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五號病床(1 / 1)

連俊超

重症監護室五號床的病人昨天離開了人世。

現在那個床位空著,被子整齊地疊放在床頭。

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目光直直地盯著空落的床鋪。醫護人員幾次過來勸他離開,但他還是不動聲色地坐著。床位暫時也不太緊張,她們就不再理他了。

他站起身,把被子打開,蓋在床上,然後把枕頭放平,往上拽了一下被角。似乎床上躺了一個人,他要給那人把被子蓋嚴實。是的,床上昨天還躺著一個年輕人——他的兒子。兒子在床上昏迷了一星期,一聲不吭地走了。他盯著雪白的枕頭,說:“你要是渴了餓了,就跟我說句話。”他的聲音隻輕叩著自己的耳膜。一個星期以來他已經把這句話重複了無數遍,他對昏迷不醒的兒子祈求。然而,像往日在家裏一樣,任憑他好言相勸還是厲聲斥責,兒子從來都不說一句話。醫生最後的一次搶救結束後,他椎心泣血,幾乎把兒子晃得散架,兒子還是以一成不變的沉默拒絕了他。

一星期之前,有人報警稱家人遭到綁架,要大量現金贖人。他帶領刑偵大隊偵查。當看到幾個犯罪嫌疑人的照片時,他驚呆了。照片上一個叼著煙卷的年輕人正是他的兒子。他和妻子離婚之後,兒子跟著奶奶過。他成天在外奔波,很少和兒子在一塊兒。兒子成天在學校沒幹正事,老師也跟他打電話反映過。但他從來沒有料想到,兒子竟然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看著照片上兒子得意揚揚的神態,他感到心裏像吊了一塊鉛一樣墜得難受。然而,他是刑警隊長,得認識到,法律麵前隻有罪犯,沒有私情。

看到兒子的時候,他手裏握著一把閃亮的刀子,刀刃貼在一個女人的喉部。他驚惶無助地咆哮著,數十枝槍管前,他毫無底氣的叫喊暴露著虛張聲勢的怯懦。

他丟掉手裏的槍,向兒子走去,叫著兒子的名字,說:“對不起。”

“你別過來。”兒子看到他,似乎膽子壯了起來。

他盯著兒子的臉,伸手讓兒子過來。兒子突然仰頭朝天笑了起來,笑裏摻雜著不少哭泣的成分:“我過去?這麼多年你成天沒個人影我往哪兒去?我找誰?難道我們必須以這樣的方式見麵?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會拒絕你提出的任何條件。因為你拒絕了我,你在和我媽離婚的問題上拒絕了我。我不祈求自己能活下去,我活了二十年都覺得自己沒活出什麼意思。你退回去!”一聲決然的吼叫代替了哭泣似的笑。

他很無奈地走了回去。隊員們端著槍,望著他,等他發話。他背對著兒子,感到鼻梁上的酸痛驟然加劇。但他知道,現在他不能有半點猶豫。他拿回自己的槍,指著兒子,最後一次要求他放開人質。但他看到兒子冷漠的近乎無人性的笑,他看到兒子手裏的刀已經割進人質的喉嚨。血液讓他兩眼發黑。他感到低沉的天空向地麵壓下來,兒子的冷笑向他逼近過來,隊員們帶著問號的眼神向自己刺過來。他像是處身黑暗一片的暗室,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光明。他的手指摸到了扳機。他感到眼前模糊一片,隻有兒子狂笑不止的臉清晰可見。他隱約看見準星瞄準了兒子的笑臉。兒子的笑仍在繼續,笑聲讓他頭痛不已,呼嘯的寒風也在耳邊逼問他。他感到天地旋轉,寒風灑起的塵土使他頭腦中雜亂不堪。他勉強定住神,決定結束自己的痛苦。

他的手指用力地扣動了扳機。

子彈從兒子的臉上鑽了進去。

他蹲坐在地上,空洞的眼神裏滿是模糊紛亂的人影。

局長說省廳決定給他頒發獎章。他苦苦地笑了,沒有聲音。他將手槍和製服製帽放在局長桌上,默默地走出了警局——記錄他二十多年拚搏的地方。站在喧囂的路上,他猛然覺得滿街流竄的北風隻吹刮著他一人,寬闊的街道上隻回蕩著他自己的腳步聲。

風溜進來,掀動雪白的床單。他看到窗外也飛舞起一條白床單,緩緩鋪在大地的空床上。他提起床下的尿壺,掀開棉被,將尿壺放進去,兩手忙亂了一番,將棉被重新蓋好,端著尿壺出去了。片刻過後,他提著潔淨的尿壺走回床邊。看到被角有些褶皺,他伸手掖好了。這些事情他多少年沒有做過了,這是他做得最認真的一次。他摩挲著空枕,仿佛看到兒子小時候躺在床上的樣子。兒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直到他走出房間。有時,兒子會說:“我害怕。”“不怕,爸爸是警察,壞人都怕爸爸。”他撫摸著兒子稚嫩的臉。兒子聽了,幸福地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醫護人員再一次勸他離開了。他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頭去看五號床位。被子讓護士給疊了起來,床上再一次空蕩蕩了。他微微一笑,說:“孩子,好好休息,有空爸來看你。”沙啞的聲音在房間裏茫然地轉悠著。

他的目光在整個房間裏緩緩走過一遍,最後停在了五號床位上。看到兒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他便對兒子微微笑了笑。

他關上門,就像多年前關上兒子的房門,輕輕地。

轉過身,眼淚像被囚禁了多時的野獸一樣狂奔而出,踐踏著他皺紋淺淺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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