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樹下聚會的次日,容若便臥床不起,不時昏迷,一連數日。這日,在朦朧的昏睡中,容若感到一雙溫暖的手握住了自己。他努力睜開眼睛——是徐乾學,他的恩師,那個帶領他走進江南的人。
容若見了徐乾學,忽然漲紅了臉,一下子清醒過來。他掙紮著半坐起來,用力對徐乾學道:“先生來得正好,學生有話跟先生講。學生承先生之教,思鑽研古人文字,以有成就,今已矣。生平詩文本不多,隨手揮寫,輒複散佚,不甚存錄。辱先生不鄙棄,執經左右,十有四年。先生語以讀書之要,及經史諸子百家源流,如行者之得路。然性喜作詩餘,禁之難止。今方欲從事古文,不幸遘疾短命,長負明誨,歿有餘恨。”
容若說完這一大段話,已是精疲力竭,隨即頹然倒在床上。徐乾學聽容若此言,竟像是臨終之語,心下大慟。他年事已高,生平以容若為弟子中翹楚,隻因同明珠有隙,不肯輕易踏入明府,今日一見容若,不想竟似要訣別一般,隻覺地轉天旋,便要摔倒。
容若已是又昏了過去。
徐乾學給人扶回府中,隻是歎息,整晚都難以入眠。
容若的病越發嚴重。嚴繩孫、顧貞觀、薑宸英等人都來了。他們守在容若的病榻前,無一人肯稍離,看著容若日漸萎縮的生命,誰的心裏都似被剜了一塊去了。
容若自此一病不起,“七日不汗”,發燒不退。朦朧中,容若覺得自己身子漂浮了起來,飄進了一團潮濕的霧裏。霧靄中,容若看見盧氏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她的腳下是朵朵盛開的蓮。容若感到心裏一陣安詳,他想向盧氏走去,卻發現自己身在虛無之中,此時有一位女子無聲地穿越霧靄而來,不知何故,容若停了下來,他尚在張望,忽見女子已遠去了,空中傳來一陣合歡花的香氣。等他努力要尋那來處時,那香氣卻一陣煙似的消失了。容若心裏發緊。這時,他發現盧氏不見了,但又分明感到了一種注視。容若努力回想,想起那是沈宛清麗的眼神,但也倏忽過去了。什麼都抓不住,隻是這樣匆匆來去。容若覺得這時自己是走在地上了,但他感到很吃力,難以邁步。忽然,惠貴人的聲音響起了,容若隻聽她道:“成哥兒何必用情太深,難道不知枝上柳綿,總有吹去的一天?”容若聞言,迷離之間被說中了心事,隻覺好生氣苦,胸中劇烈絞痛,他站立不穩,全身熱血便要奔湧而出,容若用力支撐,但終於昏了過去,在昏迷的瞬間,他依稀看到了官氏悲戚的臉。
容若再也沒有醒來。在經曆了七日七夜的昏迷之後,沒有同額娘阿瑪,以及他最後的妻子官氏道別,容若溘然長逝。他的朋友們相信,他們曾經親眼目睹容若在臨終之際,曾努力望向窗外,他也許是在遙望園裏的合歡,也許是在遙望他畢生魂牽夢縈的江南。那一天,園子裏的合歡花漫天飛舞,容若帶著一腔淒涼和不世才華,在雙親模糊的淚眼中,在天子殷勤的問候中,在他的江南友人焦灼的情義中,和著合歡的夢中,永遠離去了。
他走的那一天,是康熙24年5月30日,也是盧氏逝世8周年忌日。這一年,容若31歲。這位滿懷惆悵的人間過客,終於用盡了最後的情感,薔薇落盡,雪花飄零。
劍上飛花凝淚痕,薔薇落盡已三更,聽簫深院月黃昏。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
容若去後不久的一個晚上,他最摯愛的友人顧貞觀夢見了他。顧貞觀看到容若在夢中向他告別道:“文章知己,念不去懷;泡影石光,願尋息壤。”是夜,其嗣君舉一子。梁汾就視之,麵目一如侍中。知為後身無疑也。心竊喜甚。彌月後,複夢侍中別去,醒起,急詢之,已卒矣。顧貞觀悲痛而不肯賦詩,道:“嗚呼,容若已矣!餘何忍複拈長短句乎?”
而容若的異姓昆弟張純修,當容若離世之際,已任楊州府江防同治,因遠離京師,未能一哭寢門,以為終生憾事。自那之後,張純修“每畫蘭,必書容若詞”——“太虛遊刃不見紙,萬首自跋納蘭詞。數往事,輒相太息,或不可止。”
得知噩耗的那一晚,容若一生最後的愛戀——沈宛,獨對蒼穹,將清淚統統灑入無盡的太湖之中。沈宛在容若最愛的江南生下了他的孩子,一邊以詞作撫慰她心中的傷痛,一邊撫養孩子長大。光陰荏苒,歲月蹉跎。據說,這個叫富森的遺腹子70歲時曾被乾隆邀上太上皇所設的“千叟宴”。不知當他踏足京城之際,是否想起並原諒了他那多愁多病而又天才早夭的父親?
康熙30年,徐乾學於同明珠南北黨之爭如火如荼之際,仍為已不在人世的容若輯刻《通誌堂集》,並含淚作序。後來,張純修同顧貞觀兩人聚於廣陵署語石軒,一起整理了容若遺作,刊成《飲水詩詞集》。又共曹寅一道,三人於楝亭宴集,秉燭夜話,追念容若。觸緒傷懷之時,曹寅寫道:“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布袍廖落任安在,說向名場此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