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雕刻時光(3)(1 / 3)

本人已死  ◎文/郭龍

從你作為一個人的角度來看,我已經死了,正站在平行於你生活的那個時空的另一個時空裏。我實在想把下麵這段故事說給你聽,聽過後也許你會覺得它稀疏平常,可有一天,當你站在鬼的角度回望時,就會理解我此刻傾訴的欲望了。

你一定對我所生活的這個時空感到無比好奇,覺得不可思議。你們會問:人死後不是要上天堂或下地獄嗎,怎麼會蹦出個“平行時空”呢?嗬嗬,你們不知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自己要到哪裏去,所以你們習慣妄想,把天堂舉到頭頂,把地獄塞到腳下。可事實上,哪有什麼天堂和地獄呢!人們都是這樣,總習慣根據自己的已知猜測、描繪和構築無窮的未知。

這事得從我死前的那個晚上說起。當時我念大一,和趙甲、錢乙、孫丙三人同宿舍。我的學習成績極差,找遍學院都找不到差得足以跟我匹敵的學生。你也知道,大學裏的老師極少能夠記住學生的姓名,可教過我們班的老師,不論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無一例外對我記憶深刻,因為在下的斑斑劣跡實在令人發指罄竹難書,用當年流行的話說就是:我是非主流中的非主流。別人看待我的眼神,除了鄙視和漠視外,就隻剩下看笑話了。

在此我要解釋兩點。其一,我死於公元2008年,主流和非主流之爭已經鬧得沸反盈天不可開交,其實說白了也就是一小群80後的大屁孩和一大群90後的小屁孩閑著無聊站在比較顯眼的地方對罵,搞笑極了。其二,在當時主流的眼中我是非主流,但非主流的外表下,我又堪稱有主流的靈魂,所以在非主流的眼中,我依然是非主流。“非主流中的非主流”一稱由此而來。

那天晚上,他們仨正討論某美女意淫,說得我心裏也癢癢的。我都二十了,連個姑娘的手都沒牽過,可他們仨換女朋友就像換衣服,怎不讓我心潮澎湃平添惆悵?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傳入他們耳中卻激起了無窮的興趣,催化劑一般靈驗無比。

趙甲說:“哎呀哥們歎氣啦!”錢乙說:“歎了個什麼樣的氣呢?”孫丙趕緊接口:“歎了個非主流的氣!”然後三人笑成一團。我看他們笑得歡騰,也就跟著一起笑。

趙甲又說:“哎呀哥們笑啦!”錢乙又說:“是個什麼樣的笑呢?”孫丙同樣趕緊接口:“是個非主流的笑!”說完後三人又笑成一團。我不敢出聲了,雙手捂住嘴,徒睜視力超好的雙眼,用眼神觸碰冥冥黑夜,和黑夜中向我襲來的、不可知的未來。

趙甲再一次說:“哎呀哥們沉默啦!”……

那晚,我又多了十幾個“非主流”。在他們的敘述裏,我枕非主流的枕頭,蓋非主流的被,穿非主流的衣,吃非主流的飯,喝非主流的水,討非主流的女人……總之我所有的生活都被非主流囊括了,除了死。我肯定他們遲早有一天會給我預設一個非主流的死法。我忍不住想,人類誕生幾百萬年了,什麼死因沒有過?唯一堪稱非主流的,恐怕就是沒有死因的死了。既然你們如此萬眾一心,老子將來幹脆就非主流地去見閻王,遂了你們的心願!

誰都知道,這隻是我一時間的憤憤之念,可老天爺當真了。睡夢之中,我真的非主流地死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仨主流地起床,主流地洗漱,主流地背起書包去上課。而已成屍體的我卻再也起不了床,隻好躺在床上繼續“睡”。他們仨沒有喊我,自顧自地出門。我說過,我在他們眼中不值一提,沒人把我當回事。

那一天上午課滿,下午沒課。下課後,他們仨各自約了主流的女朋友,吃了主流的午餐,然後去逛主流的街。他們逍遙去了,可苦了我的屍體。當時已是六月下旬,我的學校又位於南方,空調白天斷電,屋裏熱得可以和蒸籠一較高下。才一天工夫,我的屍體就臭了。從皮膚裏滲出黏黏的膩膩的屍油。我生前雖不甚愛幹淨,但髒成這個模樣還是不能忍受的。靈魂狀態的我從屍體裏走出來,看見自己成了這副德行,悲傷得想哭。

我掰著手指頭默數時間,希望能有一人快點出現,好處理我的屍體。午休時確實來了一人,隻不過不是我的同學,而是小偷。他們仨以為我在睡覺,沒有鎖門,剛好讓這哥們趁虛而入。這哥們的膽也真大,見到有人“睡覺”竟絲毫不回避,成功把他們仨的的筆記本電腦和現金席卷一空。他沒有偷我的東西,因為我除了屍體一具外實在沒啥可偷。出門前那哥們還不忘豪邁地鄙視我一眼。

晚上八點,趙甲第一個回到宿舍。當時屍臭味的濃度早超過臨界狀態了,他一進門就把主流的晚餐嘔吐出來。他出於本能地逃到宿舍外,剛要扯著嗓子罵娘,可發現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不翼而飛後,又出於本能地闖了進來。他屏住呼吸找了一圈,唯一的成果就是發現自己的現金也不翼而飛。憤怒洶湧而來,趙仁兄忘乎所以,深吸一口氣,正要施展破口大罵的高超功夫,卻被濃烈的屍臭嗆出了已成半成品的主流的午餐。他覺得情況不對了,喊了我兩聲不見答應,湊上來瞧了瞧我的臉,死人臉都不會好看,不論你生前多麼英姿颯爽。他一惡心,索性把已成成品的主流早餐也嘔了出來,還非常不巧地嘔在我身上。

他還沒嘔完就逃命似的連滾帶爬跑出宿舍,一路狂喊“死啦死啦”,在樓梯口正好和結伴而回的錢乙、孫丙撞了個滿懷。三人的腦袋都磕在地上,轉眼間從主流的學生化身為主流的獨角獸。

錢乙、孫丙痛得眼淚狂流,罵咧咧地問:“你他媽的幹什麼?”趙甲不答,隻是一個勁兒地喊“死啦死啦”。錢乙、孫丙的注意力得到轉移,改問誰死啦。趙甲餘驚猶在,支支吾吾地說:“死啦……非主流死啦!”錢乙、孫丙同時出於本能地糾正:“是‘非主流中的非主流’!”然後才恍然大悟:“什麼?他死啦?”

錢乙和孫丙立刻表現出神探的睿智和關心同學的迫切:“走,看看去!”兩人蕩著手臂大踏步趕來,可還沒走到門口就被迫捂著嘴巴後退了,宿舍門大開,外泄的屍臭確實非他們所能忍受。

趙甲不慌了,錢乙、孫丙的豪氣也沒了,三人都不約而同地揉起額頭上的包,哎喲哎喲地呻吟著。錢乙說:“這麼臭!看來真死啦!”孫丙說:“暈菜!咱仨晚上睡哪兒啊?”趙甲切了一聲,幽幽地說:“先甭管睡哪!跟你們說吧,你們的筆記本電腦和現金都被偷了。”“啊!”“什麼!”他兩個同時大聲驚呼,同時向前邁步,可一聞到屍臭味又同時退了回來。錢乙說:“不行,這味兒實在太難聞了!”孫丙說:“得想辦法把他弄出去!”趙甲報警掛了失,放下手機隨口說:“誰弄?”

話剛出口,三人的臉色都變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哼也不哼一聲,像極了故事裏的三個和尚。對峙半晌,趙甲說:“這樣吧,我們去找輔導員!”其餘二人立刻讚同。錢乙說:“誰去?”孫丙眼一瞪,擺擺手說:“當然一起去!”

輔導員不比我們大多少,瘦瘦小小的,兩胯極突出,跟他女朋友走在一起的時候,那姑娘多半會被撞得生疼。

我守在屍體旁邊,沒隨他們下樓,二十分鍾後,隱隱聽到輔導員的聲音:“好端端的,非主流中的非主流竟然死了。”

這時候門外已經聚了不少人,都是被味道引來的,但也因為味道,大家隻是探著腦袋朝裏張望,沒一個稍稍靠近。奇妙的是,人群中還混進了兩個女生。一個說:“呀,好恐怖哦!”另一個說:“呃,好惡心哦!”立刻有人獻殷勤說:“你們站在我後麵,這場麵女生最好不要看。”又有人說:“你們不害怕嗎?先退開吧,待會兒我把情況告訴你們。”

輔導員擠開人群,大無畏地走進宿舍,雖然他戴了口罩,這一舉動還是讓人敬佩不已。人群中果然有人嘀咕:“嘩—不愧是輔導員。”

輔導員像是探視又像是詢問的眼神在我臉上遊走一陣,自語道:“嗯,還真死了。”沉吟半晌說,“得先把屍體弄出去。”又沉吟半晌說,“嗯,還是撥打120吧!”

救護車懶洋洋地停在宿舍樓下,兩個醫救人員擠開人群剛要進門,聞到屍臭味立刻停止了腳步,臉上現出不滿和厭惡的神色。一個說:“人都死了,還救個屁呀!”另一個說:“很多人等著我們救哪!耽誤一秒鍾,說不定一條命就沒啦!”輔導員賠笑說:“打擾二位,真對不起!麻煩你們把屍體抬出去。”二人一陣冷笑。一個說:“我們的擔架隻抬活人,不抬死人。”另一個說:“別囉唆了,我們要走啦!出車費誰付?”輔導員摸摸腦袋又掏掏鼻子,說:“應該由非主流中的非主流自己付。”然後戴上口罩,走進來開始翻箱倒櫃。

我早說過,我沒有現金。咱家窮,拿不出錢,我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自己打工掙來的,隨掙隨花,不會有錢剩下,偶爾節省出幾個子兒,我害怕丟,也會塞在褲襠裏。如此情況,你說輔導員能找到個啥?那兩個醫救人員不停地催促,趙甲、錢乙、孫丙也不停地惋惜:“唉,隻可惜我們的現金都被偷了!”末了,輔導員擦了一把汗,無奈地說:“我先墊吧……同誌,麻煩你開個條,我好報銷。”

醫救人員拿過錢,口吻不露痕跡地改變了。一個說:“人死了,你們應該給壽衣店之類的打電話嘛!”另一個說:“不過他們要的錢多,這學生身上沒有錢,家人又不在,確實有點困難。”

輔導員沒法子,打電話把主任喊來。半個小時後,年過半百的主任擠進人群,低聲嘀咕道:“非主流中的非主流竟然死了,這可怎麼辦?”輔導員走上去殷切地說:“主任,時間不早了,學生們都要休息,總得先把非主流中的非主流弄出去吧!主任,您給想想辦法。”主任捋著小胡子沉吟道:“我年紀大了,弄不動。你這麼瘦,也沒那力氣。讓學生抬吧影響又不好……這樣吧,我喊兩個校工過來!同學們不要著急,事情總會解決的。”人們嘖嘖不停,輔導員小聲地對旁邊幾人說:“瞧!主任就是主任!”

主任打完電話,又捋著小胡子沉吟道:“這事太大,校方管不了,得通知他的家人。”抬頭問,“誰知道非主流中的非主流家裏的電話號碼?”趙甲說:“主任,他家沒電話,沒見他打過。”錢乙說:“他也沒手機,沒見他用過。”孫丙依然趕緊接口:“果然非主流!”人群裏響起一陣竊笑,但礙於主任和輔導員,沒有大聲喧嘩出來。

在主任的指導下,兩個校工連著床單把我的屍體抬到了學校很少用的倉庫。靈魂狀態的我跟著來到這裏過了一夜。主任勸大家趕緊睡覺,說:“休息吧,別擔心了!我明天去查他的檔案,總能找到他的家人的!休息吧,事情總會解決的!”然而屍臭味已經蔓延了整個樓層,大家無法睡眠,坐在樓下的草坪上熱烈地討論了整整一夜。

現在有必要說說我的家人了。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出去打工,結果失了蹤,一直沒回來。從小到大,我上半年住在奶奶家,下半年住在姥爺家,像球一樣被他們踢來踢去,不停改變的生活環境讓我從小就離群索居,為我日後的非主流路線奠定下夯實的基礎。奶奶家和姥爺家都在極偏遠的農村。印象中,那些土地似乎都被火焰灼傷過,發出屍體般沉抑的顏色,帶著某種隱諱延伸向無限遠的遠方。我不得不承認,奶奶和姥爺都不大喜歡我,叔叔姑姑舅舅姨姨就更不用說了。這也怪不得他們,我太非主流,的確不討人喜歡。唉,我真是罪惡。

奶奶一家離學校近些,三天後,他們肩挨著肩晃進了學校。酷暑四日,我的屍體已經不成樣子了,連我自己看了都會惡心。奶奶、叔叔和姑姑一起朝我奔來,在距我一米遠的地方一起停下,然後一起仰天號哭。奶奶說:“孫兒啊,你怎麼就去了呢!”叔叔說:“侄兒啊,你死得好慘啊!”姑姑說:“侄兒啊,你這一去,咱家絕後啦!”奶奶又說:“孫兒啊,是誰害了你的命哪!”叔叔又說:“侄兒啊,學校咋不管你呀!”姑姑又說:“侄兒啊,是不是你那三個同學害了你,你顯個靈告訴我們吧!”

嬸嬸和姑夫站在距我三米的地方評頭論足。嬸嬸說:“好好的孩子,有名有姓的,咋成了‘非主流中的非主流’了呢?”姑夫說:“當然是學校起的!”嬸嬸又說:“人死在學校,多半也是學校害的。”姑夫又說:“打官司,一定要打官司。”

主任站在一邊被他們嗝得沒話說,聽到要打官司,無奈之下,隻好縮著脖子紅著臉得得瑟瑟地說:“非主流中的非主流同學的死因,我們雖然不大清楚……”奶奶的哭聲驟然拔高八度,軟綿綿的手臂拍打著地麵哭號道:“孩子啊—我要把你的靈堂設在學校門口啊—”

主任清了清嗓子,接著剛才的話說:“但警方懷疑是被那個小偷殺的……”奶奶的哭聲又驟然拔高八度,軟綿綿的手臂拍打著大腿哭嚷道:“孩子啊—我要把你的靈堂設在宿舍樓下麵啊—”

主任甚是尷尬,鐵青著臉,強擠出一絲笑容,帶著安慰的口吻補充道:“他們已經立案,很快就能查個水落石出……”奶奶的哭聲再一次驟然拔高八度,軟綿綿的手臂拍打著胸口哭嚷道:“孩子啊—我要把你的靈堂設在你宿舍裏啊—”

主任滿肚子的憋屈,知道再不說重點,這老太婆指不定鬧出什麼明堂來,走到奶奶對麵,麵帶笑意地說:“另外,我校為非主流中的非主流同學準備了一點喪葬費,總計五萬塊。”

奶奶的哭嚷立刻變成抽泣,叔叔姑姑開始擦眼淚,嬸嬸姑夫走過來,伸手扶起了奶奶。

我的屍體被奶奶一家帶了回來,一起被帶回去的還有五萬塊的喪葬費。雖然解決了屍體問題,但學校的麻煩卻沒有結束。奶奶一家沒到的那三天裏,天天都有令人心驚肉跳的新聞爆出來。第一天,趙甲、錢乙、孫丙要求換宿舍,他們說宿舍裏鬧鬼,半夜能聽到鬼哭聲。第二天,整個樓層的人要求換宿舍,他們說宿舍裏鬧鬼,半夜能看到窗外有個鬼影。到了第三天,整個宿舍樓的人都要求換宿舍,他們都說宿舍裏鬧鬼,半夜牆壁上會伸出一個鬼頭盯著人看。學校本就人滿為患,哪還有空餘的宿舍?這事兒夠他們愁的了。

第四天我就走了,沒能聽到更加恐怖更加離譜的傳聞。三天來,我一直待在我的屍體旁邊,哪都沒有去,他們的宿舍鬧屁的鬼!我始終想不明白,這些主流的人到底憑了什麼能在半夜鬧起非主流的鬼?

三天後,五人一屍到了奶奶家,我那具爛到麵目全非的屍體終於得到火化。火化後兩天,姥爺一家也到了。當時,奶奶他們正圍著我的骨灰壇折紙錢,準備第二天的下葬,見到姥爺他們,忙不迭咿咿呀呀地哭起來。姥爺一家不甘示弱,也圍上來咿咿呀呀地哭起來。

哭了一陣,奶奶吸溜著鼻子說:“親家公,我們應該一塊給孩子辦後事。”姥爺抹一把鼻涕,啞著嗓子說:“親家母,孩子的喪葬費,我們也應該平分。”

此話一出,奶奶一家的臉色立刻就變了,從不知是真是假的悲痛變成如假包換的提防。緊接著姥爺一家的臉色也立刻變了,從半假悲痛半真焦急變成完完全全的真貪婪。

隻是一瞬間過後,大家的臉色又變了回來,各人臉上遮一塊親人長逝的哀雲。奶奶說:“這話不錯,學校給的三萬喪葬費是該平分的。”姥爺說:“可學校告訴我們,他們一共出了七萬的喪葬費。”叔叔又急又惱,瞪著眼說:“胡說八道!他們一共隻出了五萬!”舅舅不緊不忙地說:“那好吧,就當五萬算吧。”奶奶一家知道中計,個個惱羞成怒,臉麵上卻強裝出淡定與泰然。姑姑斬釘截鐵地說:“可我們隻分三萬!孩子跟我們姓不跟你們姓!”姨姨眉毛一挑,針鋒相對地說:“要分就分五萬!孩子是從我們家人肚子裏出來的不是從你們家人肚子裏出來的!”

奶奶一家顯然處於劣勢,隻好把兩個後備選手也派上戰場。嬸嬸說:“三萬!跟誰姓就給誰傳宗接代,這和誰生誰養沒關係。”舅母接過話茬說:“五萬!孩子是我家人生的,大家親眼看見,但到底是不是你家的血脈,可就不好講了。”姑夫怒罵:“胡扯什麼!嘴放幹淨點!”姨父也吹胡子瞪眼:“有話好好說,別這麼橫!”

最後兩家人爭執起來,門口圍滿了看熱鬧的觀眾。混亂中不知誰碰翻了我的骨灰壇。骨灰壇摔在地上,碎了。

姥爺一家大驚失色。他們不爭了,勉勉強強拿到兩萬塊,飯都不吃就匆匆離開。奶奶一家給我換了個新的骨灰壇,推遲一天下葬。

下葬後的第二天,奶奶受了些風寒,病了。有人說這是骨灰壇打碎了,鬼魂留在屋裏的結果,也有人說這是人死得太冤,靈魂得不到超度的結果。奶奶一家問怎麼辦,又有人說得請大師作法捉鬼。旁人跟風,說:“我認識一個大師,很靈驗的!開壇作法兩萬塊,保斬百妖,保治百病。”

奶奶一家為分給姥爺一家兩萬塊悔得腸子都綠了,三萬塊去掉兩萬塊,隻剩下一萬塊了。一萬塊啊,整整少了一倍!一家人各自選一個最桀驁不馴的姿勢生悶氣,臉青得像剛出去的鉛塊。雖然心不甘情不願,然而有鬼,又豈能不捉?

他們花了兩萬塊,請人捉自己親人的靈魂。

開壇作法的第二天,奶奶風寒好了,於是奶奶一家人逢人就說哎呀呀這大師那叫一個靈驗啊。

他們花了兩萬塊,給奶奶治好了自然而愈的著涼。

靈魂狀態的我見到人捉鬼,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眼淚也乘機嘩嘩地流淌。其實鬼根本就不會害人,也根本害不了人。做人的時候,聽人說鬼的樣子很可怕,鬼會法力,還會吃人,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怕鬼。等我做了鬼之後,才知道這些話是多麼的無稽。人根本就沒見過鬼,憑什麼對鬼評頭論足?鬼的樣子跟人一樣,鬼不會法力,更不會吃人。人會怕鬼,隻是因為鬼對於人完全陌生,人總是會對未知心生恐懼。人想了這麼多法子來捉鬼驅鬼殺鬼,真是傻透了。有效無效且不提,每個鬼曾經都是人,每個人也總有一天變成鬼,人為什麼非要對鬼趕盡殺絕呢?說起害人,人自己可比其他任何生物都要擅長!

其實在人的世界裏,什麼樣的鬼都是非主流。活著的時候,從未有人在乎過我,也從未有人把我當回事,在他們眼中,我的活我的死到底有什麼區別?在他們看來,其實,我早就死了。

在那個時空待了幾天後,我就來到這裏啦,我的故事說到這裏也就結束啦。告別你之前,我還想對你說,在這個時空我變成主流了。你說由始至終我有什麼改變嗎?歸根結底,僅僅因為我來到了鬼的世界!哈哈,你說主流非主流之爭,是不是很搞笑很無聊?

青顏—獻給小M  ◎文/林培源

這是一個未完成的故事,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精巧的構思。我隻是突然想要對你說,我隻是。突然。想要對你說:我喜歡你。

—D.G.

我再一次站在石頭塢廣場,落日的餘暉修飾了季節的容顏,濃妝淡抹。你的影子和我的影子重疊,夕陽將它們牢牢地印在地麵。你知道嗎?這個時候,心裏泛起的幸福飄散在空氣中的玉蘭香氣裏,柔柔的,沁人心脾。想起在一起的種種,嘴角就會不經意地上揚。心裏塗滿了世上所有的蜜糖。

在世界中心呼喚愛,哪一年的流行語,我忘記了,隻知道,這個時刻,不用呼喚,我們需要的隻是彼此緊緊地相擁。十指相扣,心跳的頻率起伏,恍惚間能感受到時間停止煩惱煙消的寧靜。一旦開啟了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便會一如既往地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

Part 1

1.

把時間拉回到相遇之前的歲月吧。應該是高三,在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時節,她趴在課桌上,攤開的筆記本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英語單詞,藍色的是摘抄下來的生詞,紅色的是音標和注解。每天都強打著精神上課,時間被擠壓在一個小小的空間裏,望不到盡頭。往昔道聽途說的那些關於高三黑暗歲月如何殘酷如何枯燥的言辭,在被現實映照之後顯得空洞無力。她記得高二結束的那天,她一個人坐公車回到親戚家,書包裏放著一本硬殼筆記本,筆已經握在手裏。忐忑不安地敲了門,開門的是表姐。剛剛膽戰心驚地走過了高考的獨木橋,槍林彈雨避過了,臉上顯出來的,是那種久經沙場後凱旋的表情。表姐剛睡醒,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如此冗長的睡眠對她來說根本就是奢侈。自是心生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