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無人知其姓名,
皆尊他為先生。
------李唯手劄(一)
新曆一萬零八十年秋。
“東境有霧池,濃霧寒水中育有一棵神樹,名曰桫欏巨木,方千尺,高萬丈,與天地同壽命。
萬年之前,神木無端誕下妖怪四萬八千種,浩蕩西來以食人為樂;大地隨之淪落為妖域。當人類退至西境白首山下時,長眠於幻境“無歸有來鄉”的人祖感應人間祈禱終於蘇醒,以赤手雙拳連挫妖族四聖,退敵百裏。
人祖就地築起高牆堅城,並傳下修行之法後再次長眠。
新曆紀年開始。
新曆四十六年,大宗師東征,戰死於三千裏外。
新曆五百七十二年,喬力牧手執神器“通天劫數”,孤身一人闖入霧池之中斬殺四聖之一的黑虎,並在紫雀赤龍二聖合圍之中全身而退,至此人族威勢大盛,建城兩百餘座,人口增至千萬眾。”
李唯隨手翻了幾頁書院發放的啟蒙讀物,瞧了幾眼全是自己聽過無數次的陳詞濫調,覺得沒甚意思就放下了。
他心道:屁,如果真這麼厲害,為什麼人一輩子都還得關在城池裏麵!於是瞅了一個空當就從老師的眼皮底下溜出了書院。
他從來孤身一人沒什麼玩伴,也不熱衷於“將軍打仗”的幫派遊戲,而是抄了條小路爬到了西邊的城牆上。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熟悉得很。
他一遍又一遍地掃視城外的蜿蜒清澈的青江水與起伏綿延的山丘,還是找尋不到妖族的影子,覺得有些失望。
城樓上溫和清爽的秋風吹得李唯有些犯困,他平常是個很警醒的人,那天卻在城頭睡得毫無知覺。他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裏一個披著紫袍裹著麵紗的女人不停地對他念到:先生要見你,先生要見你。
那個女人看似離得很近,可李唯伸出手卻總差一些才能揭掉她的麵紗。李唯像追蝴蝶一樣在夢裏跑了好一會,最後累得筋疲力卻始終無法靠近她。
他終於妥協,弱弱地問:先生在哪?
紅袍女人嫣然一笑:你答應了?
李唯點點頭。
紅袍女人說:我找不到他,但你能找到,世間也隻有你能見到他。
話音未落,李唯就從夢中猛地驚醒,抬頭四顧天空仍舊是清朗明亮,想來睡得並不久。他舒展了一下四肢覺得有些疲憊,想不到在夢裏跑一跑肌肉居然也會酸痛。
“如果在夢裏吃點東西是不是現實中也會很飽呢?”李唯摸著幹癟的肚子,一轉頭已把夢裏的囑咐忘得一幹二淨。他下了城樓後,竟鬼使神差地走了一條新路。
小城不大,左轉右繞總不至於迷路,不過多費點時間罷了。
隻是那天城中一個行人都沒有,一間生火的店鋪都不開,安靜地讓人起雞皮疙瘩。李唯剛剛九歲,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心裏露怯也是難免;他一邊走一邊故意高聲唱起了邊塞小曲兒壯壯膽氣兒。
可童稚清脆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回蕩在空蕩蕩的巷子裏卻顯得更駭人。
小唯閉了嘴巴,埋頭跑著,總算在一個故舊的宅子前看到了一個人。
那個英俊的白發男人抬頭看他,微微顫抖的眉宇像有千般故事萬種佚文想述說。
小唯與他素未蒙麵,可一眼就猜出了他是先生。
世上無人知其姓名,皆尊其為先生。
先生已在這座清江河畔的小城中等了二十四年,隻是無人知曉罷了。
天算預言中,青江城中將有一場雪;雪後先生終能得以解脫。
先生成日坐於門前的石階,雨天的時候賞雨,晴天的時候看天,整整熬過了二十三個秋天,這個世界依舊沒有一個人、一個動物,甚至一縷氣流能察覺他的存在;他背負的枷鎖阻隔了他所有的存在。
而這一刻,李唯遠遠地問了一句:你是先生嗎?
先生微笑著對這個世界說出了闊別已久的第一句話:是,亦不再是。
先生推開院子的門,請進了李唯。門後,庭院裏幹枯的水井複又汩汩冒出了泉水;昏暗的廳堂裏燃起了明亮的燈籠;而地麵上快腐爛的葉子又透出新鮮的綠色,升到了半空,落回了原來的枝杈。
先生煞白的臉上難掩一抹笑容,他仰視天空說:傳說始於今日!
李唯以為遇見了歹人惶恐地轉身就逃,背後不能斷絕的是先生狂放的笑聲。
不知何時路上又恢複了嘈雜的人聲,李唯冒失地撞進了行人的懷裏也不道歉隻顧拚命往外跑,那位路人嗬斥了幾句小鬼後,順著他跑來的方向瞧進了小院,納悶道:這裏什麼時候有一戶人家?
隻是沒想到兩天後,李唯居然又大著膽子回來了,同行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女人偷偷給了他一個眼色,李唯這才有些不情願地上前跪下說:希望先生收我為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