷冷地望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剛在那石頭上洗了臉,又叫我站上去洗菜!”我笑著說:

“你看你這人,我在上水洗,你說下水髒,這麼一條大河,哪裏就能把我臉上的泥土衝到你的菜上去?現在叫你到上水來,我到下水去,你還說不行,那怎麼辦哩?”

“怎麼辦,我還得往上走!”她說著,扭著身子逆著河流往上去了。蹬在一塊尖石上,把菜籃浸進水裏,把兩手插在襖襟底下取暖,望著我笑了。我哭不得,也笑不得。隻好說:“你真講衛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