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耶穌曾是木匠,或木匠的兒子。

——據《馬太福音》。

若幹世紀以前,沉香國經曆過一場內戰。叛軍在海上和曠野擊敗國王的軍隊,攻占了他的都邑並直搗他的內廷。你如果從空中鳥瞰,可以看見叛軍有如撲向蜂巢的一群黃蜂,頃刻遮蔽了重重宮闕,就連琉璃瓦頂都爬滿了士兵,踩碎的琉璃瓦化成金色粉末,一時紛飛如雨。

“一根木頭不留!”

叛軍首領下令之後,就在護城河畔的箭樓上,一邊喝茶一邊坐鎮焚城。他的軍師,須彌和尚這時走近前來:

“郡王,您的父王用了三十年才建成這座大城,毀掉了太可惜。”

郡王伸出食指,做了一個鍾擺動作,又指了指箭樓前的旗杆。旗杆上是國王的首級,頭戴隻剩一半的王冠,怔怔地望著他的胞弟。

“這城好比是我從前喜歡的女人;我喜歡她的時候,她是別人的;現在她是我的,可我已經恨她了。”

須彌看了一眼旗杆上的首級。首級突然落淚。

須彌大惑不解:死人怎麼能流淚呢。一定是在郡王劍斬國王的瞬間,國王因為傷感才蓄了眼淚;至於現在才落下來,原因可能是痛惜他的大城,也可能是憂心他的王後。當然,還可能和濃煙刺激有關——士兵們這時開始焚城了。火在濃煙裏隻是遲疑了片刻,隨後便在整座狂歡。它們竄上宮牆,爬上台基,輕而易舉地吞掉一個個亭榭和回廊,又在國王的禦花園和禦書房裏撒野,將仙鶴和古琴燒成焦炭,繼而圍攻國王朝政的三座宏偉的大殿。不過,內廷實在太大了,燒起來並不如想象的那麼容易。郡王看著看著,覺得有點累了,於是他把視線轉向箭樓的另一側,落在護城河對岸的一片廣場上。

那裏從前是國王閱兵之地,現在成為屠宰場。郡王的行刑隊有一千人,分成十個縱隊去砍戰俘的首級。戰俘包括國王的臣子,將軍和士兵,嬪妃以及太監雜役。另有一千人,也分成十個縱隊,用畜力車、人力車和戰車清運砍下的腦殼。還有一千人,還是分成十隊,在郊外挖坑集中掩埋首級,並在護城河畔辟出壕溝,將廣場上的血漿引入護城河。郡王看著看著,看出了自己的愚蠢之處:砍頭真麻煩,須另外加派兩千人去處置頭部以下的部分才行,與其這樣,當初還不如下令放箭。這時你如果仰望天空,會發現一朵紅雲在冉冉飄升,狀如一團碩大的蘑菇,那是城裏的火氣和城外的血氣交彙而成的奇觀。須彌和尚道:

“郡王,這裏或許會有一場瘟疫,盡早離開為宜。”

郡王點了點頭。可他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他問身邊的將軍:“王後現在哪裏?”

“回稟郡王,”一位將軍回答。“王後和太子正在鳳輦中休息。”

郡王皺了皺鼻子。將軍哆嗦了一下:

“郡王息怒,遵照您的旨意,正要斬下太子首級之時,王後突然抽出短劍以死相逼。故而……”

“算了,”郡王揮手。“一並帶到這兒來。”

將軍退了下去。郡王開始專心喝茶。但他很快便感到疲憊不堪,血流減速,眼皮加重並且眼淚汪汪,就連他喝的紫筍茶都變了味道,又腥又鹹,令人作嘔。郡王於是知道,酉戌交替的時辰又到了。

郡王十三歲封王,三十歲那年差一點繼承王位。

當時的情形大致是這樣的:有天早上,老國王上朝比平時遲到了十分鍾。國王遲到不足為怪,比方說,他喜歡早上對著銅鏡修理鼻毛,喜歡早上去禦花園用池塘裏的鯉魚喂他豢養的仙鶴,還喜歡在早上享受座椅式馬桶上的快樂。這些習慣都曾導致他上朝遲到。偏偏那天,老國王是不該遲到的,因為按照國務日程安排,當天他將欽定沉香國未來的王位繼承人,昭告眾臣,曉諭天下。老國王十分重視這件事,早起後既沒有修鼻毛,也沒有喂仙鶴,宿便也隻是屙了一半就作罷。可是正當他乘坐龍輦趕奔金鑾殿的途中,意外事件發生了:一隻黑色大鳥湊巧從空中飛過,又湊巧在飛越龍輦的時候屙了一泡鳥屎,鳥屎又湊巧濺到老國王的朝靴上。此事關乎國體和皇家威儀,老國王隻好半路停下來,命太監重新取來一雙新朝靴換上。這個偶然事件,是當時大致情形之一。

當時的大致情形之二,仍同那隻黑色大鳥有關。文武百官焦灼萬分,終於等來了老國王。宣詔即將開始,大殿之上一派肅穆,所有臣工都摒住了呼吸,一名老臣憋氣時間過長導致休克,當場給人抬了下去;即使這個小小的意外也是在一派肅穆中悄無聲息地完成。所有目光那時都集結在一個鑲嵌黃金的匣子裏,先是太監總管將其高高舉過頭頂,老國王打開黃金寶匣,取出詔書確認之後,再由太監總管轉遞給奉命宣詔的丞相,後者跪接詔書,起身宣詔——儀軌就是如此——一跪一立,規定時間大概是一分鍾左右。不過,丞相顯然過分激動了,跪地接詔的時間超出了十秒,宣詔之前為了使聲音達到洪亮莊重,又清了清嗓子,這個過程又耗去了十秒鍾。“奉天承運……”這四個字剛剛從丞相洪亮莊重的嗓子裏蹦出來,就見一團黑色的幽靈飛入大殿,隻在丞相麵前一閃,詔書便被它劫掠而去,整個過程還不到二十秒鍾。那天,跪在大殿上聆詔的郡王親眼看到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他和後來成為新國王的胞兄可以證實,那團黑色的幽靈是一隻黑色的大鳥,飛出大殿後,它一直向西方飄去,黑色的翅膀遮住了太陽,尾翼噴出青色的火焰,兩爪收束,爪尖上的詔書依稀可見,隻是被高空裏的風撕成一條一條,仿佛破爛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