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西洋的大文豪,比如伊伯尼茲吧,從來不作興自己動筆的;他們有女打字。他們拿著咖啡杯,一麵想,一麵口說,女打字就嚓嚓地打在紙上。對呀,說比寫快,打字又跟說一樣快,那自然靈感逃不走!要自己寫,還要那樣麻煩的漢字,真太不像話呢!”他一麵搔著腿上背上的蚊蟲疤,一麵這麼想著,覺得有點悲哀了。
但是再翻一個身,他的悲哀便又變為憤怒。都是受了生活壓迫的緣故使他不得不在暑假“創作”,使他不得不來在這草鎮破廟受蚊蟲叮,而且使他沒有女打字!要是他此番當真還是“創”不成“作”,那責任該當由“生活”、由社會去負,他是被犧牲了的,他有什麼錯呢!
他詛咒又詛咒,終於在詛咒中睡了去。
五
以後是他曆試西洋大文豪們各種各樣寫作習慣的時期。
因為第一次開夜工的成績太壞,他就不敢再學巴爾紮克。“這一位巴老先生好個結實的身體嗬!聽說他的頭頸就比別人粗,頭發跟馬鬃似的,身材又高又大,有水牛般的精力.我怎麼學得了他呢!而且他的書房裏一定沒有蚊子!”他感傷地想著,不免也帶便恨到他爹娘為什麼不把他生的又高又大些。但是他不能不“創作”。而“創作”又必須有“方法”,於是他就想到了司各德,這位老先生腳有點兒跛,身體似乎差些,他是早上寫文章的。對了,早上,吃早飯之前,古哲說的什麼“平旦之氣”。
他決定主意要起早了,雖然起早也並不容易。預定六點鍾,可是睡眠之神偏偏讓他七點鍾醒來。“哦,得有一個鬧鍾嗬!”他打著嗬欠想。也照黑咖啡的老例叫夫人寄一個吧,不成!家裏沒有鬧鍾,得現買。買買恐怕又得好幾天。而且夫人肯不肯買也還成問題呢!上次寄黑咖啡就已經嘮嘮叨叨說上半車子話,說家裏剩的幾個錢算算總不夠,阿大肚子不好也還沒有看醫生,糟糕!
然而他不是輕易地就屈伏的人嗬!一定得想法買個鬧鍾來。
那天從茶館裏用過早飯回廟的時候,他就跟廟裏的老和尚商量,請他每天早上六點鍾權充個“報曉頭陀”。
“哦——六點鍾麼,出家人沒有自鳴鍾呀。”老和尚懶洋洋地說。
他搔了搔頭發,心裏想還是叫夫人買個鬧鍾寄來吧,但一轉念,就歪著腦袋問道:“你每天是什麼時候起來的?”
“我麼?頭雞啼就打坐念經了。”老和尚一對雞婆眼直盯住了他的臉。
“好好,就是頭雞啼吧。——頭雞啼來叫我!”他把問題解決。
為的是要劃一時代,這天白天裏他就爽性不創作。他躺在床上噴了幾個煙圈兒以後,猛可地又想起何不同時學一次丹農雪烏,總該也有點益處。他當然沒有一匹駿馬,但鄉下人有的是牛,一頭黃牛或水牛想來也使得。
於是在上午就出發了。離廟不到一百步,就有田。綠油油一片。可是不見牛嗬!他用了寫實主義作家實地視察的勇氣跑過了三四道田塍,果然望見遠遠地近一條小河處聳露起一隻牛角。他禁不住心裏一喜,腳下就更有勁了。他一口氣奔了好大段的路,整個牛都看見了,然而糟啦,一個不識趣的鄉下人剛剛牽那條牛到水車邊,看樣子是要上工了。等到他趕到跟前時,那牛早已很馴良地在盤著水車,牛臉上一副大眼罩。
“一切的一切都在阻礙我創作天才的自由發展嗬!”他這樣想著,沒精打采走著回頭路。肚子倒餓起來了,田裏可又沒有小飯館。
但是這一點挫折隻使他更加堅決。午飯後他換了個方向去找,居然有了,三四條,黃牛水牛全有,都不在工作時間,躺在大樹根下乘風涼。他和看守的鄉下孩子辦了個交涉,兩個銅子騎一騎。什麼都得花點本錢,他很懂得;可不是他創作成了後他也不能讓書店裏欠版稅?
他把那幾條牛一條一條都騎過。他騎的不很在行,然而他滿意。騎到最後一頭,那是黃牛——的時候,猛可地他覺得“靈感”來了,他預定的小說人物之一,可巧也是個牧童什麼的,驟然從他腦子裏跳出來,活龍活現站在那裏。“哈哈!”他狂笑了一聲,滾下牛背,搓搓手,然而,筆呀,紙呀,工具都不在手裏,他再搓搓手,掃興地歎口氣。
不過無論如何他這次“擬丹農雪烏”是成功了的。他在夕陽影中回到廟裏,心裏是愉快的,充滿著希望的。照理他接著就該開那麼一個全夜工。因為丹農雪烏的“方法”確確鑿鑿是那樣的。但是他為的已經“把一顆信仰心獻給了司各德”,而且四肢百體也好像要不依,所以他用過夜飯後隻把筆墨稿紙香煙,還有黑咖啡,都安排得整整齊齊,就放心睡覺了。
他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也不知道做了夢沒有,總而言之,他恍惚滑下了黃牛背似的渾身一跳,吃驚地睜開眼來的當兒,一條太陽光正在他額角上遊戲。他趕快從枕頭底下摸出表來一看,他媽的!又是七點鍾多點兒。
他這一氣非同小可。 “咳咳,一盤新計劃,又被破壞了!”——他穿著襪子的時候這麼說。“而且,可惡的,老和尚可惡!幹麼他也要存心破壞我的創作計劃呢!”——拔上鞋子的時候又氣衝衝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