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二月二龍抬頭(1)(1 / 3)

光緒十五年。

牤子十九了,和皇帝一般大。

皇帝也十九了,這一年的二月初三,一大早就坐上了龍椅,舉行了親政大典。

這事兒牤子想必也不太知道,太監一上殿就可著嗓子喊,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百官叩首,三跪九拜,吾皇萬歲萬萬歲。山呼海嘯,震得耳朵嗡嗡的。

這聲音牤子聽不到。他聽到的是雞叫。雞一叫,五更了,起。不起不行,東邊章五家的老草驢直呱嗒嘴,呱唧呱唧的,聒耳朵。想必是想李家村李大棒槌家的大叫驢,弄出一點兒動靜來,牤子就再也睡不著覺了。

今兒個還得出去,跟人家說好了,過了二月二得上路,人得講信用。

嘿,牤子笑了。

這時有人喊門。牤子,牤子。聽聲音是個女的。想不到一大早就有人找,還是一個女的。

抓緊藏起那根不爭氣的東西,抓緊提上褲子,抓緊言語一聲,來啦,來啦。

來的是李家村的老賣婆烏眼杠。

老賣婆烏眼杠,高高的,瘦瘦的,眼圈兒黑黑的,方圓十幾裏有名的媒婆子。據說當年在京城八大胡同幹過賣笑生涯,掛過紅牌,不知咋的得罪了一家王爺的貝勒,差點丟了小命,就竄回老家來了,為了糊口,幹起了說媒的生意。

李家村和朱家村僅隔一條小河,算是挨著。大清起來過河找牤子,沒二樣子事兒,就是想給牤子掌結個人兒。開頭戲唱罷,接著就問,想好了,孩?牤子撓撓頭,嘿嘿傻笑,說道,嬸,我還小。老賣婆烏眼杠睕了牤子一眼。說都十九了,跟皇帝一般大的。牤子一笑,說嬸子,你咋知道皇帝多大?烏眼杠哈哈大笑,說老娘走過京,闖過衛,啥事沒見過?當年在八大胡同,唉,不給你小子說了。

說著話兒,牤子抓緊和麵擀麵條,牤子不笨,除了不會生孩子,啥事都會。一眨眼兒的功夫,涮鍋,添水,填柴火,點火,拉風匣,開鍋,切麵條,下麵條,好不利索。也就是一袋煙的功夫,麵條出鍋了。白麵條,綠蔥花兒,幾點油星,飄著誘人的香味兒。牤子擦擦手,說嬸,吃麵條。凡是說媒的上門來,都得好好款待。成不成,四兩平,落個好名聲。家裏若有,就弄幾個小菜,一壺小酒。這是早晨,小孩子家弄上一碗麵條,也算說得過去。老賣婆說,怕你出門,一大早就堵你來了。烏眼杠一盤腿坐在炕上,抄起了炕桌子上的筷子說小,你也吃。一會兒孩兒,一會兒小的喊,真是把牤子當成小屁孩了。

牤子說,嬸,我都十九了。

牤子端上一碗麵,坐在烏眼杠的對麵,陪客似的,拿出大人的樣來。

烏眼杠吃地一笑,說是的,十九了,跟皇帝一般大的,早該說媳婦了。看你這屋裏空的,就缺一個知疼知熱的俊俊俏俏的花不溜丟的小媳婦兒。說著,媚眼翻了幾翻,要是剛從京城回來那會兒,說不定就把牤子的魂兒給勾走了。

牤子嘿嘿一樂,說看嬸說的。馬上挑起一筷子麵條。又說,俺擀的麵條咋樣。

說話不及,闖進一個十五六的丫頭。還沒進屋就聽見她喳喳了,說娘,俺來啦

這是烏眼杠獨生女兒柳香兒。白白的,胖胖的,小小年紀就發育得跟大閨女似的,奶子大,腚也大,三裏五莊的小夥子都想蹭蹭她。

這孩子,跟屁蟲似的。烏眼杠又是罵又是笑,心疼得不得了。一個大寶貝疙瘩。

牤子趕忙又盛了一碗,端給小妮子柳香兒。說香兒,嚐嚐俺擀的麵條吧。

柳香兒小嘴紅潤潤的,特別的甜。說哥,你真好。嚐了一口,眨眨眼,說這麵條真好吃。娘,你看,牤子哥多能,啥都會。

烏眼杠隨口說道,就是。小牤子啊小牤子,要是你有三十畝地一頭牛,俺就把俺閨女許給你小子。說著,歎了一口氣。那是不可能的。牤子如今連根牛尾巴都沒有,更別說三十畝地了。柳香兒一撇嘴,白了她娘一眼,說俺娘就知道三十畝地一頭牛,死財迷。烏眼杠哼了一聲,說死妮子,你知道啥。

朱家村當街,千年唐槐老樹下,排了一溜十仨小紅車。每輛小紅車上都捆著四條麻袋。每條麻袋都能裝四鬥麥子、棒子、高粱、豆子、綠豆、穀子。一鬥麥子三十斤,一鬥綠豆四十斤,四條麻袋裝滿了,放在獨輪木製小紅車上,按大個子七妮兒的話說,操他娘的死沉。

今年春脖子長,青黃不接,黃河北岸的莊稼人日子也不好過,野菜剛出來就挖光了。樹皮也啃得差不多了。村裏有個帶頭的,說是到黃河南邊販糧食。帶頭的叫朱進之,高高的個兒頭,三十來歲,留著三絡長須,赤紅臉兒,像個關公似的。朱進之懂三國,南京北京的也走過兩趟,在朱家村算個人物兒。人一有了點名兒,站在大街上一吆喝,也能召集一幫子人。

簡單截說,朱進之一下子就召集了十三個人,號稱十三太保。朱進之是老大,最小的是牤子。人家本不想要牤子,一個十九歲的毛孩子,懂個鳥。毛還沒長全,就想充大個的,笑話。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難聽的話說了一大筐,還是沒有說退牤子。一夥的瞎保太斜了牤子一眼,說道,強日死八個驢。大夥兒都哧得笑了,朱進之說,算了。自古英雄出少年,甘羅十二當宰相,周瑜二十拜都督,水陸大都督,手下百萬兵。

千錘打鑼,一錘定音。老大就是老大,一句話差不多就是聖旨。圍觀的,送行的三叔二大爺,七大姑八大姨,兄弟姐妹加爹娘,都覺得朱老大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