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華城北,瀾水相傍,雖比不得城中嵐胭河畔春色撩人,卻別有一番清淨韻致,因而成為城中富商們的置家之處。
這一塊地方的房屋建築多是沉斂而不失富貴之氣,唯獨那沈府是破敗不堪,朱漆斑駁,壁斷瓦殘,如同一堆珍珠中間混著一顆破鏽銅釘,甚是紮眼。然而它卻並未因此而格格不入,反倒時常招惹了那些富貴夫人們降尊前來,不為別的,隻因身居其中的沈老夫人釀得一手好酒。
酒,名曰春歸,據說能讓那些在嵐胭河畔的嬌媚女子中間迷了眼失了心的薄幸丈夫回心轉意,從此琴瑟調和,安於家中,這對於寂寞空閨的蒼白夫人們來說,卻也算是“春歸”了。
這沈老夫人也是個可憐人。沈家原本並非來自雲華,在城北置辦了屋舍娶妻安頓,一直人丁稀薄,所幸沈氏夫婦二人相敬如賓,生活和樂。可惜好景不長,隨著丈夫沈子複與雲華商群逐漸交往熟悉,沈夫人便時常獨守空閨。
寂寞的女人最是瘋狂,素來溫婉的沈夫人終於不堪忍受丈夫流連煙花之地,跟著打聽到的消息尋進了青樓之冠——晏海華庭。親眼目睹丈夫與一豔媚女子如膠似漆,沈夫人當場急紅了眼,竟拔下銀簪劃傷女子的臉,一時間滿座嘩然。
青樓女子,賣笑為生,不堪此辱,遂自搶而亡。誰曾想沈子複傷心欲絕,竟奪過銀簪向妻子報複,毀了沈夫人容貌之後自盡。
事情至此卻還未完,死的那個恰恰是當年的華庭之魁淩嫦,沈夫人賠盡家產才得以息事寧人,從此沈家敗落,年輕貌美的沈夫人獨居在破敗的院落之中,在年月中逐漸變成了“沈老夫人”。
左右的年輕夫人們,或曾交好,或未謀麵,紛紛唏噓不已,但並無一人再踏進身價門庭。到後來她們自己也麵臨了同樣的尷尬局麵時,才不得已來向沈老夫人討一點春歸酒,企圖借以挽君心。
春歸酒,這一釀便是三十三載。
這一日,靜駐的沈府沒等來妝容精致的傷心婦人,倒是一名錦袍男子搖著玉骨折扇跨進頹舊大門。
寬敞的院中其餘草木一應沒有,幾株開著碩大白色花朵的矮木緊挨著長在一起。穿著灰色布衫的老婦佝僂著背立在一邊,臂彎裏的竹籃盛著幾朵白花,一雙飽經風霜的手爬滿了褶皺,指尖卻還不死心的染著猩紅的蔻丹,觸目驚心。
男子隔花站定,朗聲徐道:“聽聞沈老夫人釀得春歸,酒香無比,在下慕名已久,今日特來,不知可有福氣一品?”
老婦頭也未抬,隻專心折花:“春歸酒隻供女子飲用,公子男兒身,難不成也要留住夫君?”
男子也不窘也不惱,隻是微微歎息:“雲華城中,春歸酒本是稀疏平常,人人盡可得之,也未曾聽聞有另男子忠於發妻的奇妙功效,然而後來城中春歸花一夜落絕,春歸酒再也釀不得,在下也是想念這酒的清甜滋味,才執意尋來。”
老婦手上動作一頓,沉吟片刻才道:“春歸花絕之事發生在三十三年前,而公子不過二十的歲數,何來懷念滋味一說?”
男子一笑,目光投向院中七倒八歪的石凳,也不講究上麵的灰塵汙漬,隨意坐上立著的一個:“你倒是記得清楚,淩嫦。”
“淩嫦”二字一出,老婦臉色驟變,目光利劍般射向花叢另一邊端坐淺笑的男子,抬起的麵龐上皺紋密布,溝壑間隱約可見幾道極其猙獰的疤痕。良久,她放下竹籃,回身進屋,不一會兒捧出一對玉白瓷壇。
瓷壇不過巴掌大,男子接過其一,即刻從容開啟,霎時間酒香四溢,香氣卻是清淡而綿長,似若帶著無法化解的悲傷,令他有一瞬間錯覺般的怔忡。
老婦看向麵前莫測的男子,沒有妄自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