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城西,城西離縣城不遠,是個小鎮。我家在小鎮東南邊的村子裏。我父親和母親都是種糧也賣菜的農民。
似乎我母親年輕的時候不太規矩。我母親年輕的時候,大概是我十歲之前,我弟弟四五歲。那時候,有那麼幾年,我父親每年出去兩次:正月十五走,農忙回來;農忙過後走,到臘月裏回來過年。在我的記憶中,總是在我父親回來的第二天我們家便雞飛狗跳,我父親用最難聽的話罵我母親:婊子、騷貨、爛貨-----他不僅罵,還要審問我和弟弟:我不在家的時候,有沒有見過男人來家?我說我上學我不知道。那放學以後呢?我說,沒有。我弟弟說有時候冬瓜的爸爸會來找冬瓜。“找了冬瓜就回家?”我爹像個警察抓住線索一樣興奮。我那不懂事的弟弟想了想說,他不知道,因為後來他和冬瓜一起去河灘抓魚了。
我父親這一生,一直在說要和我母親離婚。他們年輕的時候,我記得他總是拖著我母親的頭發去鎮上辦手續,一路上,他像念咒一樣地快速連續地說:離婚、婊子、離婚------當然,總是走了一半就回來了。回來以後,他們就平靜得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開始商量農忙或者過年的事情。我弟弟一樣跑出去找冬瓜玩。至今我也不知道我母親如何屢次說服我父親回心轉意的。
冬瓜是鎮上供銷社經理的兒子。供銷社經理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姓肖,當過兵,會開拖拉機,也會開車。算起來,他比我父親還要大上十來歲。除了冬瓜,他還有兩個女兒,原本這兩個女兒都嫁到了偏遠的外鄉,後來肖經理總是擔心兩個女兒在外鄉過得不好,居然將她們連同女婿都弄到了自己身邊,大女兒女婿在鎮上開了個小店,小女兒女婿進了當時效益非常不錯的軸承廠。我父親外出打工的那段時間,他的確常常來我家,跟我母親在院子裏閑聊小鎮街上的新聞。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他送給我母親一盒雪花膏。在我的印象中,他比村裏其他男人要體麵、幹淨、和氣。所以,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父親他來過我家。他人緣也很好,除了我父親常常罵他,他幾乎沒什麼仇人。我母親常常說,肖經理是個有辦法的人。的確是這樣,我父親不在家的時候,隻要我們家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我母親總是自言自語地說,明天找肖經理問問看。並且最終大都能順利地解決。倒是我父親在家,常常沒事也能找出點事兒來。若是有事兒,保不準還能小事變大,最終可能還是我母親悄悄地找肖經理解決。但我父親說,那個狗日的,哪天吃飯噎死、出門給車撞死、睡覺睡死------他罵他一直到他真的死了,而且,總是當著我母親的麵才罵。在我的記憶中,我的父親那幾年最重要的事,除了要和我母親離婚,就是罵肖經理。
當然,我想說的並不是肖經理,我想說的還是我的母親。我母親到底有沒有和肖經理好過?我也說不好。但是在我的心裏,從我看到他送給我母親雪花膏開始,一直到後來,我母親做下了那些事情,我總是想,若是真如我父親說的那樣,我母親這一生,總也不會讓我覺得太丟臉,曾經也有個這麼體麵的男人嗬護過她。
但是,看起來好像並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我母親似乎很愛我的父親,不管何時,死活不肯跟我父親離婚。就像我父親一生常把“離婚”掛在嘴邊一樣,我母親的回答總是“你做夢啊?我告訴你,有我在家就不會散!”
那個時候我母親嘴裏的家,在我的記憶中,是黃昏中嫋嫋炊煙的村莊,是我母親在鍋台上忙碌的姿態以及我們一家人圍著八仙桌熱氣騰騰地吃著晚餐的樣子。隻要我父親不出去打工,我母親一定要等到全家都到齊了才開飯。隻要家裏不是經濟太緊張,我母親總會盡量變著法子改善我們的晚餐。而且,我家那個時候的確經濟還不是太緊張,實在沒錢的時候,我母親也會將麵條做出不少花樣來改善我們的夥食。我父親除了外出打工,並不大關心家裏的事情。但是我母親也並不計較,她很樂意地忙裏忙外。
家這個概念在那時候我和弟弟的感覺中,並沒有因為父親的緣故而留下不睦的陰影。再說,我母親總有辦法消除我父親的怒火。所以,在我父親沒有出事之前,我記憶中的家基本上還是溫暖的。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不管我父親怎麼發神經,我母親掛在嘴上的話總是“你做夢”,我母親說, “有我在,這家就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