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喧鬧的府邸終於漸歸平靜。偌大的庭院張燈結彩,被紮著紅綢的馬鞍和箱籠擺的滿滿當當。
北風起,小米粒般大小的雪珠簌簌落下。才不過酉時,京城的天已經灰蒙蒙的暗了下來。
穿過曲曲折折的回廊,視線並未在院中多做停留,雲思深吸口氣,穩了心緒,徑直進了堂屋。
“額娘!”
隨著棉門簾子啪嗒一聲脆響,得體的笑容瞬間掛在臉上,分寸拿捏的恰到好處。脫了披風遞給丫頭見素,雲思嬌聲喚著屋內的婦人。
舒穆祿氏眼中閃過欣慰,親自迎了上來。溫熱的手掌握住她,“好孩子,陪額娘說說話兒。”使個眼色,屋中下人自然退下。
兩人坐在炕沿兒,輕撫著雲思的鬢角,舒穆祿氏眼中情緒略為複雜。
“這納彩也算過了,可就等著吉日大婚了。”眼神緊緊盯住雲思,每說一個字,都在研判。不大的聲音透著小心翼翼,少了幾分喜悅,卻多了幾分謹慎。
雲思本是就著舒穆祿氏的手指微垂著頭,聞言倒是抬眸展顏一笑,柔聲道:“額娘想說什麼?”
牽過雲思的手,舒穆祿氏像是鬆了口氣,聲音卻壓得更低,“你這丫頭從小跟著富興,膽子大的跟什麼似的。還好是長在京裏,多少知道收著些。這婚事,額娘知道不合你意……”
富興是舒穆祿氏的長子,也是雲思的大哥,生在阿瑪馬齊在山西巡撫的任上。天高皇帝遠,又是男孩子,貪玩起來自然沒了邊兒。
雲思出生時,馬齊已升了左都禦史、議政大臣。那時候與俄羅斯議邊界、安撫漠南蒙古諸部、隨駕親征噶爾丹,馬齊一年到頭在家待不了幾天。
雲思雖然長在京裏,沒了阿瑪的管教,又有了富興的榜樣,盡管收斂許多,兩人也沒少闖禍。
聞言撇嘴,聽著舒穆祿氏講那些老黃曆,說的盡是兩人年幼時的膽大妄為,雲思越聽越不是味兒。猛地抽口涼氣,瞪圓了眼睛,掩唇輕呼:“額娘不會是以為我要逃婚吧?”
賜婚的旨意一下,她的閨閣就成了府中重地,按理也不算沒道理,便也忍了。今日納彩,舒穆祿氏除了那套車軲轆話,竟是講起八百年前的古來。要是舍不得女兒,也不該是今天。
“你……”舒穆祿氏的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聲音都打著顫兒。
雲思噗嗤一聲笑出來,“額娘您想什麼呢?這麼大的罪名,借我個腦袋也不敢啊。”
長出口氣,舒穆祿氏撫著胸口,才道:“死丫頭,就知道嚇額娘。富察氏一族的家聲斷不能毀在你手裏。”
一頓,又柔聲道:“至於十二爺,到底年輕了些,有了富察氏的支持,以後,總會好的。”一句話說的並不順暢,顯然連她自己都不信服,純然是為了安撫雲思。
雲思掩了眸中神色,輕笑,“額娘說什麼呢?龍子龍孫,命格自是貴不可言。這話若是讓阿瑪聽了,少不得又要念叨您。”言罷,便是“哎呦”一聲,被舒穆祿氏在額頭戳了一下。
屋內的氣氛變得輕鬆起來,唇角掛著淺笑,舒穆祿氏輕歎,“過去總嫌你那些勞什子的書讀太多,怨你阿瑪不該教你識字。如今倒隻望你嫁過去相夫教子,日子總也不會太難過。”
眉頭輕蹙,雲思無話可接,隻是拖長了聲喊:“額娘——”希望將這話題岔過去。
“好,好!額娘的雲思也知道害羞了,再不是那個成天喊著要嫁巴圖魯的小格格了。”變相得到雲思的承諾,知她不會起逃婚的念頭,舒穆祿氏幾個月來提著的心,總算是放回腔子裏。
雲思唯有垂頭陪笑。舒穆祿氏的心思她多少猜個大概,但既不明說,她也不便挑明。能做的,也不過是讓舒穆祿氏安心。
三個適婚皇子,憑著富察氏四代功勳,足可以配個最好的。誰知自古天意高難問,本以為是最大的贏家,偏偏被賜婚給最無人看好的那個。
一場賜婚,往往是皇帝對朝中局勢的重新布局,滿朝勳貴,人人看著。能與皇家結親,已是無上榮寵,卻得了這樣的結果,對整個富察氏來說,似已無法計較得失。
這樁婚事,從接到旨意起,舒穆祿氏心中就不甚歡喜,但偏偏皇恩浩蕩,沒了轉寰的餘地。縱然早知雲思心中不願,在她麵前也從未露過半分,隻變了法兒的安撫她。
婚事籌備到這般地步,就為著舒穆祿氏的這份兒心和富察氏上下百餘口人,雲思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對於雲思本人來說,厭惡的是盲婚啞嫁本身。既然擺脫不了,嫁給誰便已變得不甚重要,不過求個安穩度日。
門外腳步聲漸近,舒穆祿氏與雲思相視,迎上前去,果見進來的是馬齊。
雲思忙請安,迎了馬齊坐下,親自敬茶點煙。問道:“伯父、三叔和四叔都走了?”
馬齊麵色略顯疲憊,啜口熱茶,才點頭,“嗯,同我一道送走內務府的人,便也各自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