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會兒,那些先前站著不動的公牛突然間嗅到了獅子的氣味,開始恐慌了——那正是我所害怕的——它們試圖掙脫貨車的拖繩、不顧一切地衝到曠野裏去。獅子熟知公牛的這種習性——順帶一提,我認為公牛確實是太陽底下最愚蠢的動物,跟它們比起來,綿羊簡直像所羅門[5]一樣聰明;而對於獅子來說,一群或一隊公牛嗅到它之後,開始恐慌、掙脫綁著自己的牛皮繩、然後衝進灌木叢裏的情形絕不罕見。當然,一旦到了這個地步,公牛在黑暗裏就什麼都指望不上了。接著獅子會選一頭它最喜歡的,然後不慌不忙地吃掉它。
唔,我們那六頭可憐的公牛一圈圈地打轉、瘋狂地奔來奔去,差點把我們踩死;真的,要不是我們跌跌撞撞地匆忙躲開,就算不死也得受重傷。事實上,哈裏被踩了一腳,而拖繩掛住了混混的胳膊,可憐的他被彈出了營地的圍欄,摔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
貨車的車轅在橫向拉力之下啪地一聲斷開。要是它沒斷開,貨車就會整個翻倒;結果片刻之後,公牛、貨車、拖繩、牛皮繩、折斷的車轅,所有東西很快都纏在了一起,到處是亂衝亂撞和痛苦的大叫,這一切攪成了一個又大又沉、似乎無法解開的結。
有好一會兒,這情形占據了我的注意力,讓我無暇去考慮那頭元凶,不過正當我想著接下去到底要怎麼做,以及萬一這些牲畜掙脫了繩子、跑進灌木叢而且迷了路——因為牲畜一旦受到此等驚嚇,立馬就變得瘋了一樣——我們該如何應對時,我的思緒猛然被拉回到那頭獅子身上,大事不妙。
在那一刻,我借著火光察覺到,一線黃色閃光正幽靈般地朝我們逼近。
獅子!是獅子!“法老呼號著。與此同時,他——或者莫若說是她,因為那是一頭高大卻骨瘦如柴的母獅,無疑因饑餓而豁出一切了——那被火光照亮的身影出現在營地中央,她不住怒吼,火堆的煙霧在尾巴上投下道道暗影。我抓起步槍朝她開火,可因為營地的混亂、內心的焦慮,再加上那忽明忽暗的光線,我沒打中,還差點傷了法老。不過步槍的閃光映出了一切,跟您說,那場景可是相當瘋狂——公牛們在貨車周圍亂成了一鍋粥,簡直都看不清了,就好像它們的頭是從屁股冒出來的,牛角則長在了背上;而火堆周圍滿是煙霧,隻有在煙霧的中心才能看見一小團火光;混混在畫麵的前景位置,就在公牛們猛衝猛撞時把他甩出來的地方,他四腳朝天地躺在那兒,驚恐萬分,接著,畫麵中心便是那頭高大而骨瘦如柴的母獅,她瞪著黃色的雙眼饑渴地環視四周,咆哮著,嘶吼著,考慮著她下一步的行動。
她沒花多久就打定了主意,正如一記閃光在黑暗中熄滅一樣快,我還來不及開火或是采取其它措施,她便發出一聲極其殘忍的鼻息,然後徑直撲向了可憐的混混。
我聽到那不幸的年輕人大聲尖叫,幾乎是同時,我看見他的雙腿被甩向空中。那頭母獅咬住了他的脖頸,然後猛地一提,將混混的身體甩上後背,雙腿順勢懸在她身體的另一邊。[*]沒有絲毫猶豫,她輕輕鬆鬆地一躍,掠過營地圍欄,背著可憐的混混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朝著我早先描述過的浴所的方向去了。萬分驚怖之下,我們猛跳起來,狂亂地追了上去,一邊毫無目標地開火,指望它能被槍聲嚇到,繼而丟下身上的獵物,但我們一無所視、一無所聞。那頭母獅帶著混混徹底消失在黑暗中了,企圖追她追到天亮完全是發瘋。這隻會讓我們陷入和混混一樣的危險境地。
[*]我曾見過獅子用這種方式帶著一頭兩歲大的公牛躍過了四英尺高的石牆,又走了一英裏進入了遠處的灌木叢。隨後他被下在公牛屍體裏的士的寧[6]毒倒了,我至今仍保留著他的爪子。(——編者注。)
於是我們悄悄回到了營地,每個人都戰戰兢兢、心情沉重。我們坐在那兒等待天亮,距那時應該隻有一個多小時了。在那之前,想把公牛們解開無疑是徒勞的,所以我們所能做的就隻有幹坐著,想著混混是如何被帶走的,而我們又是如何僥幸活了下來,我們抱著一線希望,但願老天仁慈,讓我們的仆人能夠獅口脫險。
終於,天色微明,拂曉如幽靈般悄悄攀上長長的、遍布灌木的山坡,黎明的微光在糾纏的牛角上閃爍。我們站起身,個個麵色蒼白、神情惶恐,開始著手解開那些公牛,等到天再變亮些,我們就能去跟蹤那頭奪走混混的母獅的蹤跡了。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我們終於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解開那些龐大而無助的牲畜時,卻發現其中最好的一頭已經病得不輕了。它站立著的兩腿稍稍有些分開,頭低垂著,絕沒有錯——它得了紅水熱[7],對此我很確定。在所有跟南非的旅行生活有關的問題裏,那些跟公牛扯上關係的大概是最糟糕的了。公牛是世上最招人煩的動物,除了黑鬼以外。它的行動毫無章法,而且從不放過任何能染上神秘病症的機會。最最輕微的刺激就能讓它身形消瘦,沒有好吃好喝它們就會滿懷惡意地死去;而它最樂意做的事情便是,當它身處河流中央,或是當貨車的輪子牢牢陷在泥坑裏時,隻要它覺得這兒挺舒服,它就掉過頭去不走了。在粗糙的路麵上趕著它走上幾英裏,你就會發現它腳酸了;等你鬆開繩子準備喂食的時候,你又發覺它已經逃跑了,要是它沒跑開,它就已經處心積慮地吃下了鬱金香,讓自己中毒。它永遠不會讓你消停。公牛完全就是畜生。對這種問題動物而言,趁著獅子帶走它的放牧者的時機突然染上——也可能是蓄意染上紅水熱,這和它的慣常行為是一致的。對此我早該料到,所以我既不失望也不吃驚。