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亞曆山大之結——《翼文庫》序(1 / 2)

李敬澤

每一個寫作者,或許都曾想過:原不該生在此時,倒情願活在過去的某個時候——

生在唐或宋,生當五四,或者哪怕早生幾年、十幾年,正趕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風雲際會……

當他這麼想時,他倒不一定特別喜歡唐朝或五四的生活,他想的是,那時我可能是李白或李商隱,是蘇軾或李清照,是胡適或者魯迅……

當然,他的現實感會提醒他,在唐朝當日,做李白或李商隱卻未必是什麼令人羨慕的事,而五四大師們的業績,即使現在看是簡易的,在彼時也是艱難的,是水滴石穿、終至石破天驚。

卻也並非夢想著在別處、做個別人,是一種深刻的焦慮,擔心做不成自己,擔心生不逢時,英雄空老。錢鍾書在《宋詩選注》的序中說,古希臘的亞曆山大大帝在東宮的時候,每聽到他父王在外國打勝仗的消息,就要發愁,生怕全世界都給他老子征服了,自己這樣一位英雄將來沒有用武之地。一個寫作者,站在滿坑滿穀的書堆裏,這世界似乎是被人家寫盡了,寫定了,似乎是,任何新的聲音都是一個太平熱鬧世界裏轉瞬即逝的嘀咕、低語。

有的時代在後世英雄看來是特別幸運的。比如五四,比如上世紀八十年代,這兩個時代的作家都生當“創世”,在廢墟上、荒原上開始工作。在前者,是反出鐵屋子,殺人放火上梁山,創造新天新地;後者則是慘遭了強拆,在廢墟上重打鑼鼓另開張,把日子再過起來。這都使得那時的作家在文學史和文學寫作的傳統秩序中獲得優先的、經典化或接近經典化的地位。

照此說來,此時的年輕作家真是不怎麼走運:他們恰好就和上一個經典時期離得那麼近,八十年代的龐然大物們仍在,有幾個巍然屹立,龍精虎猛,而且這幾個龐然大物也不過比他們大出幾歲、十幾歲……八十年代之後開始文學生涯的人們,承受著近在咫尺的壓力。

前些日,旁觀了一次有關近兩年長篇小說的評選,坐在城頭,看亂紛紛言來語去,看出了其中的內在秩序:談起“龐然大物”的作品,人們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敬意,語氣是謹慎的,異議是有分寸的,總的來講是好的;終於談到後來的這些作家,似乎滿場都鬆了口氣,終於可以伸伸腿了,在平視和俯視中,目光變得嚴厲和挑剔。

上世紀九十年代,韓東、朱文等人發起“斷裂”,未嚐不是對這種壓力的反應。他們力圖為自己確立一種“創世感”——全當你們都不曾在。在當時,我認為這是一種自欺的幻覺,如今回想起來,幻覺還是幻覺,但其中存有對事態的敏銳判斷和深刻焦慮。“創世感”對所有的人來說可能都是虛妄的,人隻能在已有的條件下開始創造,這原有條件可能被修正,但不會輕易消失——曆史倒是常常證明它的彈性,五四要拆的屋子他們以為是鐵的,其實很可能是橡皮的。但同時,“創世感”對懷有雄心和熱情的個人或一群人來說又是有效的,否則他們根本無法開始行動:把原有的條件和問題留給他們,去設定新的條件、提出新的問題,去建立一個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