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門裏走出去了,而房間裏的一 切生命也跟著她出去了。她把我的人物全帶走了。
——舍伍德?安德森《寂寞》
1
電話再次響起來的時候已是正午,陽光熾熱地曬著窗戶。馬革一身汗水地貓在窗前,腳下躺著其他兩名匪徒的屍體。他們每人身體裏都有一顆子彈,這些子彈證明他們已經是死人。正在進入酷暑的果城,不久即將對他們做出腐爛的宣告。
窗外人行便道上空無一人,隻有太陽明亮地打在灰綠相間的磚塊上。稍遠處的馬路上有車輛和人群,但不是馬革平時看到的交通工具和行人,而是一些跟他對峙的人。
馬革知道,幾個小時以來,電視台正在頻繁使用對峙這個詞——情況一定是這樣:他置身其中的這間小超市被作為畫麵背景,一個主持人手持話筒很激動地宣布:到目前為止,歹徒與警方已對峙X個小時……馬革想象著此時此刻,在果城、果城以外的地方、甚至在這個宇宙上,正在上演著多少這樣的場景。他想象不出,卻敢肯定,至少不是他一個人在孤軍奮戰。這樣一想,馬革的心胸就無限開闊起來。
馬革拿著的電話是超市裏的移動座機——它的主人,三十多歲的超市老板小黃嘴裏塞著布,五花大綁著,被馬革再次拉來充當移動盾牌。
電話裏換了一個聲音,但馬革知道,無論跟他談判的人如何變來變去,他們的目的隻有一個:從馬革這裏騙出所有的人質,然後結果了他。現在馬革手裏還有三名人質,一是小黃;二是小黃的老婆;三是一名女醫生,先前被派來替換了一名事發時正在超市購物的顧客。
馬革很警惕地聽著電話。這回他們換了一個女人。馬革從窗戶裏看向那些跟他對峙的人,他在那些人力搜索著有可能是那女人的人,卻看不到她在哪。
喂,你在聽嗎?
那女人喂了一聲,又喂了一聲。
馬革不說話。他知道,對方能聽到他的喘氣聲。
我是朱平平。
對方又說。
馬革喉口霎時擁堆了無數的酸楚。他把頭靠向窗簾,閉目壓製著這突兀的、沉重的哀傷。但他知道,此刻他需要的是冷酷和堅硬,而絕非無用的軟弱和眼淚。
馬革,我是朱平平。
朱平平又說了一句,然後停頓了幾秒鍾,說:
馬革,不要抵抗了;出來,爭取寬大處理。
這套說辭包含著無窮無盡的欺騙性,把馬革的情緒從哀傷中驟然拉出,代之以憤怒和仇恨。這惡劣的情緒像大火一樣燒起。
你來。
他對著電話簡短地說。
電話那頭出現短暫的停頓,什麼聲音也沒有。幾秒鍾之後,朱平平轉述了警方的話,為那短暫的寂靜做了說明:
我可以去,但有個條件,釋放裏麵的人質。
馬革不容置疑說了四個字,表明在這場對峙中他才是主導位置上的人:
隻放一個!
又是沉默。幾秒鍾後,朱平平答複道:
可以。
馬革放下電話,回頭看被他掌握命運的三個人質。嘴裏塞著一團布的小黃臉色蠟黃地縮在窗下,藍色大短褲洇著幾團尿濕的痕跡;小黃老婆癱坐在幾個酸奶箱子後麵,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幾個小時前,正是這女人偷偷打電話報的警;相較這兩個嚇壞的人,女醫生由於看多了死人,還顯得鎮定一些。女醫生被馬革叫來,是為了救中彈的灰灰和小瓦。其實,女醫生來後看到的已經是屍體。灰灰和小瓦靜悄悄地躺著,沒有聲息。
這三名人質裏,唯一讓馬革感到有點對不住的,就是女醫生。他對女醫生說:
待會兒來人之後,你就可以走了。
女醫生看看馬革的腰部,說:
要不先讓別人走吧,你受傷了。
馬革感到腰上又彌漫過一陣火辣辣的疼。在之前的那場對壘中,警方派來的狙擊手先後射中灰灰和小瓦,射向他的那粒子彈,則隻穿透他右腰的脂肪層。在那之後,他以眼還眼,射死一個趁亂打算用一隻板凳將他砸暈的顧客。他的這一暴力行為像一聲斷喝,止住了那些自以為是的狙擊手。沒被狙擊手一槍斃命並不是馬革的運氣,相反,從那之後,他一直耿耿於懷——覺得那傷口辱沒了自己曾經是一名越戰老兵的榮耀。
此刻,在這間超市,馬革竟然奇怪地想起老山前線的貓耳洞。鑽在貓耳洞裏的那一年,他才隻有十七歲,比灰灰還要小兩歲。他看了看灰灰,這十九歲的孩子由於死前的疼痛,眉頭擰成幾道深深的皺褶。
馬革在這一瞬間改變了主意。他拿起電話摁重撥鍵,對那邊接電話的一個警察簡短地說:
計劃改變了。
穿過窗戶,馬革看到了朱平平。她已經離開對麵那群人,在馬路中間停了下來。停下來的朱平平猶疑不定地站在綠化帶裏。她剛要穿過的那片綠化帶開滿月季,其中有一叢是白色的,跟超市一隻花瓶裏插著的那朵一樣。朱平平就站在那叢白月季旁邊,朝他這邊努力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