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鍾鼓樓的時候,看見一個赤了腳的小姑娘,她把身子緊緊貼在冰冷蒼白的舊石板牆上,低低地唱著歌。旁若無人。發黃的白布裙子微微地蹭在牆麵上,在早晨潮濕的霧氣裏低低地揚起來,像是振翅欲飛的白蝴蝶。周圍出來刷馬桶的中年婦女三三兩兩地約在一起,交頭接耳地從旁邊走過,同時對女孩投來同情的目光。樓上,有披散著頭發的女人開了窗子朝著女孩往下麵破口大罵,“你怎麼不去死。你去死!去死!滾!滾!去死!”女孩臉色凍得有些發青,腳背上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她縮了縮身子,呼出長長的熱氣在清晨拖長了尾巴。她搓了搓手,淒涼的微微笑著繼續唱起來。
距離有些遠,聽不清楚她在唱些什麼。我用自以為瀟灑的姿勢跳下單車,推著車走到她身邊。安安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她白著嘴唇顧自地唱世上隻有媽媽好,聲音高高低低,唱著唱著就落下淚來。說實話,她落淚的那一瞬,心裏忽然緊了一下,像是被誰用匕首往心髒上狠狠紮下去。於是,我用三秒鍾思考,最終做了一個在我看來荒唐至極的決定。
單車的腳架已經壞了,我把它靠在旁邊爬滿綠蘚的潮濕牆麵上。脫了外套走到她身邊,輕輕披在她肩上。她很瘦小,整個人蜷縮在我的灰色大外套裏,幾乎像是不存在。她從外套裏抬起眼來看我,瞳孔黑白分明,像隻怯生生的貓咪。我衝她友好地笑笑,那天早晨的陽光剛好,很暖。所以我的笑容看起來也一定很溫暖。女孩咧了咧嘴巴微笑,她的笑容很美,牙齒像躺在河底被溪水洗禮得光潔的貝扇。她細著嗓音說謝謝,聲音小得幾乎快要聽不見。我抬頭往上望了望,想說些什麼,開口卻還是隻說,“我叫宋微塵,你呢?”女孩斂了斂眼瞼,低聲說道,“我是蘇伏雲,行走的雲朵。”然後她便不說話了,低了頭去看自己凍紅的腳。它們孤獨地裸露在空氣裏,紅得像是皺了皮地紅蘿卜,醜醜的。但她卻絲毫不在意的模樣,或者說,她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去為它們傷神。
於是,我在這樣一個霧藹沉沉的清晨遇見這個靠在鍾鼓樓上歌唱的姑娘。她說,“我是蘇伏雲,行走的雲朵。”字字如同深深刻下的碑帖,刻在我的心室裏。
再次見到蘇伏雲,已經是六月了。
太陽已經開始西落,我騎著單車從補習班回來,影子被寂寞的暮光拉得老長老長。
車子經過鍾鼓樓的,恰巧望見蘇伏雲披散著頭發,神色慌張地,從幽長狹窄的樓道裏赤腳跑出來。步子淩亂。身後緊追不舍的是上次站在樓上破口大罵的中年婦女,她亦散亂著頭發,手裏還提著幾近禿光的掃帚,表情怨毒,嘴裏不停地咒罵著,聲音尖厲而破碎。
蘇伏雲從樓道裏跑出來,看見我騎在車上,單腳支在地上正在看她,便了衝過來。她站在我麵前,還是穿著髒髒舊舊的棉布裙子,瘦小得幾乎可以忽略。她說“宋微塵,我記得你呢!”她說著揚了嘴角開始笑起來,笑容像花朵般舒展地盛開來。然而她似乎忘記了,後麵叫喧的婦女散亂著頭發,已經踢踏著紅色的塑料拖鞋追了出來,手裏還抓著掃帚。“賤貨,爛人!你去死去死!”女人罵得難聽極了。女孩回頭惶恐地看了看,伸手抓住我的手臂,剛才微笑的模樣已經完全扭曲了。她哆嗦著手臂說“求你,幫幫我…幫幫我…”眼睛裏蒙蒙地騰起水氣,像是小雨過後淺藍色的湖泊。
空氣裏的喧囂呼啦啦地冒起來。陽光是酸橙色的,寂寞不安的模樣。
紙巾上的愛
——有時,即使是一張紙巾,也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婚禮上,她的淚忽然奔湧而出,不僅是新娘必有的喜淚。當初她堅持要舉行盛大的婚宴,不是沒有一點補償心理的。他是留美的醫學博士,開一家藥品公司,財富與前途都是明擺著的。第一次見麵,對她說手術室的笑話,自己笑得“嗬嗬”地,她也附和地淺笑,可是根本沒聽懂——一大堆專業術語。
他對她好,送花,開車送她上下班,帶她去豪華娛樂場所,出資為她出了兩本散文集--但他都隻翻了幾頁就睡著了。對於他,她始終是高山仰止,敬而遠之,卻連她周圍所有的人都動了心--這樣的男人不嫁,還要等什麼樣的男人。她最後還是嫁了,隻是淚不由自主。在豪華的奔馳車裏,他一路用紙巾細細地為她拭淚,淡淡的茉莉清香籠了她一臉,柔聲勸她:“我們會經常回來看你爸媽的,別哭了,臉上的妝花了。”——他還是不懂得她。
她是在一次筆會上認識那個男孩的。第一個晚上,月光潑潑濺濺得滿山都是,夜都深了,她還依著靠山的欄杆,把自己放在月光裏。有腳步聲從她身邊走過,那人停一停,低低吟了一句:“幾處吹茄明月夜。”她驚得直起身來:莫非他聽得見她心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