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文/夏克勳
據我爺爺說,在我的老家東月鎮,每個人生來都是一棵楊樹。
東月鎮終年都是靜悄悄的,在華北平原廣闊的土地上,你隨處都會碰到那樣的鎮子,它們蝸居在大河柔軟的腹部,在千百年來蕩漾的水波聲中安靜如酣然入睡的嬰孩。一圈圈高大挺拔的楊樹像母親無微不至的嗬護一樣圍繞著鎮子村落,它們年複一年守衛城堡的騎士一般矗立著,竭盡全力把手臂伸至鎮子的頭頂,懸掛在樹幹上的一串串樹葉像極了大樹寬大蓬鬆的綠色旗袍,夏日的晚風把夕陽的發絲呼啦啦地吹到樹葉上,旋轉的樹葉就像是暗紅色的雲層在空中不住地翻滾。大樹隱忍的勤勞使一整個夏季的燥熱都被隔絕在鎮子之外,把投射到鎮子裏炙熱的光線給撫摸得柔和而陰暗,沿著那條碎石小道走進去,刹那間有時光倒流的錯覺,像是走進一段陌生的故事,樹枝低低地擦過頭頂,像是一位長者意味深長的撫摸,堅實的手臂上滿是歲月在浩浩蕩蕩向前奔湧時不經意間劃下的傷痕。
在我的老家東月鎮一直延續著這樣一個風俗:一個人出生了就要在院子裏種上一棵楊樹。所以那些家丁興旺人家的院落裏早已是鬱鬱蔥蔥的一片楊樹林了。那一年的夏天爺爺曾幾次打電話來說,屬於我的那棵楊樹長得粗壯高大,一定會給我帶來好運氣。我對關於楊樹魂顯靈的迷信說法向來是嗤之以鼻的,那段時間我正為未來的高考忙得焦頭爛額,一點一滴時間的損失都會令我焦躁不安,所以時常是他沒有說完我就啪的一聲把電話掛掉了,然後把助聽器狠狠地甩出去,像是甩出去的一個毫無意義的耳光。
從夏天開始爺爺的笑聲就沒有停止過,他的一張幹巴巴的嘴總是咧到最誇張的弧度,滿口的黃牙像緊密排列的玉米一樣鑲嵌在他暗紅色的牙床上,他的皺紋在額頭上層層疊疊地擠在一起,讓你想起一陣陣蕩漾開去的水波,那皺紋裏擠滿了愉悅和陽光,致使他在某一天聽到郵遞員在牆外響亮地叫我的名字時,黝黑的臉龐就像是剛剛犁耕的土地一樣整潔明朗。
郵遞員交到爺爺手上的是我苦苦等了三年的通知書,爺爺把那張鮮紅的快遞信封舉到從樹葉罅隙間遺漏下來的稀薄陽光裏,像是在豐收賣糧時仰起臉驗錢一樣來辨別它的真偽,然後他笑嗬嗬地給郵遞員遞上了一包煙,眼睛快樂地眯成了一條狹長的縫。郵遞員幾乎沒有推讓就客氣地收下了,這是我們老家村莊的風俗,但凡有喜事的人家都會給報信的人一包喜煙,圖個喜慶,如果是男婚女嫁的大事還要額外添上一瓶喜酒,取名喝喜酒。
郵遞員在推車離去時像記起什麼東西似的停下轉身對爺爺說,夏老師,領著孩子到祖墳上去拜祭一下吧,備上一瓶好酒一碼鞭炮去給老祖宗說道說道。我爺爺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腦門,連忙謝過郵遞員,他已?歪扭著踏上了自行車向爺爺擺手道別了。
我爺爺作為村莊裏最後一名教師,在十裏八鄉還是有一些威望的。大到結婚嫁娶,小到夫妻的床頭瑣事,但凡用到字的地方爺爺絕不會吝惜筆墨為前來請求幫忙的人一展其蒼勁的書法,那些字跟隨著村莊的女兒外嫁到遙遠的異鄉,或者看著異鄉的女兒在村子裏和新郎款款步入洞房。每當這時爺爺的嘴角總會顯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我沒有見過爺爺手持教鞭站在三尺講台上慷慨激昂的樣子,我出生那年爺爺就已告別了講台在家務農了,隻是從爸爸和叔叔偶爾的回憶中還能拚湊出他當年形象的細枝末節。我爺爺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你能看到他的時間裏他的臉都是緊繃繃的,像是纏繞在一起的一捆麻繩,而且眉頭終日緊鎖,似乎每天都有要緊的大事等著他去操勞。
隻是我媽時常用一種喟歎的語氣說,他的一生都在痛苦中掙紮。這句話就像是一記重錘,把往昔的時光敲得粉碎,無論你想撿起哪一塊收藏,裏麵都會有一段讓人黯然神傷的過往。
那一整天奶奶都在忙著拜祭祖墳的事情,先是鮮紅的蠟燭和青黑色的瓷燭台被小心翼翼地放到車筐裏,還有那個一直被奶奶奉若神明的小小神龕也被放了進去,我記得小時候出於好奇總要問大人要神龕裏的小人拿來把玩,所有的人聽到這句話都要往我腳下呸的一聲吐一口痰,然後吧嗒吧嗒摔打我的小手,隻有我媽曾把它拿下來放在我的手裏欣賞它明亮的袍子和紅得有些假的嘴唇,為此奶奶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當時我不知道它就是觀世音菩薩,也不知道奶奶為什麼每天風雨無阻地要在上麵上一炷香,然後坐在蒲團上念叨著一些我從來都沒有聽懂的詞句。
很多年以後我才漸漸明白,祖母信奉神明其實不是迷信,正因為他們擺脫不了塵世的煩瑣嘈雜,才需要尋求一個寄托,然後再樂嗬嗬地繼續生活。
那天晚上爺爺一夜未眠,盛夏夜晚的房間窗子一直開著,月光璀璨,越過窗欞在窗前的書桌旁塗抹了一片明亮,我起身去廁所時看到爺爺坐在那片明亮的光暈裏發出一陣陣冗長的哀歎,在那樣的歎息當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安靜下來,去傾訴一個早已年過七旬的老人傾述窩藏在心裏比月光還要漫長的故事。
我眼窩酸酸地細聽著爺爺的歎息,想起了很多往事。
我家房後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月河,沿著高高窄窄的河岸向北走大約七八裏地,就到了一片數千畝的楊樹林。每當村裏某家新添一個家丁,爺爺都會去月河源頭的楊樹林給這個剛剛降世的嬰孩選一株可以寄托魂靈的楊樹,起初爺爺是不大接受別人邀請的,因為早些年選擇楊樹還是一種職業,多有一些流浪到此的僧人去給新生的孩子托魂。他們一路搖晃著轉筒祈禱不止,隨後又在楊樹林裏轉來繞去,往往是折騰一個上午才會選擇一棵楊樹,他們選擇的楊樹高大粗壯,盤根錯節的根係深入土層,一旦離開就很難存活下來。反複幾次後村裏人就覺得一定是自己罪孽太重觸動了楊樹的魂靈,便要在屋子裏擺開燭台上一炷香,請求上蒼原諒自己往生的罪過。
我最早跟爺爺去楊樹林是剛過了七歲生日不久後的一天。我們動身很早,清晨涼涼爽爽,天的顏色是幽幽的藍,還沒來得及睡去的星星寶石一樣閃閃爍爍,我光腳踢踏著路邊柔軟的小草,田野散發著沁人心脾的香甜味兒。河堤上是一條灰白的小路,路的兩旁開滿了各色的花朵,雖然被前一天晚歸的莊稼人的腳壓迫得瑟縮,但在朝露的沐浴下,依然生機勃勃。河上漂浮著一層霧,那霧氣像是沒有過濾的豆漿一樣,很不均勻,一塊是厚重的白,一塊又是稀薄的灰,有時像煙囪裏嫋嫋而起的炊煙,有時又像一朵被風撕扯的雲朵。看不見的河水在霧氣的遮蓋下盡情地鬧騰著,間或有河水攪動的聲響,也許是一群魚在一起交流彼此內心的秘密吧。爺爺不和我說話,他在前麵走得悄無聲息,隻有板車軲轆裏遺留的一根草莖敲打著旋轉的車輪,叮當作響,像是一隻蹩腳的樂手在敲擊銀盤。我有時用眼睛盯著前方,像一個得意的將軍一樣巡視著河流兩旁鬱鬱蔥蔥聳立在田間的莊稼,那些麵目粗獷胡子拉碴的男人光著上身在田裏勞作,整個背脊在跳躍的晨曦中反射著古銅色的光澤,他們偶爾會停下來仰頭看一下浩瀚的藍天或者血紅的日頭,間或用係在腰間的毛巾擦掉臉上的汗水,然後繼續彎下結實的腰,嫻熟地揪掉和莊稼爭奪土地的雜草,直到晚霞的觸角延伸到他們腳下,男人們才會拍掉身上的泥土,然後一個猛子紮到月河寬廣的腹部,把一身的臭汗幸福地甩到河裏。一陣微風吹過,莊稼地裏一片喃喃的低語,看到我爺爺推著車子走過時,在田裏勞作的人就停下來手扶農具叫一聲“夏老師”,爺爺微笑著向他們點頭致意。此時太陽已是高懸頭頂,霧散了些,仍然像絲帶一樣低低地纏繞著田野和田野裏的莊稼。
霧越來越淡,河流終於露出了鮮紅的臉蛋兒,嘩嘩的水聲反射著銀白的光,遠看像是鑲嵌在大地上的一麵狹長的鏡子。瓦藍的天空綻放著幾朵棉花雲,邊兒上點綴著絢麗的粉紅色。太陽正在踩踏著遍地的露珠披著鮮紅的霞衣從東方的地平線上款款升起來,河水像被倒進了幾千缸的染料暈染開一樣,目之所及一片暗紅色。在那片紅色被洗滌之後,陽光就像是忽然閃亮的電燈一樣天地間忽然就亮堂起來了,草葉上還沒來得及滑落的露珠像珍珠一樣閃閃爍爍。河麵上向我們透出了一道明亮的光柱,我們走到哪兒那道光柱就跟隨著走到哪兒。
草甸子裏積聚起來的大風把割草的姑娘們的帽子吹得飄來舞去,草叢中忽然飛起幾隻夜宿的鳥兒,在半空中嘰嘰喳喳地叫著。更多的鳥兒飛到空中盤旋鳴囀,原本平靜的草甸子頃刻間就鬧騰起來,顯示出一片勃勃的生機。爺爺停下車說:“孩子,累不累?”
“到了吧,爺爺?”
“嗯,就是那片楊樹林。”
我順著爺爺的手抬眼望去,視野裏被大片大片翻滾的綠色暈染開,搖來晃去的葉子反射著斑斑點點的陽光,一陣風吹過,那些亮斑就在一片綠色的海潮中盈盈起舞,在我依然沉浸在那片綠色帶給我的震驚裏時,爺爺早已扛著鐵鍬在向下的慢坡上一路小跑著下去了。
爺爺說選擇一棵寄托命根的楊樹是非常困難的事情,爺爺在一棵棵幼小的楊樹之間來回檢閱,拍拍結實的樹幹,耳朵貼上去傾聽樹的聲音,他常說樹也是通人性的,在你選擇它時它會告訴你屬於樹的心事,每一棵樹都在等待著可以陪伴終生的人。這樣的理論對當時的我是無法理解的,我隻是急著問爺爺我的那棵楊樹告訴了他什麼,爺爺一把把我抱起來舉過頭頂說,它告訴我你將來會成為一個有能耐的人,可以給咱家光宗耀祖。爺爺的下巴緊貼著我的額頭,灰白堅硬的胡碴把我紮得嗷嗷亂叫,我揮舞著手裏的樹枝大叫著我要當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爺爺爽朗的大笑驚動了樹林裏棲息的鳥群。
迷蒙中感覺爺爺在推我,睜開眼睛爬起來一看,太陽已擺到了西邊,在樹林裏和爺爺吃過簡易的午餐後,爺爺割了一捆青草鋪在車子裏讓我躺上去,我睡了一大覺,透過樹葉罅隙灑下來的陽光被褪去了燥熱,樹林裏夾雜著鳥語花香的熱風吹得我舒舒服服地進入了夢鄉的深處。爺爺已把選好的楊樹移出來扛到了河堤上。
“孩子,快醒醒,幫爺爺把車子推上河堤,天不好,得趕快走,不然回去的路會被大水截斷了。”爺爺站在河堤上焦急地朝我喊著。
晴朗的天空像是給人開了一個玩笑,突然在天上劈開了一道閃電,迷迷糊糊中我還以為是夢中的景象,太陽的光線已變成了橘紅色,很短,好像沒射到河堤上就被截斷了。直到茶色的天空布滿了烏黑的雲,我才慌忙跳下來把車子拽上河堤。
“是要刮大風了嗎?爺爺。”
“山雨欲來風滿樓,走吧,孩子。”
我聽不懂爺爺說的話,幫他把小樹抬上去,爺爺還順帶割了幾大捆青草,小車被堆得像一座小土丘一樣高,爺爺在車把的橫杠上拴上一根細繩子,說:“走吧大將軍,把你衝鋒陷陣的力氣拿出來,拉車。”
大堤彎彎曲曲,像是一條大蛇盤在地上,我推著車子在蛇背上艱難地頂風走。這時從雲縫裏瀉下來的是綠色的亮光,我低頭看見自己的肚臍,再往下是膝蓋,最後看到我的黢黑的腳趾。我偶爾回過頭,看到爺爺額頭上因用力而曲張暴突的青筋,像是隱藏在潮濕土地表層的蚯蚓一樣讓我心裏發怵。爺爺正淚汪汪地盯著我,我趕緊低下頭,死命地去抓那根牽引在車轅上的繩子。
走了幾裏路,太陽就徹底被黑雲給遮住了。天地間一片混沌,沒有明顯的界限,田野裏的一切都隱匿了聲音,偶爾有竄過去的兔子或是田鼠,但也都是一閃而過沒有任何聲音,我恐懼地看著爺爺,爺爺的眼睛木然地盯著前方,沒有任何表情。
河堤下的莊稼仿佛是一群醉漢搖頭晃腦站立不穩,依舊是聽不到任何聲音。河裏也有被大風給掀起的細小的浪花,同樣沒有聲響。天空中又是一聲炸響,這次我嚇得鑽到了車子底下捂緊耳朵,被劈開的黑暗被一束短暫的光給隔開,那片狹長的天地忽又被染成了紫色,還有撲鼻的燒荒草的氣息,野薄荷的清涼味兒混合著青草的潮濕,一起飄蕩開來。
我從縫隙裏看到爺爺的臉,他的眼睛還是木然地瞪著前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爺爺,那是什麼?”
“大風,躲在下麵別出來。”
我看到前方地裏的莊稼漸次被撞彎了腰,好像是一堵看不見的牆碾軋著田野慢慢向前挺進,似要毀滅一切。我們的車子在高高的河堤上,盡管爺爺在我後麵扛住了車把,可是大風要橫掃一切的架勢不容反抗,爺爺連人帶車被掀下了堤壩。“爺爺——!”我聲嘶力竭地喊著,喊出的聲音被大風所吞沒,肩頭的繩子還是攀附在我身上緊緊地繃著,這使我意識到爺爺的存在,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實。我把身子盡量往下壓,一隻胳膊在地上絲絲地摩擦著,連接著胳膊的手死死地抓住路邊的草莖,可是車子還是把我拖下堤壩,繩子像是一隻受驚的蛇一樣從我身上快速地滑走,我的肩上被勒出了一道暗紅的繩印。
爺爺雙手攥著車把,好像車上滿載的是金銀珠寶,他的脊背彎曲得像是一張弓,他的雙腳像木樁一樣揳在了地麵上,裸露的小腿呈現出褐色的褶皺皮膚,上麵布滿曲張暴突的靜脈,腳趾的骨節如樹根一樣盤根凸起。
大風過去後,天地間就像是剛被盤古鋒利的斧頭劈開一樣清晰明朗,夕陽在雲層之後露出了笑臉,像是對剛才短暫的失職抱有歉意,爺爺蹲在車下,眼睛盯著被剛才大風折斷的楊樹,像是一尊青銅像一樣一動不動。
慢慢長大了我才知道,楊樹在沒有入土之前就被折斷,冥冥之中就牽扯著被托魂的孩子的命運。爺爺用青草編成一根結實的繩子把斷裂的楊樹重新綁在一起,盡管那棵被遺棄的楊樹還是由爺爺種在了院子裏,卻終究沒有像傳說中一樣降臨福祉。而第二年那個孩子也死去了。孩子的母親號啕不止,喪子之痛像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覆蓋了她所有的生活,當她的意識在悲傷的浸泡中偶爾浮出水麵的時候,就會突然衝進我家抓著我爺爺的衣領說:“夏河川,你咒死我的兒子,你會有報應的。”有那麼一段時間,爺爺不再說話,眼睛空洞無光,整天像是丟了魂一樣,他開始害怕黑暗,夜裏入睡也要掌夜明燈。盡管我做醫生的小姑一再強調那個孩子天生就有心髒病,即使那棵樹苗能在瞬間長成參天大樹,那個孩子還是會死去。爺爺卻始終沒有理會小姑的一番說辭,他沉浸在由自責、內疚和恐懼的漩渦所攪拌起的悲傷裏,無法自拔。
報應真的在第二年降臨了,春天剛過,我的耳朵就往外湧動著惡臭濃稠的膿,順著脖子下滑流到腋下,全身散發著劇烈的腥臭,讓人感覺我的耳朵是一條陰暗的臭水溝。同時聽力也急劇下降,最後再也捕捉不到外界一絲一毫的聲音。爺爺撫摸著我的頭,惶恐地說:“是報應啊!該來的還是要來了。”關於我耳聾的事情迅速在東月鎮上傳開,無論我的家人怎樣刻意隱瞞,消息還是傳播到每一個角度。從那以後,我就被明顯地從同齡的孩子當中區別開來,後來鎮子上開始傳聞我遭到了冤魂的詛咒,漸漸地小夥伴們開始疏離我,我陷入了孤獨。
我始終沒有大度到接受別人的恥笑和揶揄,哪怕是別人在我麵前不經意地抬手投足,我都覺得那個動作飽含了嘲諷,有時我會不管不顧地抓起任何東西砸向對方,在學校裏我的脾氣壞到了極點,最後迫不得已母親把我接回家。回家的那段日子我無所事事,便每日坐到楊樹下看我的書本,累了就靠著楊樹慢悠悠地睡著。
開始的幾年母親還帶著我四處求醫,年複一年的時間都是在各個城市的醫院來回流轉,而每當醫生對我搖頭的時候母親就會蹙緊眉頭,透出了深邃的絕望。後來母親也漸漸接受了我被冤魂詛咒的說法,她把所有的憤懣全都傾瀉到爺爺的身上,聲嘶力竭。
再一年的開春,那棵折斷的楊樹竟然奇跡般地發出了嫩芽,我偶爾路過時似乎聽到那些小生命在枝條裏攢動的窸窣聲響。而楊樹剛剛長出來的細小的葉子,讓我想到那個孩子的眼睛,楊樹的斷口處露出了醜陋的疤痕和斑駁的樹皮。那麼,這一定是與某種命運相聯係了吧,於是我就認定這棵楊樹代表了動蕩的命運,在死亡的灰燼裏,重新又生長起來。
爺爺為這棵樹興奮了好久,楊樹直指蒼穹的枝幹代表著堅韌的內心。爺爺便常拉著我到那樹下,去傾聽樹的低語。我又把耳朵長久地緊貼著樹幹,急於探究大樹複活的秘密,除了樹葉搖晃的嗚咽,我什麼也沒聽到。見我沒有任何反應,爺爺又說:“其實這才是屬於你的那棵樹,在千萬的人群裏,它選擇了你。”
母親又為我聯係了新的學校,我不知道這於我除了打發無所事事的時間之外還有什麼更深的意義,而爺爺卻經常寫信告訴我楊樹的情況,說有一家喜鵲在樹上築巢生子,看來我要交上好運氣了。靠著那些微薄的隻言片語,我在學校裏堅持了一年又一年,我想不到,除了學校這個安靜的去處之外,哪裏還會收留一個耳朵失聰性格怪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