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歌聲
那時剛過了端陽節期,滿園裏的花草倚仗膏雨的恩澤,都爭著向太陽獻它們的媚態。——鳥兒、蟲兒也在這燦爛的庭園歌舞起來,和鸞獨自一人站在囀鸝亭下,她所穿的衣服和檻下紫蚨蝶花的顏色相仿。乍一看來,簡直疑是被陽光的威力擁出來的花魂。她一手用蒲葵扇擋住當午的太陽,一手提著長褂,望發出蟬聲的梧桐前進。——走路時,珠鞋一步一步印在軟泥嫩苔之上,印得一路都是方勝了。
她走到一株瘦削的梧桐底下,瞧見那蟬踞在高枝嘶嘶地叫個不住,想不出什麼方法把那小蟲帶下來,便將手扶著樹幹盡力一搖,葉上的殘雨趁著機會飛滴下來,那小蟲也帶著殘聲飛過牆東去了。那時,她才後悔不該把樹搖動,教那餓鬼似的雨點爭先恐後地撲在自己身上,那蟲歇在牆東的樹梢,還振著肚皮向她解嘲說:“值也!值也!……值”她憤不過,要跑過那邊去和小蟲見個輸贏。剛過了月門,就聽見一縷清逸的歌聲從南窗裏送出來。她愛音樂的心本是受了父親的影響,一聽那抑揚的腔調,早把她所要做的事擱在腦後了。她悄悄地走到窗下,隻聽得:
……
你在江湖流落尚有雌雄侶;虧我影隻形單異地棲。
風急衣單無路寄,寒衣做起誤落空閨。
日日望到夕陽,我就愁倍起隻見一圍衰柳鎖往長堤。
又見人影一鞭殘照裏,幾回錯認是我郎歸,
……
正聽得津津有味,一種嬌嬈的聲音從月門出來:“大小姐你在那裏幹什麼?太太請你去瞧金魚哪。那是客人從東沙帶來送給咱們的。好看得很,快進去罷。”她回頭見是自己的丫頭嬅而,就示意不教她做聲,且招手叫她來到跟前,低聲對她說:“你聽這歌聲多好?”她的聲音想是被窗裏的人聽見,話一說完,那歌聲也就止住了。
嬅而說:“小姐,你瞧你的長褂子都已濕透,鞋子也給泥玷汙了。咱們回去罷。別再聽啦。”她說:“剛才所聽的實在是好,可惜你來遲一點,領教不著。”嬅而問:“唱的是什麼?”她說:“是用本地話唱的。我到的時候,隻聽得什麼……尚有雌雄侶……影隻形單異地棲。……”嬅而不由她說完,就插嘴說:“噢,噢,小姐,我知道了。我也會唱這種歌兒。你所聽的叫做《多情雁》,我也會唱。”她聽見嬅而也會唱,心裏十分喜歡,一麵走一麵問:“這是哪一類的歌呢?你說會唱,為什麼你來了這兩三年從不曾唱過一次?”嬅而說:“這就叫做粵謳,大半是男人唱的。我恐怕老爺罵,所以不敢唱。”她說:“我想唱也無妨。你改天教給我幾支罷。我很喜歡這個。她們在談話間,已經走到飲光齋的門前,二人把腳下的泥刮掉,才踏進去。
飲光齋是陽江州衙內的靜室。由這屋裏往北穿過三思堂就是和鸞的臥房。和鸞和嬅而進來的時候,父親崇阿、母親赫舍裏氏、妹妹鳴鷟,和表兄啟禎正圍坐在那裏談話。鳴鷟把她的座讓出一半,對和鸞說:“姊姊快來這裏坐著罷。爸爸給咱們講養魚經哪。”和鸞走到妹妹身邊坐下,瞧見當中懸著一個琉璃壺,壺內的水映著五色玻璃窗的彩光,把金魚的顏色襯得越發好看。崇阿隻管在那裏說,和鸞卻不大介意。因為她惦念著跟嬅而學粵謳,巴不得立刻回到自己的臥房去。她坐了一會,仍扶著嬅而出來。
崇阿瞧見和鸞出去,就說:“這孩子進來不一會兒,又跑出去,到底是忙些什麼?”赫氏笑著回答說:“也許是瞧見禎哥兒在這裏,不好意思坐著罷。”崇阿說:“他們天天在一起兒也不害羞,偏是今天就回避起來。真是奇怪!”原來啟禎是赫氏的堂侄子,他的祖上,不曉得在哪一代有了戰功,給他蔭襲一名輕車都尉。隻是他父母早已去世,從小就跟著姑姑過日子。他姑丈崇阿是正白旗人,由筆貼式出身,出知陽江州事;他的學問雖不甚好,卻很喜歡談論新政。當時所有的新式報像《時務報》、《清議報》、《新民叢報》,和康、梁們有著述,他除了辦公以外,不是彈唱,就是和這些新書報周旋。他又深信非整頓新軍,不能教國家複興起來。因為這樣,他在啟禎身上的盼望就非常奢大。有時下鄉剿匪,也帶著同行,為的是叫他見習些戰務。年來瞧見啟禎長得一副好身材,心裏更是喜歡,有意思要將和鸞配給他。老夫婦曾經商量過好幾次,卻沒有正式提起。赫氏以為和鸞知道這事,所以每到啟禎在跟前的時候,她要避開,也就讓她回避。
再說和鸞跟嬅而學了幾支粵謳,總覺得那腔調不及那天在園裏所聽的好。但是她很聰明,曲譜一上口,就會照著彈出來。她自己費了很大的工夫去學粵謳,方才摸著一點門徑,居然也會撰詞了。她在三思堂聽著父親彈琵琶,不覺肢癢起來。等父親彈完,就把那樂器抱過來,對父親說:“爸爸,我這兩天學了些新調兒,自己覺得很不錯;現在把它彈出來,您瞧好聽不好聽?”她說著,一麵用手去和弦子,然後把琵琶立起來,唱道:
蕭疏雨,問你要落幾天?
你有天宮晤住,偏要在地上流連,你為饒益眾生,舍得將自己作踐; 我地得到你來,就唔使勞煩個位散花仙。人地話雨打風吹會將世界變, 果然你一來到就把錦繡裝飾滿園。你睇嬌紅嫩綠委實增人戀, 可怪噉好世界,重有個隻啼不住嘅杜鵑!鵑呀!願我嘅血灑來好似雨噉周遍, 一點一滴潤透三千大千。勸君休自蹇,要把愁眉展; 但願人間一切血淚和汗點,一灑出來就同雨點一樣化做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